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吾来辞行。”
宋太师微一颔首,对她抬手,魏云卿方起身站定。
宋太师慈言叮嘱道:“阿奴,今日归家,便待出阁,此去莫忧,入台城,有阿公。”
魏云卿眼眸微垂,抿着唇,颔首道:“是。”
宋朝来接过冬柏手里的帷帽,亲手给魏云卿戴上,帷帽边缘垂下了四尺多长,薄如蝉翼的素纱,将少女的身形全部笼罩。
“走吧。”
*
日正当中,天朗气清。
太师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仆役们已经收拾好了母女二人的箱笼细软,宋太师还吩咐下人从府库给她们装了几车的绫罗珍奇、古玩字画送行。
只说他的室内资财,儿女都有份,女儿就算是出嫁了,该她那一份,也不会少。
这无异于向人表示,我闺女不仅能在娘家吃白饭,吃不完的,她还能带走。
江姨娘气的眼红,觉得宋太师是在公开打她的脸。
太师处事也忒不公了。
明明是宋朝来刁难她,打了钟灵毓,最后反倒是自己被罚夺了管家权,宋朝来不仅没受一点儿责罚,还能得到这么多宝贝安抚。
而这无非是因为宋朝来的女儿要做皇后,她越想越委屈,跺跺脚就回了自己房里生闷气。
宋瑾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见宋朝来母女出来,连忙打起车帘,请她们登车。
宋朝来淡淡的,让魏云卿先上了车。
宋瑾捏着车帘一角,脸色无措而羞愧,背后论人,是他之过,还被人听了去,便更觉难堪。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魏绍,对宋朝来而言,可以议论她,但不能妄议魏绍。
在宋朝来登车时,他垂着眼、抿着唇,低声道:“大姐,昨天晚上的话,我混说的,你别放在心里。”
宋朝来若无其事道:“你说什么了?”
“嗯?”宋瑾一怔。
“非礼勿听,我什么都没听到。”宋朝来说完,便一低头,登上车,自顾自放下了车帘。
宋瑾回神后,笑逐颜开,拿起鞭子,驱车上路。
*
长水巷位于清溪大桥东侧,往北是东郊皇族居住地,往西是太庙,往东便是南市了。
自魏云卿的曾祖父起,魏氏便于此居住,不过魏氏人丁不盛,五服内近宗几乎没有人了。
据闻远宗还有一些在繁息,只是血脉遥远,又从未来往过,魏云卿也都不认得。
附近住的多是一些清贵士族,魏云卿住到太师府后,就不大来这边走动了,故而左邻右舍也不怎么认得。
可今日母女二人回来,长水巷却是好不热闹。
魏家门前的街道上,早已散聚了一群优游无事的世家子弟,听闻准皇后美若天仙,个个翘首以盼,想要一睹准皇后芳容。
运载着箱笼的车马在府门前停妥,宋瑾率先下车,随后出来七八个丫鬟婆子,围绕在车前。
魏云卿刚下车,就被仆妇们簇拥的密不透风,扶侍着匆匆进入府中。
街上的世家子弟们,愣是连魏云卿一个裙角都没看到,不由一阵失落惋惜。
那邻居李尚书家的公子李允还颇不死心,不停跟众人吹嘘着魏云卿的美貌,感叹其风姿如月,美若天仙。
引来众人一通嘲笑,“得了吧,宋夫人家教甚严,你能见过她家女郎?”
“我没骗人,我真的认得她,我小时候还跟她一起骑过羊。”李允信誓旦旦道。
“李兄,吹牛也要编的靠谱。”
“哈哈哈。”
众人嘲笑着,一哄而散。
独留李允无措地喃喃着,“可是,我真的认得她,那时,她还不是个女郎……”
*
冬日的院子一片荒芜,只有院中那棵老大的梧桐树,还挂着一些残破的枯叶,被风吹出沙沙窣窣的声音。
游廊的石板路上倒映着一道道扭曲的廊身影子,母女二人在廊下走着,阳光把她们的身影拉的长长一道。
廊外的小水池上,残荷蒙了一层白霜,几支莲蓬耷拉着,簇拥着池中的嶙峋怪石,石缝中不知何时抽出几枝梅花,已经冒出了花骨朵。
魏云卿想,后院父亲手植那些梅花树,如今应该高大了。
宋瑾也没闲着,在宅中前后查检了一圈,看看有哪处僮仆看护不当,年久失修的地方。
仆妇在母女二人身后回着话,说前不久夜里大风,女郎院中一棵树被刮断,可能要暂时委屈一些,先住去君侯昔日读书的小暖阁听竹斋,等院子收拾好了,再搬回去。
宋朝来微微不悦,斥责了仆妇。
魏云卿倒是无所谓,大院子一个人住着怪冷清难受,听竹斋的布局就很合适了,就劝道:“府上久不住人寒气重,有个小暖阁住着,晚上倒不至于受冻,挺好的。”
仆妇感激地看着魏云卿。
宋朝来便不再多言,让仆妇们带魏云卿下去更衣休息。
另一边,宋瑾检查完院子后,回来对宋朝来道:“我看西南处的院墙有些松动脱落,还有客儿的屋子,都需要修缮加固,这两日我派人过来把宅邸再翻新一遍,回头客儿出嫁,宅邸太破落总不好看。”
宋朝来蹙眉,十分抗拒道:“我们孤儿寡母的,不好见外男,你派来修缮的那些个工匠,我怎么应付的了?”
宋朝来守寡后,一贯以礼自防,她可不想跟这些工匠打交道,惹些闲言碎语。
宋瑾一想也是,工匠都是些粗鄙汉子,哪能让宋朝来孤儿寡母去应付?是该有个能管事的男人来料理,可他和宋瑜都有官职在身,实在腾不出空。
宋瑾便提议道:“这事儿本该兄弟们操心,可中书省那边事儿多,我挪不开身,回头我给景逸送信儿,请他过来帮大姐照看着,他总不是外人吧?”
景逸是西山刘婶子之子宋逸,宋朝来同曾祖父的再堂弟,常年隐居西山墓所,奉养母亲,品行端正,人才可靠。
族中兄弟如今也只有他还在建安,尚未出仕,年长可用,能腾空来帮忙了。
宋朝来思忖了片刻后,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你自是以政事要紧。”
宋瑾松了口气。
*
来到听竹斋,魏云卿看着房间的摆设,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斋中家具、一应陈设都跟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她缓步走向书案,博山炉散发着袅袅檀香,氤氲在案上一张松木琴上。
少女指尖轻轻按着琴弦,看向窗外那一丛修竹,虽经雪摧霜迫,依然郁郁苍苍。
她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到雨天,父亲都会抱着她在此调琴,母亲在一旁焚香,屋外雨声潺潺,屋内琴声悠悠。
而今听竹斋还是过往的模样,却已物是人非,没有了父亲的痕迹,母亲不复当年模样,她也不再是那个小团子。
徒知日云暮,不见舞雩归。
——她默默感慨了一句。
回家的第一晚,魏云卿睡的很安详。
第7章 齐州变
早风清冷,晨霜寒重。
魏云卿一早醒来的时候,便听冬柏说东郊的广平王府派人来了。
不由微微讶异,广平王府怎么来人了?
“是广平太妃,想来是太妃听闻夫人和女郎回来,就派人来问候。”
魏云卿了然,起身更衣。
广平太妃是魏绍长姐,魏云卿的姑姑,嫁给了显宗幼弟广平王,生有一子萧澄,广平王薨后,由世子萧澄嗣爵,魏氏被尊为太妃。
按辈分,魏太妃还是皇帝的叔祖母。
魏云卿边更衣边想,她的姑姑是皇帝的叔祖母,那她的辈分岂不是比皇帝高了?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郎笑什么?”冬柏给她系着腰带,好奇道。
“没什么。”魏云卿看向窗外,翠竹亭亭,叶霜寒重,“雾散朝来,神清气爽。”
“该打。”冬柏故作嗔怒,轻拍了一下少女的嘴,提醒道:“怎能犯了夫人的名讳?”
魏云卿恍然察觉失言,连忙掩口,不好意思地和冬柏相视一笑。
*
一轮红日升起,给屋顶未融尽的积雪染上一层暖光,时有碎雪被风吹落,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廊下的小池塘复又上冻,枯叶残荷被冰封于水面,魏云卿踏着早间的晨霜,去跟宋朝来请安。
堂上,宋朝来正在跟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说着话。
青年瘦削挺拔,坐姿如松,五官棱角分明,神色淡漠宁静,一身干净平整的半旧白布衣,皂靴的边缘磨损,鞋面上还粘了些碎泥。
魏云卿提着裙子,款步而来,疑惑地看了堂上的青年一眼后,才福身请安,“母亲。”
宋朝来点头,示意她先落座,继续对座上的青年道:“我是个寡妇,不好与人交际,府上的事就辛苦你了。”
青年颔首。
说着,宋朝来又把一串钥匙递给他道:“要用什么、做什么,你可自去库房取用,不必再来回复我。”
青年没有接,回道:“太师吩咐,此番支出均由太师府承担。”
宋朝来摇摇头,“魏氏的事由魏氏自己承担。”
青年默然,思索片刻后,双手接过了钥匙。
魏云卿坐定,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堂上的青年后,礼貌性打了声招呼,“堂舅。”
青年闻声,眼神一动,未曾正视,只对魏云卿微一颔首致意,转身出门回避。
他还是这般沉默寡言,魏云卿想。
“难得你还记得他。”
宋朝来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茶水已凉,便示意下人换了热的来,接着道:“昨儿你二舅刚给他送了信,这一大早就从西山过来了。”
融雪的时候,比平时更冷一些,早间风冷霜重的,还是从西山那么远过来,也不知道要起多早。
魏云卿道:“今日的确是很冷。”
冬柏给她抱来一个鎏金黄铜小手炉,魏云卿抱着暖烘烘的炉子,想起刚刚离去的人,发梢上还有着霜化的水气。
“早间广平太妃派人送了些点心过来,你也尝尝。”宋朝来突然开口,拉回了魏云卿的思绪。
魏云卿回神。
婢女端来一个漆木螺钿食盒,打开三层,一层各色糕点,二层蜜饯干果,三层是各式饼瓤卷酥。
魏云卿拈了一块糕点,递进口中,松软香甜的糕点一抿即化,顿觉胃口大开。
吃完一块后,忍不住又伸手拿来一块卷酥,才刚吃了一口,就听到宋朝来平淡无波的声音。
“好了,该吃饱了,记得给太妃写一封回笺拜谢。”
魏云卿捏着卷酥的手指一紧,酥脆的碎屑从指缝滑落,她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卷酥放下。
未来皇后的身姿,必然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为了保持她轻盈纤细的体型,宋朝来会严格控制她的进食,以防因贪食破坏她完美的身姿。
“是。”魏云卿垂眸,告退。
给姑姑写回笺时,她只能饿着肚子,凭借想象,赞扬着每一道点心的美味。
*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腊月。
母女二人搬回博陵侯府已有月余,府邸的修缮工程也正在展开。
这一日,天子遣宗正持节至博陵侯第,以雁璧、乘马、束帛依礼纳采。
仪程顺利的话,明年开春,魏云卿就能入宫了。
府中上下,莫不欢喜。
*
建安宫。
黝黑平滑的石板路被雪水湿润,如镜子一般映出地面上疾走的人影。
一个小黄门奔走着,雪水飞溅在皂靴上,在鞋面浸出斑斑水迹。
式乾殿。
年轻的天子端坐于镜前,镜中人眼眸微阖,鬓眉如墨,掌栉梳的内侍,小心梳理着天子的长发。
小黄门至殿,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一个内侍耳语了几句,内侍入殿,回禀梁时。
梁时俯身对天子轻声道:“陛下,齐王求见。”
镜中,天子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头发已梳理好,只是未及戴冠,抬手示意典栉梳的内侍道:“退下吧。”
栉梳内侍俯身告退。
萧昱起身,梁时即刻拿起外袍给他披上。
齐王萧景,薛皇后嫡出次子,当今天子胞弟,天子即位后,受封齐王,以齐州齐郡为封国。
齐州一直是魏国最大最富裕的州,又因临海,地位关键,还担负着抗击倭寇、海盗的重任,故能出镇此州者,不是国之重戚,便是权臣心腹。
如今的齐州牧,便是宋太师之弟宋开府。
不多时,内侍引着一个十六七岁,风姿从容,轩轩霞举的少年入内。
齐王从容跪拜行礼。
萧昱微一抬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多礼。”
齐王起身,于一旁落座,看着萧昱衣冠未修饰的随性模样,从容调侃道:“昔有周公吐哺,今有陛下罢梳。”
萧昱横了他一眼,“是你来的太急,有何事?”
齐王不动声色扫了内侍们一眼。
萧昱会意,吩咐左右道:“全都退下。”
内侍尽退,齐王方凑近御座,低声道:“长姐来信,齐州要变天了。”
萧昱大震,“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齐王肯定道:“不出今夜,宋太师必能得到消息!”
萧昱面色凝重,再不能平静。
*
回家后的每一日都是重复而单调的,不似在太师府的时候,还能跟着舅舅走街串巷,四处游玩。
魏云卿整日都不过是调琴、练字、诵读经史。
午间,魏云卿将手中的书卷扣在桌案上,托着腮,看着窗外的竹林,几只小麻雀从叶间飞过,传来一阵扑棱沙沙声。
腊月了,父亲种的梅花应该开了。
她想去看看。
冬柏端着一盅雪梨茶走进来,放在案上道:“云哥儿,喝口茶暖暖身子再看。”
魏云卿轻吹着茶,喝了一口,“后院的梅花开了吗?”
“开了,红艳艳的一片,美极了。”冬柏笑道。
“我也想去看看。”魏云卿放下茶碗。
冬柏摇摇头,“如今府上正在修缮,未免女郎被闲杂人等看到,夫人特别吩咐了,大婚前都不许女郎离开房间随意走动。夫人说,一国皇后当风格峻整,端庄持重,行为世范,动由礼节。”
——动由礼节。
魏云卿揉了揉耳根,突然站起身,书卷哗啦掀起,掉落在地。
少女提起裙子,猝不及防从屋里跑了出去。
冬柏一怔,焦急呼唤,“云哥儿。”
屋檐下的冰锥滴答滴答的滴着水,廊下枯黄的草地被雪水泡的松软,少女在草地上飞跃奔跑,雪露飞溅在石榴裙上,雪白的绣鞋上污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