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无言,一阵动容。
空气静默,就在她不知要怎么回复萧昱的时侯,案上的烛火适时燃尽,宫灯熄灭,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只剩静静的月光流淌。
魏云卿袖中的手指又攥了攥,然后松开,就在她酝酿着准备开口时,萧昱却先打破了沉默。
“夜深了。”
魏云卿回神,脚步微微后移了几分,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她迟疑着,“那,我去睡了。”
空气骤然宁静,片刻后,萧昱才开口。
“好。”他的声音清清浅浅,抚着她的头发,嘱咐道:“把头发擦干,别湿着睡。”
地面上已经滴了一汪的水,魏云卿看着月光下隐隐泛光的水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昱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摩挲着手指上的湿意,转头,看着夜空的明月,两只麻雀骤然从枝上飞起,飞向夜空,在月亮的光晕中渐渐变成了两个黑点。
萧昱目光转回案上,借着月光,默默看着书卷下的那幅画。
*
建安关于齐王与胡法境的议论越来越多,齐王不回应,胡法境亦咬定不认识齐王,倒是让此次事件愈发扑朔迷离。
可很快的,众人的注意力也渐渐从此事上转移,临川王府传来消息——
荀太妃病重了。
这一次,萧昱是带了魏云卿一起去探视荀太妃。
上一次来探病,没带她去,就让她郁闷了,这一次,不等魏云卿开口,萧昱便主动带上了她。
她不是天子娇养的宠物,她是他的皇后。
临川王府。
荀太妃虚弱躺于榻上,见帝后至,方勉强撑起一些精神。
萧昱扶她躺好,不必多礼。
荀太妃拉着魏云卿的手,眼泪婆娑,感叹道:“人说外甥似舅,皇后虽形似魏侯,可这眉目风采,竟有几分宋世子神韵,妾一见皇后,便觉亲切。”
魏云卿一愣,“太妃认得我大舅舅?”
荀太妃摇头,淡然否认,“不熟悉,只是当年于宫中抚养陛下时,见过几次。”
魏云卿点点头。
荀太妃又颤巍巍从床头的木匣中取出一对翠□□流的翡翠镯,戴到了魏云卿手上。
“这镯子是我家传之物,当给未来儿妇,可惜我福薄无子,无人可与。陛下自幼由我抚养,有若亲生,我见皇后,便生欢喜,这镯子算是我给皇后的贺礼,祝皇后与陛下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魏云卿微微讶异地看着那名贵无双的镯子,呆了一呆,她看向萧昱,不敢轻易接受。
萧昱握住她的手,对荀太妃道:“多谢二婶,卿卿很喜欢。”
魏云卿也只好接受道:“多谢二婶。”
荀太妃欣慰一笑,片刻后,她请求道:“妾有些话想与陛下私谈,想请皇后暂时回避。”
魏云卿微微一怔,和萧昱对视一眼后,点点头,起身回避。
萧昱看着魏云卿的身影远去,方低声询问荀太妃,“二婶,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荀太妃眼睫颤抖着,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朝政之事,她无需多嘱咐,萧昱长大了,自有主意,她的兄弟,也会尽忠天子。
如今大限将至,回首平生,竟唯剩一点儿私憾。
“妾原不该有此请,这一点儿私请,本该随我一同入土,只是人之将死,不愿有憾,妾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二婶,你说。”萧昱微微诧异。
荀太妃微颤着唇,空洞的眼眶泪水怔怔自流,她是皇室王妃,本应恪守本分,谨守妇道,不该多此一请。
她都这把年纪了,半辈子都瞒下去了,何苦在此时自毁贤名?
她犹豫着,低声道:“妾死之后,请将丧训送至秦州。”
“二婶!”
萧昱脑中“轰”的一声,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想不到,荀太妃临终所念,竟是亲手废她临朝的薛太尉!
十几年了,他竟丝毫没有察觉荀太妃的心意!
萧昱心乱如麻。
“与君一别,山海十年。”
荀太妃哽咽着,“那道帘幕虽隔开了我们,让他看不到我,可我于帘后看他却是一清二楚。”
“我只需日日于帘后见到他,便足以满心欢喜。”
萧昱犹在震惊中未回神,他万万想不到,一贯谨慎守礼,安分寡居的荀太妃竟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萧昱语气复杂,“二婶,为何此时才说出来?”
可是,说出来又如何?
她是皇室王妃,他是天子元舅,即便二人都是孤寡一身,可照样是一个娶不了,一个嫁不成。
说出来,也不过是在士族间徒添笑柄。
“是妾不知廉耻,觊觎了不该肖想的人物,妾对不起临川王,给皇室蒙羞了。”
语尽,荀太妃哽咽不能言……
第59章 丧讯
建安城的槐花将要落尽了, 一场雨过,终于吹落了那最后的白色,大街小巷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远远望去, 如同戴孝一般。
不久后,丧讯传入宫中, 荀太妃薨了。
举宫哀悼。
萧昱下旨将太妃丧讯昭告天下, 此举遭到了诸多大臣的反对。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丧讯会昭告天下, 四海服孝,太妃名位不及, 一贯没有这样的规矩。
礼制是身份的象征,荀太妃后事逾礼, 是变相抬举其母族颍川荀氏,世家多不乐意,故而遭到朝廷反对。
可萧昱坚持, 以荀太妃有母养天子之恩, 故行殊礼,以尽孝道。
魏国以孝治天下, 百官不能夺天子孝心,最终勉强答应, 特例特办,遂将太妃丧讯送至各州郡,举国皆哀。
萧昱完成了荀太妃最后的心愿。
昭告天下, 无非是想让那一个人知道罢了。
*
临川王早薨, 无子,国除, 故荀太妃后事由侄子齐王主丧。
朝廷遣宗正、太常依礼料理后事。
齐王封国大小官吏皆服丧服,随齐王至临川王府哭祭,临川王府上下哀鸣呜呜。
这日哭祭后,裴通匆匆回府,将朝廷的决定告知了胡法境。
“你想用舆论施压,逼齐王娶你,可现在难办了,荀太妃薨了,颍川荀氏失去了荀太妃对天子的影响力,河南士族势力大受打击,必然要争取齐王,这事儿难办了。”
胡法境紧捏着手中的砗磲手串,指尖苍白——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了这个时候。”
本以为等薛太尉还朝后,薛太尉的助力,加上舆论加持,齐王妃之位定然是稳的,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人的生老病死,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数。
裴通继续道:“陛下还下诏让齐王代天子为荀太妃服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你别再肖想齐王妃之位 。”
“你一个小姑娘,手段玩的再漂亮,那天子也不是傻的,你这般算计齐王,他自是有办法治你。”
胡法境面无表情。
天子以孝之名,将荀太妃丧讯昭告天下。可天子是君主,太妃是臣妾,故没有天子给太妃守孝的道理,为全孝道,只能由齐王代替天子守孝。
可一旦守孝,齐王便不能进行婚姻嫁娶了。
荀太妃是婶母,齐王当服孝一年,可谁能料定一年之后的局势如何呢?
胡法境沉着脸,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捏断了手串,颗颗白珠落地,零落四散。
*
显阳殿,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榻上相对而坐。
荀太妃薨后,魏云卿和萧昱就离开了华林园,各自搬回了自己的宫殿,处理着太妃后事。
杨季华伏在案上,一手支头,一手执笔回复着哀表,打了个哈欠。
魏云卿看着朝廷内外呈上的哀表,抬头看她,“你困了吗?”
“是有一些。”
因荀太妃丧事,各处哀表不断,送至显阳殿后,都需要杨季华处理回复,她好几天没有睡好一个觉了。
“天也要黑了,你回去休息吧,让容贞她们过来侍候。”
“她们哪儿识得几个字?”杨季华把处理好的哀表整理起来,“处理不好,是要闹笑话的,何况还要给上表之人打赏。”
魏云卿勉强笑着,突然有些愧疚道:“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我本来该哭的,可我不是很难过,心中就有些羞愧。”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漠了,去年宋开府薨的时候,母亲哭的那样厉害,她也没有很难过,而今荀太妃薨,她还是不难过。
杨季华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殿下就跟太妃见过一面,又没有很熟悉,本质还是个陌生人罢了,哭不出来也正常,再说,殿下的身份也根本不需要给太妃哭丧。”
“可那日太妃给了我一对很珍贵的翡翠镯子,我心里愧疚,想给太妃写篇悼文,以寄哀情。”魏云卿扭动着手腕上的镯子,皓腕如雪,翠□□流,她摩挲着那片绿,“你清楚太妃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种事,根本不劳皇后动手。”杨季华又给笔尖蘸蘸墨,笔端抵着太阳穴,提醒道:“殿下下道懿旨,令中书省代笔就是了,省力又省心。”
“这怎么能行?”魏云卿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太尊重。
“这是正常操作,殿下,中书省就是干这活儿的。”说着,就取出一封空白的折子,“我来替殿下拟诏。”
魏云卿看她奋笔疾书着,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月亮,月亮惨白弯弯的一条,勾住了几道云。
“好了。”杨季华拿起折子吹了吹,然后取出玉匣中的凤印,“啪”地盖了上去。
魏云卿接过折子看了看,点了点头,准备明日让内监送去中书省。
她继续翻看着哀表,突然眼睛一亮道:“咦,这是舅母她们和阿婆的联名哀表。”
杨季华茫然抬头,“什么?”
魏云卿看着那一排排清隽俊逸的书法,抿唇会意道:“宋氏书法,一脉相承,我估计是堂舅的手笔。”把哀表递给了杨季华。
杨季华眼神一动,接过哀表看着,点头道:“是他的笔法,字如其人。”
魏云卿好奇,“你还见过他的字不成?”
世家笔法保密,不会轻易示人,除了自家人,不会教外人。可杨季华竟然见过宋逸笔迹,想来宋逸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吧?
杨季华点头,“去拜访他母亲时,在他书房见过,他的书房也是古朴雅致,跟他这个人一样有条不紊。”
魏云卿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一个人。
“不过荀太妃薨,陛下应该挺难受的,殿下不要去看看陛下吗?”杨季华提醒着。
“嗯?”魏云卿一怔,夕阳的光芒沿窗洒了进来,给她身上披上一层夏日的晚霞。
要去吗?
*
夜风轻轻吹着,吹动窗外那丛修竹,几片竹叶随风吹至榻上。
萧昱平静坐于式乾殿的宽榻上,看着无边夜色。
魏云卿无声而至,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挨着他坐下。
她本来不想来的,她觉得此时的萧昱应该更希望一个人独处。可杨季华苦言劝她,说应当在此刻对天子表示关怀与哀悼的,毕竟荀太妃对天子有母养之恩。所以,她就来了。
萧昱察觉身边的动静,眨了眨眼睛,看着她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魏云卿看着他,他的神色很平静,一点儿都不像刚刚遭受了大丧事的模样,“季华让我过来看看。”
萧昱苦笑,原来是杨季华让她来的,她还真是听话。
杨季华入宫最重要的任务,大概就是敦促帝后感情,让皇后早日怀孕了。
“不来也可以,一个人静静的也好。”
魏云卿抿着唇,她就知道,遇到这种事,天子肯定更乐意独处。
不过这是她入宫以来,经历的第一场丧事,她还没有主持过丧事,可因为身份的原因,他们也不需要去哭祭,她便问萧昱,“为什么齐王可以主丧,而陛下不能去祭拜太妃呢?”
“尊卑有别,所以要厌屈私情,不能尽哀。”
他说的很平静,魏云卿却听的动容。
所谓天子,便意味着一举一动,皆从礼法,为天下表率。
哪怕是哭,也必须在有司规定的举哀时间,定时哭临。
没有自己的感情。
魏云卿感觉他有一股莫名的哀愁,她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可还未开口,萧昱却先问了她——
“你有感受到过死亡吗?”
魏云卿一怔,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太过年幼,对于死亡尚处懵懂,只知道跟着大人哭,并不懂那彻骨的悲痛。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她已年长懂事,外祖母给了她最多的温暖庇护,在外祖母离去的时候,她方知何为摧心剖肝。
感情是随着一个人陪伴你的时间愈长、而愈发深刻。
荀太妃陪伴天子的时间,也远远长于先帝先后。
她想起外祖母逝世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
可是,他不能哭。
“那很痛苦。”她告诉他。
萧昱黯然道:“我曾见过父皇在深夜里流泪叹息,白日里又如无事人一般继续与大臣谈笑风生,这样的伪装日复一日,直至消磨尽他的生命。他离去的时候,苍白而瘦削,就像一段被剥完皮的白色老树干,整个暴露在寒风暴雪之中,没有皮壳的保护,看着好疼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