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人都想往上爬,可上层的位置就那么多,已经爬上来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必然拼命阻止底下的人晋升,可偏偏制定规则的权力在这些高位人手里,底下的人怎么能出头呢?”
杨季华感叹着,“可殿下就是在这高台的最高层啊。”
魏云卿神色一滞,陷入了沉默。
*
是夜。
江水汤汤,渐车帷裳。
明月高悬夜空之上,在江面洒下粼粼银光,东南向的晚风,吹动水浪轻拍江岸。
浩浩荡荡往京城驶发的车马卫队在江边停下,就地休整,马儿一声喑哑的长嘶,鸣彻秦州宁静的夜晚。
一身简袍的男人,从容自车上走下,虽已年近半百,可经霜风姿,历久弥茂,风华不减。
夜色清幽,他踏着细碎的月光,缓步向江边走去。
长史裴雍紧随其后,“明公,何故夜深临江?”
薛太尉不言,至江水岸,遥望东方。
无边江景上,惨白的一弯勾月倒映在江面,被起伏的江面冲的支离破碎。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月色给那如墨的鬓发染上了一层白华,几根银丝在清冷月色下愈发分明。
他对着清冷的月光,轻轻吟诵诗赋——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第61章 酸梅(已修)
西山,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与殷恒告别后,宋逸独自返家。
他缓步漫行于山路,汗水沿着下颌滴落,脑中却浮现出皇后在车驾中展露的那一瞬风华。
层林尽染夕阳余晖, 西山的暮色, 给整座建安城都披上了一层暗凉的橘色。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经过一处山坡时,突然发现隔着一片杨树后的草丛中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宋逸蹙眉, 快步穿过一片繁乱的杂草树林, 走近那个麻袋, 往山坡上看了看,这袋子似乎是被人从上边扔下来的。
宋逸解开绳子, 看到了袋子里奄奄一息的青年后,微微变了脸色。
“小郎, 小郎。”他拍了拍柳弘远的脸,青年已被打的遍体鳞伤,气若游丝。
宋逸眼神一紧, 扛起人往家中而去。
*
薛太尉还朝的消息很快抵达台城。
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一些, 微微出乎萧昱的意料。
高承道:“太妃薨,河南世家必然要争取齐王的背景, 而薛太尉需要齐王站在关陇世家这一边,来展开接下来对齐州的动作。”
“齐州的文件, 高侍中都看过了吧?”
“看过了。”高承若有所思,“真如公主筹划的那般,将是对太师不小的打击。”
萧昱陷入了沉默。
*
夜里, 萧昱去了一趟显阳殿。
荀太妃下葬后, 除齐王外的所有人都已除孝,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灯下, 魏云卿和杨季华相对而坐,各自翻阅账册对着近期宫中的支出。
杨季华边记边道:“虽说这次丧礼支出不少,可恰逢丰收季,有脂泽田的进帐,总体还是收入大于支出。”
魏云卿点点头。
萧昱轻轻走进来,杨季华便收拾了账册悄悄退了下去。
“看来你用她用的很得心力。”萧昱落座,“总算没白费这个安排。”
“不过倒是连累陛下的侍书无处安置。”
“杨肇会偿回来,妹妹占人职务,哥哥代妹偿还。”萧昱思索道:“大概是要分置两位秘书丞,由殷恒任秘书左丞。”
魏云卿神色微动,“我这一时临时起意,倒让朝廷多了一项支出。”
萧昱摇摇头,“我本来就准备安排他回内朝,只是怕贸然授官落个任人唯亲之名,你这一起意,刚好给他受个委屈,我再给他安排职务以示安抚,也就能堵上朝廷世家之口了。”
魏云卿不语,拿了个杯子,又从琉璃碗里夹了几颗梅子放入杯中,冲水泡上,递给萧昱。
萧昱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一动,突然拉住了她的手,看着那白净的指甲,不解道:“我先前给你染的蔻丹呢?”
魏云卿看了一眼,“早就褪尽了,先前逢太妃丧事,就没再染过。”
都几个月过去了,褪去了几遍了,现在才来问,再说,后来的也都不是他染的了。
“那我改日再给你染好不好?”萧昱摩挲着她的纤白的手指,还是染上嫣红的指甲更显娇媚。
“不要,陛下染的太丑了。”魏云卿淡然拒绝,抽回了手。
“我给你多染几次就熟练了,会越来越好的。”萧昱信誓旦旦道,先前她还说给她染什么样她都喜欢呢。
却被魏云卿反驳了回去,“陛下是要拿我的手做练习吗?怎么不拿你自己的手练?”
萧昱语塞,想象着自己满手红指甲上朝的情景,身子不由一抖。
遂端起她递过来的茶喝着,梅子中放了薄荷,饮起来清爽解暑。
突然,萧昱放下杯子,郑重问她,“那我先帮你在脚趾上染可以吗?”
穿上鞋子就没人能看到了,就算染丑了也没关系吧?
魏云卿瞳孔微张,身上汗毛根根倒竖,脚趾忍不住蜷缩了起来,她诧异地看着萧昱,他的语气平静而郑重,似乎真的在就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在和她认真商议。
她没有穿袜子,此刻斜坐榻上,露出了半只脚,脚趾正蜷缩如一颗颗洁白的莲子。
魏云卿久久不做回答。
萧昱蹙眉,“怎么,你不愿意?”
魏云卿嘴巴张了张,没有正面回答他,敷衍道:“你怎么不给自己的脚趾染?”
萧昱轻笑了一下。
魏云卿难为情地看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陛下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的指甲?”
“不是,是想跟你说一下薛太尉还朝的事情。”萧昱摇头,拿了颗梅子放嘴里嚼着,她亲手腌制的,酸甜清香,“薛太尉已经动身,大概月底就能到京了。”
“哦。”魏云卿不以为意应着,“关我什么事,他还会吃了我不成?”
“他大概是为了齐王的婚事才提前回来的。”萧昱神色一滞,心不在焉地吃着梅子,提醒她,“宋氏和薛氏是政敌,有些事,可能多少会牵连你。”
魏云卿有些不理解,她摇摇头,“我是魏氏的人,不是宋氏,我安分守己的,又没有做什么狐媚惑主的事,我……”
魏云卿突然心虚噤声,可她干预了朝廷对皇后三卿的任命,这算不算狐媚惑主,干预朝政?
萧昱默默听着,突然,他捂着嘴“哎呦”了一声。
打断了魏云卿的思绪。
魏云卿回神,看着他捂着半边脸的模样,还有面前的一堆子梅核,询问着,“是不是吃太多酸到牙了?”
“可能是吧。”
“就说不能贪吃吧。”魏云卿从茶壶里捞起来一些茶叶,放到小盘子里递给萧昱,“嚼些茶叶,会好的多。”
萧昱看着她递过来的茶叶,没有去接,他捂着半边脸,试探道:“你帮我看看牙好不好?”
魏云卿一怔,气氛渐渐安静。
萧昱脸色微不自在,他不过这么随口一说,她不愿意就算了,刚想开口转移话题,魏云卿却动作了,女子轻手轻脚爬到了他身边。
萧昱身子一僵。
天色越来越暗,灯盏静静燃烧,在屏风上倒映出帝后相对跪坐的身影。
魏云卿垂着头,平静跪坐在他面前,然后,像萧昱过往命令她一样,命令萧昱,“张嘴。”
萧昱诧异着,在皇后懿旨的要求下,微微张开了嘴。
魏云卿小手捧着他的脸,昏暗的灯火,令他安静的眸子更加深沉。
二人都跪坐着,但她还是比萧昱矮半个头,只能仰起脸,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牙。
萧昱配合着她,一动不动,只能垂眸看着她的脸。
小皇后脸庞光曜如玉,鼻尖如腻鹅脂,娇唇嫣红如花,脖颈白皙修长,肩圆正,腰纤柔,雪胸起伏,早已是莹润饱满。
二人的呼吸交缠着。
魏云卿看着他,手指忍不住轻轻敲了敲他的牙,发出“喀喀喀”的声音,那里似乎很坚固,她对他道:“这般利齿,怎么会酸倒呢?”
萧昱心中一动,突然合上了嘴,吮着她的手指,温热的舌尖在她的手指上滑过。
魏云卿手指一缩,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一瞬间的碰触,温热柔软的感觉仿佛就一直停留在手指上不曾退散,她莫名的想让他再拉起她的手,亲一亲她。
“怎么不会酸?”萧昱突然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反问她,“端午那日,你跟李允相谈甚欢,都不跟我笑,怎么不酸?”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他怎么还在嫉妒?
“你还在为这件事置气?”
“是你一直在跟我置气。”
“我没有置气。”她反驳着。
“那你对我笑一个?”
魏云卿看着他,他怎么这么幼稚?却还是微微勾动嘴角,满足他的心愿,做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
萧昱看着她。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大婚那一夜,她对他笑的也是如此勉强。
那种笑里,没有爱意。
他的神色渐渐冷静,他松开魏云卿,起身下榻。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
*
薛太尉提前还朝的消息,在建安掀起风云,各处猜测纷纷。
有说是为了齐王的婚事,有说只是例行还朝叙事。
更有甚者,说薛太尉此番拥兵还朝,就是为了清除辅政世家,废黜宋太师,逼宋太师还政的。
流言鼎沸,难辨真假。
建安城的天空,因为薛太尉的到来,渐渐笼上一层灰色。
这一日,宋太师入宫了一趟,这次,他没有让宋朝来入宫劝说魏云卿,而是亲自来提醒魏云卿。
华林都亭,引宋太师来后,宫人尽数退散。
魏云卿对着宋太师微一福身,“阿公。”语气微微疏离。
宋太师看着她,道:“先前你母亲来过几次,都未能成事,我才不得不来这一趟。”
“阿公是什么意思?”魏云卿装着糊涂。
“有些事,你母亲一个女人家跟你讲不明白,所以,我今日就是要明白的告诉你这些道理。”
魏云卿恭谨道:“阿公请讲。”
“薛太尉还朝之事你清楚吧?”
魏云卿点点头,“陛下有跟我说过。”
宋太师冷嗤一声,“陛下有告诉你薛太尉还朝,是为了什么吗?”
“大概是为了齐王的婚事吧。”
“这倒也不假。”宋太师沉声道:“可他没告诉你,齐州那边,公主都给他拿到了什么文件吧?”
魏云卿眼神一动,萧昱有事瞒她?
“这是朝政之事,陛下本来也不需要跟我讲。”
“话虽如此,可你也不能不上心。”宋太师语重心长道:“薛太尉谋划废黜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此番回京就是要亲自主持对齐州的清洗,来对付我,打击你,公主拿到的,是盐司文件。”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齐州临海,是产盐之地,早年朝廷松弛盐池之禁,让利于民,齐州大小世家豪强,傍海煮盐,依靠贩卖私盐赚的盆满钵满,公主如今拿到盐司文件,她难道是——
“公主想复立盐司,重启盐禁?”
“不错,我们宋氏,是靠松弛盐禁,让利世家,才得到了齐州大小世家的支持。”宋太师提醒道:“公主搞盐禁,就是为了打击我们山东世家。”
魏云卿心中微动,“阿公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你是靠齐州文武背景坐上的皇后位,你必须保证他们的利益。”
“阿公。”魏云卿无措地摇着头,“我听不懂。”
宋太师深沉叹息,跟她挑破明言——
“你与宋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我被打击,必然会牵连你。”
“齐州文武,都盼着从你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来永久巩固他们的利益。”
第62章 轻狂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 雨声拍打着窗户。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
梦中,宋太师咄咄逼人——
“如果我被打击,必然会牵连你。”
“齐州文武,都盼着从你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
她痛苦地在床上挣扎着——
转瞬, 宋太师消失无踪, 她掉到了一片火红的无边花海之中,花海中, 躺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
她听见哇哇的婴儿哭声, 却找不到孩子在哪里, 她看到鲜血从地上女子的腿间汩汩流出,染透全身, 和这火红花海融为一体。
女子的脸色苍白如雪,随着血液流失, 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透明,如一团冰雪。
魏云卿踏过花海,来到她的身边, 她低头, 与地上的女子面对面。
她伸手,想要去触碰女子白若冰雪的脸, 空气中荡漾开水波一般的涟漪。
女子突然睁开了眼——
那一刻,她看到地上的女子脸, 化做了她的容颜。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冷汗淋漓。
杨季华闻声,匆匆披衣走进来, 点上了灯。
“殿下, 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魏云卿连忙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 还在发抖。
杨季华坐在她身边,给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梦到了什么?”
“血,都是血,我梦到我在一片花海。”魏云卿抱着膝盖,声音犹在发颤,“我在生孩子,我要死了。”
“嘘。”杨季华轻掩她的嘴,制止道:“这样的话,可不敢胡说。”
“季华,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
“别怕,殿下。”杨季华学着大嫂哄她的模样,抚着魏云卿的背,哄着她,“肯定是因为外边下雨,雨流在身上就像血流出来,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魏云卿抬起头,看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暗夜雨幕,花木枝叶都在雨中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