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由世家,祭则寡人吗?”
他语气平静。
魏云卿心中一动,无言作答,她坐起身子,掀开帘幔,看向萧昱,萧昱也正看着她。
那一刻,仿若又回到了冬至祭天那一日,她伏于南郊,于一片冰天雪地中仰望着帘幔后的天子,而今,帘幔已经被她掀起,天子就在她眼前。
萧昱放下书卷,向她走来,身影一点一点蔓延至床榻。
魏云卿缩了一下身子,往床里侧躲了躲,下意识的抗拒。
“陛下不问问我,母亲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先开了口,制止了萧昱的脚步。
“你母亲每次来,大概都是一样的目的。”他猜得到,“无需多问。”
魏云卿躲闪着,在萧昱缓缓坐下的阴影中蜷缩。
“那你是来跟我圆房的吗?”
萧昱眼神一滞,没想到她就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出来了。
“那一日,是我太冲动,我嫉妒,才一时冲动。”
他安抚着她,“不要因为你母亲的到来有压力,如果你不想,我会让太医监联名上奏,称皇后情绪怫郁,暂不宜受孕,让太师不再逼迫你。”
魏云卿闻此,抬眼看着目光柔和看着自己的萧昱,“你不想要吗?”
“我想要,但不急。”萧昱平静诉说着,“每一位帝王,都幻想他们的王朝可以千秋万世的传承下去,所以,天子需要子嗣,需要继承人。”
而后话锋一转,“可自古及今,没有万岁的天子,也没有不灭的王朝。”
魏云卿心底微微动容。
“我从懂事起就开始做皇帝,被这个身份约束、限制。身份,代表着身不由己。”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长不大,永远听话,任由他们摆布的皇帝。”
“我长大了,我太大了。”他语焉不详的感慨着,“我身不由己。”
蜡烛静静燃烧着,屋外的雨开始淅淅沥沥,魏云卿沉默着,再一次体会了帝王的孤独。
他继续对她说着——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事,我不想再给自己找借口,也不想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宠着你、哄着你。我知道,出了华林园之事后,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我对你是虚情假意,所以,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解决我们的问题。”
魏云卿看着他,“陛下想说什么?”
萧昱看着她,认真道:“我不需要知道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每一个人的话都有他的道理。可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给你建议,你自己分辨。”
“陛下请讲。”
萧昱移开目光,幽幽道:“当年,母后在生产齐王时血崩而死,其实是有人在她的药里动了手脚,才导致生产时血崩。”
魏云卿心中一震。
“父皇明知是谁干的,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掌控不了,所以连他自己也在几年之后抑郁而终。薛太尉忍了多少年,谋了多少年,才终于把始作俑者一族连根拔起。”
魏云卿头顶一阵发麻,惊愕地听着这些宫闱密事。
他告诉自己薛皇后是生产时被人动了手脚,才意外驾崩,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任何承诺都是无力的,我必须让你清楚的认识到我的危险。”
魏云卿眼神一动,想起母亲所说,她怎么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于天子虚无缥缈的爱意?
他或许爱她,但是他们之间,总会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对立。
“你先前说,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命交到别人手上,这件事,是对的。”他语调平静地陈述着,“华林园闹剧后,太医监上下已经被我撤换了一批人,你怎么能安心把自己的命交到我的手里?”
屋外雨声渐停,室内安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背上泛起阵阵寒意。
原来那一次在华林园,他冲自己发脾气是假,趁机收回太医监是真。
太医监,外公能利用太医暗示天子专宠自己,天子也能利用太医让外公不再逼迫自己生育。
同样,他也可以利用太医,让自己如当年的薛皇后一般,悄无声息的遇害。
“陛下对我坦白,是想告诉我,如果他们想利用我生子垂帘,现在的你,同样有能力在我生产时置我于死地吗?”
只要她死了,世家扶持她垂帘的愿景就算破产了。
她惊愕于萧昱对她的坦诚。
“我知道这会让你对我心生厌恶与恐惧,但是我必须把我对你的威胁坦诚告诉你。”
“卿卿,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萧昱捧起她的脸,柔声安抚着她恐惧不安的情绪,“无需患得患失,每一个人都很爱你,都是为了你着想,我们都爱你。”
魏云卿看着他,小烛的光芒颤动着,倒映在她的眼里,熠熠明亮。
萧昱捧着她的脸,如第一次那般,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浅尝辄止。
*
这一日,裴通来了齐王府。
他是齐王友,辅助齐王师来敦促齐王的课业,齐王虽领了司空之职,但是司空府大部分职权已然是由宋太师暂摄,萧景要处理的事务不多。
刚呆了没多久,就一直闻到萧景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便询问道:“殿下,你身上的香,是从哪里来的?”
萧景一怔,“有香气吗?”
裴通仔细分辨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越闻越觉得熟悉,“我似乎在哪里闻过。”
萧景心里咯噔一下,“你闻错了吧,我这几日都没有熏香。”
裴通眉峰微蹙,渐渐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去,解释道:“这是一种西域奇香,一旦沾身,数月不散。”
萧景微微变了脸色,难怪他怎么洗都除不尽。
裴通起身,作揖告辞,“殿下,家中有事,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说完,便匆匆离去。
萧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举起袖子仔细闻了闻,眼皮突突直跳,他果然是被算计了。
*
裴通匆匆回家,一回去,便急匆匆来了胡法境住的院中,此时,胡法境正在屋里和小姨裴智容相谈甚欢。
“观音奴,齐王身上的香,是不是你搞的鬼?”
还未进门,裴通的声音就气急败坏传了进去。
胡法境面色不改,缓缓起身,看着匆匆而来的裴通,坦然面对着他的怒火,“小舅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裴通气急败坏,“全建安只有你有那个西域异香,早晚有人会怀疑你和齐王私相授受,暗通取款,你这不是把自己名声搭进去了吗?”
裴智容闻此,也惊愕地看着胡法境,“阿奴,你为何要如此?”
“我为何要如此?”胡法境看着二人,冷笑,“我倒想问问你们,让一个贱婢顶着裴家的名号,嫁入齐王府,你们为何要如此?”
裴通脸色一变。
裴智容也心虚地低下头,“阿奴,你都知道了。”
“小舅怎能让一个贱婢顶替小姨嫁入王府,再把小姨嫁给一个寒门子弟?”胡法境忿忿不平,斥责道:“你们都是疯了吗?”
裴智容摇摇头,哭诉道:“不,阿奴,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非要嫁的,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以裴家女儿的身份嫁给他。”
“士族对士族,寒门对寒门。”胡法境冷冷道:“小姨心悦之人,他配不上你,你这辈子都不用想了。”
裴智容掩面而泣。
裴通蹙眉,道:“就算是为了阻止我们,你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名声啊?”
“小舅别自作多情了。”胡法境轻嘲一笑,“不让小姨所托非人只是顺便为之,此举用意,还是我自己想要齐王妃之位。”
裴通一懵,和裴智容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想嫁入皇室?”
那般牢笼,进去了就是蹉跎一生。
“小舅还记得吗?我幼年时,有术士批命,称我天生后命,贵不可言,可惜让魏氏先了一步,抢了这皇后位。”
裴通厉声呵斥,“观音奴,闭嘴!”
她怎可言此大不敬之语?!
“什么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不过世家造势,自吹自擂。”
胡法境对裴通的制止置若罔闻,继续道:“我要让世人都看到,我胡法境嫁给谁,谁,就是皇帝。”
“既然天不认我这天生后命,那我就自己逆天改命。”
第57章 异香
那一夜之后, 萧昱果然让太医监联名上奏了一封皇后心情怫郁,压力过重,不宜怀孕的奏折递了上去。
奏折到了中书省,宋瑾见到后, 便带去给宋太师过目, 顺便抱怨了一通。
宋太师明知道宋朝来是什么脾气,还屡屡让她进宫去刺激魏云卿, 好好的孩子, 早晚被逼疯。
宋太师脸色沉沉, 把奏折扔到他的怀里道:“定是皇后还在赌气,陛下才有此授意。”
宋瑾连忙接稳奏折, 道:“可太医说的也有道理,皇后压力过重, 心情积郁,恐怕难以受孕,就算勉强怀孕, 恐怕也保不住,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皇后纾解情绪,才能诞下健康的皇嗣。”
宋太师胡子微动, 冷嗤一声。
“压力大?不过催几句就是压力了?等朝廷真给陛下选妃,让别人跟她分宠了, 她才知道什么叫压力大。”
宋瑾蹙眉,大约是因为寄人篱下,魏云卿自小就心思细腻敏感, 在家时就处处察言观色, 待人接物都是温顺有礼,在意亲人感受。
他就怕魏云卿太过顾念亲人, 怕让亲人失望,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真把自己折腾出毛病了。
“父亲,您这是要逼死皇后吗?”宋瑾劝道:“您别再提纳妃的事了,让皇后过几天清净日子,好好养一养不行吗?这事儿急不得,等皇后情绪好了,想通了,自然就水到渠成。”
“胡说什么呢!”宋太师呵斥道,什么死不死的,他是想找死吗?
宋瑾避开宋太师目光,倔声道:“父亲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宋太师阴着脸,沉吟不语。
*
五月之夏,一日热似一日。
为了宽慰皇后情绪,萧昱在太医的建议下,带了魏云卿一同搬到了飞仙阁避暑。
只是帝后虽同住飞仙阁,却依然是异榻而寝,对外也称是为了皇后凤体安康,故需要静养。
华林园池塘的荷花冒出了花苞,这日闲暇,萧昱便和她来了华林园游赏。
月中的时候,杨季华被安排入宫,因其家世身份故,超授了二品女侍中,随侍皇后身侧,掌文书内政。
因是大舅母杨氏的妹妹,二人年岁又相近,魏云卿亦对她有所优待,不拘礼节。
萧昱在亭上练习书法,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池边闲聊,投喂着池里的鱼。
“你为什么非要嫁宋逸不可呢?以你的品貌家世,不愁嫁不得好郎君。”
魏云卿问着,今日,她的发髻高高绾起,露出一截白腻修长的脖颈,髻上簪了朵绢制的牡丹花,脖子上戴着一串红珊瑚小珠,腕上佩戴着一串镶珠嵌翠的金宝镯。
色若朝霞映雪,艳比桃李争芳。
杨季华往池子里撒着鱼粮,道:“其实,我就是看上他这个人,家世相貌好的郎君很多,可他这般品性坚韧者不多。”
魏云卿点点头,如松柏不凋,如冰雪出尘,这般高洁品性确实难得。
“可他父亲的事你肯定听说过,他既要为父守志,断然不会此时娶你,你若强逼他娶你,那这个人也就废了,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了。”
杨季华执帕擦了擦额头,眯眼看了看太阳,这会儿的光线是愈发刺眼了,“皇后说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是非要现在就嫁他,就是想要他一个承诺,若日后他父亲的事得以解决,就会娶我。”
魏云卿蹙眉,疑惑道:“照你这意思,若他父亲的事一直不解决,你也一直不嫁人吗?”
杨季华点头,“我既认定了他,就不会改。”
魏云卿若有所思,捏着鱼食一颗一颗扔进水里,鱼食一落水,就立刻有鱼探出头,一口吞下。
*
萧澄和萧泓来到华林园的时候,就见魏云卿在池边与杨季华闲聊喂鱼。
萧澄远远看着她,一时恍惚。
魏云卿今日穿了一条墨色回纹响云纱裙,这料子虽看着不甚奢华,可制作起来却是相当不宜,便比一般的绫罗绸缎更珍贵。更难得的是穿着时触肤生凉,故而最宜夏日穿着。
池塘边,魏云卿手上端着一个天青色瓷杯,指甲上的蔻丹,鲜艳欲滴,她往池里撒着鱼食,随着动作,那响云纱的裙子便发出沙沙之声。
萧昱在不远处的凉亭上练字,不时向魏云卿看过来。
盛夏的灿阳洒下来,池面波光粼粼,池边美人玉立。
萧澄和萧泓走过来。
杨季华发现二人后,停止了交谈,拉了拉魏云卿,努嘴示意。
魏云卿转身,看到了二人,她微上前一步,身上的环佩珠玉叮铃作响,道:“两位殿下来了。”
二人向皇后作揖行礼。
萧昱在亭中闻声,抬头,看到二人后,便让内监请他们过来。
魏云卿转过身子,继续喂着池里的鱼,萧澄和萧泓低着头,从魏云卿背后走过。
靠近皇后身边时,萧澄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却只看到皇后一截雪白的脖颈,上边挂着一层浅浅的汗,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萧澄脸上一热,避开了视线。
杨季华扫了他一眼,用帕子遮在魏云卿头顶,给她遮着渐渐刺热的光线。
萧澄和萧泓至亭中,向萧昱行礼,萧昱卷起来刚刚的习作,请二人落座。
萧泓调侃笑道:“看陛下如今这悠闲模样,想来皇后情绪应该是大好了,夏日暑热,政事可稍作清简,抽空多陪陪皇后。”
萧昱不做回应,自顾自端起一旁的梅子茶,饮了一口,又让着二人道:“喝茶不?先前皇后在华林园摘的梅,亲手腌制泡的,味道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