江姨娘气恼不已,“太师在府上的时候,你只字不提要走,而今太师不在府上,你就一声不吭的要走人,你这不是成心跟我刁难作对吗?”
她这才管家多久,宋朝来就要走,外人免不了议论是她欺负苛待了她们孤儿寡母,把人排挤走的,她不吃这亏!
宋朝来冷笑,她出身名门,家世清贵,父族、母族、夫族,三族显赫,一贯自视甚高。
她看不起江姨娘起自微贱,让这般出身的贱民进了太师府,都是玷辱了宋氏的门楣。
“我就是成心刁难你,又如何?”宋朝来言辞轻蔑,不假掩饰。
“你……”江姨娘面色陡变,没想到宋朝来真的会跟她撕破脸。
众人僵持之际,宋瑾之妻钟灵毓闻讯,匆匆而来,女子风神秀美,小腹微隆,已然有好几个月身孕了。
钟灵毓好言分劝着双方,“姨娘,大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见儿媳妇来了,江姨娘瞬间又有了底气,“灵毓,你给我评评理,太师将家事托付于我,大姐儿却要在此刻不告而别,这不是成心让太师责罚我吗?”
钟灵毓边安抚着江姨娘,边对宋朝来道:“大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非要搬走呢?”
宋朝来面不改色,“不是嫌我在太师府吃白饭吗,如今我不吃太师府这口饭了,怎的还拦着不让我走?”
江姨娘脸色一变。
钟灵毓一怔,见江姨娘眼神闪躲,便知又是她嘴碎说了什么闲话,传到宋朝来耳朵里了。
江姨娘身份卑下,王夫人殁后,本不该由她管家。
因宋太师长子宋珣英年早逝,其妻杨氏是个寡妇,平素深居简出,抚养儿子,不管家事,管家权这才落到了江姨娘头上。
可江姨娘一朝得势,却不知藏锋避让,竟惹到了宋朝来头上,宋朝来那脾气,一贯得理不饶人,连太师都要让三分,她干嘛去招惹这硬刺儿?
“大姐说什么呢,太师府本来就是你的家,一家子骨肉,哪有嫌弃的道理?”
钟灵毓好言安抚着,又招呼魏云卿道:“云哥儿,快扶你母亲回去休息。”
魏云卿还未动,宋朝来已径直拉起她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往府外走去。
江姨娘大为光火,喝叱道:“来人,把她们给我拦下。”
仆妇丫鬟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却也知道宋朝来一走的严重性,乌压压跪了一地,宋朝来母女走到哪儿,就跟着跪到哪儿。
冬柏推搡开几个仆妇,却依然是寸步难行。
宋朝来隐隐动怒,指着江姨娘骂道:“你不过是个南市卖酒的破落户之女,竟也敢挡我的路?”
江姨娘毫不退让,道:“大姐儿再看不上我,可太师就是稀罕我,卖酒的怎么了?太师还不是天天醉在我的肚皮上,让我生了两个儿子。”
“你……”宋朝来气的手都在发抖,世家小姐自是不如市井妇人会拌嘴,咬牙了半天,也不过回骂了句,“你这好没羞耻的妇人,你只配在南市卖酒,不配进太师府。”
“我配不配,还轮不到大姐儿做主。”江姨娘拉住冬柏,“今儿个有我在,你们谁都不能走。”
冬柏也是个有气性的,她是宋朝来的人,江姨娘凭什么拦她?挡下江姨娘的手就甩了出去。
两边的主子仆妇们,顿时乱糟糟打成一团。
钟灵毓左右劝架,狼狈不堪。
魏云卿莫名觉得这一切荒诞而滑稽,但是她不能笑出来。
宋朝来有洁癖,在被江姨娘抓到手臂后,面容勃然变色,怒火顷刻间便袭卷了理智,扬手就朝着江姨娘面上而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制止了混乱不堪的局面,众人一时呆若木鸡。
江姨娘惊恐而尖厉地大叫了一声。
可那一巴掌,却没打到她脸上,而是结结实实打到了钟灵毓脸上。
钟灵毓头被打的一偏,白皙的半边脸瞬间红肿了起来。
宋朝来微微惊愕地看着她,手指不由缩回。
这一巴掌挨得结实,自幼娇生惯养的颍川钟氏大小姐,何曾受过这委屈?意外挨打,也被吓得心里一颤,面无血色。
钟灵毓扶着肚子,缓缓向地上瘫去,“哎哟。”
魏云卿连忙上前扶着她呼唤,“舅妈。”
丫鬟儿采珠面色大变,“坏了,二夫人怕是动了胎气了。”
一听这话,江姨娘顿时哭的呼天抢地,对宋朝来骂道:“你这个毒妇,自幼便是恣意骄纵,任性妄为,我的乖孙若有分毫闪失,我跟你没完!”
宋朝来脑中嗡嗡一片,怅然独立,看着众人簇拥钟灵毓而去的身影,跟了两步,复又停下。
一阵风吹过,卷起檐上落雪,簌簌堆积在她的脚下……
第4章 南郊见
钟灵毓出事,很快就传遍了太师府。
江姨娘速派人去南郊给宋太师父子传信儿。
孙姨娘也派人来时宜堂问话,宋惠风、宋谧姐弟也忙来请母亲安。
连一贯深居简出的寡嫂杨氏听闻风声后,也来看了看钟灵毓。
登时,问话的、抹泪的、伺候的人在时宜堂进进出出,乱麻一般。
大夫很快就来了,看了后说胎像还算稳定,只是受了些惊吓,才导致腹部阵痛,开副安胎药吃一吃,休息休息就无碍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江姨娘千恩万谢的送走了大夫,又嘱咐丫鬟下去熬药。
杨氏这才想起寻宋朝来,扫视了一圈屋内,问道:“大姐怎得不在?”
魏云卿抿唇,回道:“母亲已经回房了。”
杨氏皱眉,宋朝来一向是这么个性子,心性拗、脾气硬,即便有错也不会轻易低头服软,宁肯等着被太师责罚,也不会主动来赔礼。
钟灵毓心知宋朝来的脾气,也不以为意,反为其开脱道:“大姐若来了,姨娘还要跟她闹,倒是让我更不得休息。”
说话时,江姨娘就走了进来,脸上犹有不平之色,接道:“我不跟她闹,我派人去通知了二郎,让二郎回来处理。”
她惹不起宋朝来,可若钟灵毓的孩子有闪失,宋瑾能跟宋朝来罢休?
话音一落,室内鸦雀无声。
钟灵毓半张着嘴,和杨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江姨娘,语气透着慌乱恐惧,“姨娘,派人去了南郊?”
“是啊。”江姨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钟灵毓瞬间又觉得肚子开始阵阵抽痛,恨声叹责,“姨娘糊涂!怎么能让这些小事惊扰太师呢?”
这不是找死吗?!
今日南郊祭天重典,若是派去的家奴惊扰到大典,十条命都不够他死,宋太师也不会饶了江姨娘。
何况魏云卿即将入宫,准皇后之母若沾染是非,会影响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引起百官对准皇后品行的质疑。
皇后之位,是广平宋氏亟需争取的政治资本,这关乎家族利益。
帝后大婚之前,魏云卿不能被街谈巷议,弹射臧否。
江姨娘把家丑外扬,是犯了宋太师大忌!
杨氏当机立断,“快派人去把送信儿的拦截回来。”
可送信儿的人已去多时,此时再去拦人,怕是来不及了。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魏云卿主动请缨,“我去把人追回来,我的玉狮子跑的快,应该能追上。”
“不行。”杨氏第一个反对,“你入宫在即,不可抛头露面。”
“正事要紧。”魏云卿抖抖身上雪白的男袍,“何况,谁能看出来我是个女郎?”
说罢,转身离去。
独留众人目瞪口呆。
*
屋顶积雪点点融化,在檐下凝聚成冰锥,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
魏云卿翻身上马,手上的玉鞭扬起,在空中划开一道圆美的弧度,稳稳落在马身。
姿形既妙,回策如萦。
“驾。”
*
南郊。
北风呼呼,龙旗猎猎。
一路纵马,少女光洁的额头也浮出浅浅一层薄汗,用袖子随意抹了抹,白皙的肤色愈发皎然。
天子御驾离宫祭天,郊外驻扎了大批禁军。
圜丘周围,竖满了九仞高的龙旗,十二旒带随风高展,在碧蓝天空下纵横交错。
魏云卿勒马,遥望旌旗,未敢贸然再近,雪白的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姿同似月,肃肃如松。
南郊外围驻扎的是北军八校尉,内围是南军羽林、虎贲。
中央禁军将天子与三公重卿密不透风的守卫着,闲杂人等别说进入,连靠近都是难如登天。
澄净天空下,高处的圜丘在云雪间若隐若现,几只小麻雀从面前飞过。
她仰头看了看天,日头正艳,追来此处就不见了家奴身影,也不知圜丘内情况如何。
就在魏云卿徘徊思索到哪儿去寻家奴之时,忽闻远处隐隐有鼓吹乐声滚滚而来。
声如金石,铮铮鏦鏦。
分辨出乐声后,魏云卿心口也随着鼓乐声倏地收紧了——
太予乐。
圜丘祭天结束,御驾要回宫了。
少女莫名一阵慌乱,牵马便往道旁回避。
冬日里草枯树凋,南郊是皇家祭祀重地,周围没有人烟活动痕迹,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荒野,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
可是——
魏云卿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躲藏?
只要在警跸外的距离,不冒犯圣驾即可,她怕什么?
是她怕见天子,还是怕天子见她?
她攥紧了马缰。
列阵奔走的声音传来,数百名为天子开道的卤簿,个个整装持甲盾,整齐肃一奔走在御道上。
鼓吹声渐近,天子与公卿们的车驾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魏云卿屈膝跪倒,双手交叠于地,将头深深低下,地上积雪未融,膝盖上一片潮湿冰冷。
御道上,首先出现的是为天子护驾的建安尉骑兵,马蹄踏过,声隆震耳。
随后,六匹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出现。
旒带猎猎,甲仗森森,六驾缓缓驰行于御道,地上未扫尽的薄雪,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轱辘嘎吱的雪碎冰裂声。
魏云卿的心也随着冰雪的碎裂声咯噔了一下,她忍不住抬起了头,大胆地往御驾方向看去。
一辆朱班漆轮,皂盖朱里,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雕饰以金银的天子大驾缓缓行驶着,朱色的帷幔随车轮的滚动微微起伏。
天家的威严压迫,山崩海啸般扑面而来。
她仰望着。
她看不到帷幔后的天子是何模样,只看到帷幔上投映出一道着衮冕吉服,不动如山,挺拔如松的身影。
端严渊默,湛若神君。
她看着他——
他从她面前走过。
他会是她的丈夫,她想,她将成为他的皇后。
一念起,万味涌,她再度低下了头,旷野的风在她耳边寂寞呼啸,她的心也如这片旷野一般荒芜。
少女低头的瞬间,一阵风吹开了御驾的朱色帷幔,露出幔中天子峻秀分明的侧脸。
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地端坐车中,冕上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了他的容颜。
那十二旒是江山社稷的象征,动,则天下动荡。
故而天子的车架行的很慢,天子亦不动如山。
或许是远处道旁那匹不懂下跪的白马太过惹眼,天子那波澜不惊的视线也被吸引,他侧眸看着白马矫健的身形。
也终于发现了雪地上跪着的白马主人。
那道白色身影,几与这冰天雪地相融,她的身后,四顾苍茫,万里银妆。
天子淡扫一眼,收回了视线。
帷幔再度落下。
这,才是他们的初见。
只是,天子坐于车上,她伏于地下。
她看到了他,他,却不知是她……
*
大驾过后,紧跟着便是诸王三公的皂轮车。
魏云卿低下头,无心再看。
公卿的车驾如流水般从她面前走过,却再没有人注意到她,再多看她一眼。
直到宋瑾行过,看到道旁那匹矫健俊美的白马后,脸色微变。
玉狮?马儿认主,除了魏云卿,别人骑不得它,地上跪着的白影难道是!
念起,心口一紧。
宋瑾侧身对身边的官员说了些什么后,就跳下车悄悄离开了队伍,不动声色来到魏云卿身旁,试探着唤她小字。
“客儿?”
这小字只有至亲之人知晓,只因她出生时,有祥云盈室,祖母道,此乃天上贵卿,客居吾家。
遂为她取名云卿,小字客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自己,魏云卿抬起头,认出那一道清俊矫健的身影后,立刻松了口气——
“舅舅。”
宋瑾脸色大变,她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立刻拉起少女,躲到了一棵歪脖子枯枝柳树后,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拦人。”她边解释边询问着,“祭天大典还顺利吗?”
“一切顺利。”宋瑾蹙眉,“什么事值得你亲自出面?你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了,不能再抛头露面。”
幸好是没冲撞到天子大驾,若是给天子和百官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通弹劾。
少女牵着白马,微垂下眼眸,向宋瑾交代了家里发生的事情。
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过,两道同样挺拔秀丽的身影,在茫茫冰雪映衬下,俊逸出尘。
“事情就是这样,舅妈已经没事了,姨娘派了家奴来南郊报信,可我追过来后,就不见了那个家奴,不知是否被禁军或者校尉营的人抓起来了。”
沉思了片晌后,宋瑾“嗯”了一声,只叮嘱她道:“你速回去,不要泄露身份,其他的交给我处理。”
魏云卿点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御道方向看了看,欲言又止。
天子的车架已经走远了。
宋瑾顺着她的视线,宽慰道:“快回去吧,你母亲会担心的。”
魏云卿勉强点头,轻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翻身上马。
她在马背上看着宋瑾,公卿的车马在他背后如流水般缓缓前进着。
魏云卿紧抿的唇缝动了动,却什么字也没说出来。
宋瑾仰头看着她,少女逆光玉立,清澈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还有事吗?”
魏云卿微微攥紧了马缰,想问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摇了摇头,策马离去。
宋瑾站了片刻,目送少女一人一骑消失后,才转身返回了队伍。
第5章 日暮晚
日渐西斜,白日未融尽的雪,开始上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