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索着,想到什么后,摇摇头道:“不要,再等等吧。”
*
建安县衙。
袁延伯故意把事情给闹大了,风风火火去抓人,并以拒捕罪名,将胡法境和裴通舅甥二人都给押回了建安县衙。
此刻,县令正亲自升堂公审胡法境。
胡法境自幼骄矜无匹,张扬恣意,只见她欺人,何曾有人敢辱她?如今遭此奇耻大辱,活剐了袁延伯的心都有。
她心知袁延伯这般折腾她,无非是因为他妹子落选齐王妃,建安城关于她和齐王的流言又沸沸扬扬,他趁机公报私仇罢了。
裴通忐忑问着胡法境,“观音奴,你真的让人去打了柳弘远吗?”
胡法境冷着脸,恨声道:“打了又如何?我只恨没把他直接弄死,毁尸灭迹,让他有机会到县衙告状,让我遭此奇耻大辱!”
裴通眉峰紧蹙,扼腕叹道:“糊涂!”
堂上,袁延伯惊堂木一拍,让二人跪下。
胡法境冷笑,“你个区区六品县令,我小舅是五品齐王友,让他跪你,你配吗?”
袁延伯不以为意,“嘴还挺硬,看你能张狂多久,胡氏,将你的罪行速速招来。”
胡法境昂首,不屑道:“我即便有罪,也该是交由廷尉审讯,你有什么资格审我?”
县衙可接百姓普通申诉,但士族之家,即便有罪,也是交付廷尉处置,皇亲国戚与三品以上大员,更是还有八议减罪特权。
胡法境又转头看向柳弘远,轻蔑道:“何况还是这贱民诬陷我,我还没告他个诬陷之罪呢。”
她怎么如此颠倒黑白?柳弘远气的脸色苍白,宋逸轻拍他的肩膀安抚。
袁延伯惊堂木一拍,“你这丫头还挺会颠倒黑白,你把人家打掉了半条命,反倒诬蔑人家诬陷你,难不成这伤是他自己打的不成?”
“他的伤关我什么事?我一个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何会跟他有瓜葛?为何要指挥人打他?他这般诬陷我,坏我名声,你作为一县之令助纣为虐,我还没告你们呢!”
胡法境咄咄逼人。
“嘿,你这丫头!”
伶牙俐齿!
胡法境转头看向柳弘远,当堂质问他,“姓柳的,你敢说是我指使人打的你吗?我为什么要打你?”
——为何打他?
柳弘远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能说。
胡法境得意扬眉,说出来,裴智容在士族的名声就算毁了。
只要她咬死不认,谁都不能耐她何。
公堂之上,陷入沉默。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衙吏匆匆来报,说齐王殿下到了。
堂上众人一怔,袁延伯咧嘴一笑,一口白牙闪着光,亲自起身相迎。
萧景步入公堂,袁延伯抓人之事闹的满城风雨,他知道,他把裴通也一起抓走,就是存心引自己来的。
步入公堂后,萧景看都没看胡法境一眼,站在了裴通身边。
“殿下亲来,莫不是要为这胡氏脱罪吗?”
袁延伯作揖行礼,齐王的身上,隐隐还有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异香。
萧景面色坦然,冷冷道:“我与胡氏素不相识,此来只是为了带走齐王友裴通,至于其他不相干的人,袁县尹依法处置就是。”
“殿下!”胡法境咬牙切齿。
袁延伯微微得意,齐王果然如他所料,亲自出来自证,撇清关系了,齐王妃之争,胡法境是彻底出局了。
“殿下要人,带走就是,至于这胡氏,牙尖嘴利,狡猾多诈,下官还需继续审问。”
袁延伯视线投向胡法境。
“来啊,把胡氏关进大牢,择日再审。”
*
胡法境下狱之事,很快传遍京城,建安震惊!
消息也传到了宫里。
殷恒今日正式到秘书省上值后,就先来了一趟式乾殿跟萧昱请安。
他自幼就是天子侍书,关系亲近,后来被外放历练,离京数年,而今终于返回京城。
萧昱一直待他亲近,久别重逢,愈感亲切,二人交谈着分别这些年的见闻,殷恒也将胡法境之事兴致勃勃的跟萧昱转述着。
萧昱听闻后,隐隐诧异,“什么?袁延伯把胡氏抓了?”
“是啊,这小子真有种啊!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殷恒绘声绘色描述着,“听闻他直接带兵包围了裴家,逼裴氏交出胡法境,裴通出来说和劝他退兵,他竟把裴通也一道绑去了县衙,后来是齐王殿下亲自出面,才把裴通给要出来了。”
“噗。”萧昱憋不住嗤笑了一声,又立刻清清嗓子,收起笑脸,恢复往常那不动声色的模样,“那胡氏如何处置了?”
“袁延伯不肯放人啊,现在给关县狱了,河南尹派了几拨人去要人,愣是没要出来。”殷恒啧啧叹道:“把一个世家贵女下狱了,这胡氏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萧昱轻嗤,这事儿无论如何收场,胡法境的名声都算完了,袁延伯扣押胡氏,无非是因为荀太妃薨,河南世家要争齐王妃之位罢了。
“陛下,这事儿您得出面管管,薛太尉马上要回京了,袁延伯这是在下薛太尉的脸呢!”
“我不管。”萧昱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袁延伯顶不住了,自会进宫来见我,何况,确实是胡氏有罪在先,就算薛太尉回京,也不能罔顾朝廷律法。”
殷恒耸耸肩,笑道:“说来也是,薛太尉爱惜羽毛,也不会为了胡氏这么个小女郎落得个徇私枉法之名。”
萧昱翻开奏折,继续批阅,殷恒亲自给他研墨。
萧昱恍惚想起少年时,他在自己跟前侍候书墨的情景,便道:“让你去秘书省可惜了,你这墨磨得可比梁时好多了,应该在我身边侍候。”
殷恒研墨的手一顿,懵逼道:“陛下,你骂我?”
怎么能拿他跟梁时比呢?
萧昱浅笑不语,蘸墨,画诺。
热切的交谈渐渐转为沉默。
殷恒研着墨,又小心翼翼道:“陛下,您与皇后近来可好?”
“你问这个做什么?”萧昱用笔敲了一下他的头,“是不是殷太常跟你说什么了?”
“没。”殷恒立刻反驳,试探道:“我是在秘书省听说,陛下因为端午那日,李允记述不当,斥责了他?”
萧昱手上一顿,清清嗓子,正色道:“是有这么回事,可既安排了他做记录,他却没有记下我在球场的英姿,不该骂吗?”
“该骂,该骂。”殷恒连连附和着,又啧啧叹着,“可这李允因为此事,近来都是提心吊胆,茶饭不思,人都憔悴了一圈,可怜呐!”
萧昱唇角微扬,不语,是该让他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到底错哪了。
就在这时,梁时悄悄入内回报,“陛下,皇后来了。”
萧昱神色一滞。
殷恒也隐隐惊讶,爷爷不是说陛下跟皇后的关系很僵吗?可皇后大白日来探视天子,关系这么亲近,爷爷这不纯纯胡说八道吗?
殷恒放下墨锭,试探着告辞道:“那臣先告退?”
萧昱点点头,过往,都是他主动去找魏云卿,这是魏云卿第一次在非上食帝宫的日子来找他,他莫名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殷恒悄悄告退,离开时,与魏云卿错身而过,他低着头,未敢直视皇后,只瞥见皇后裙摆那一抹鹅黄色。
冰鉴静静吹着冷风,光影在地板轮流浮现着,魏云卿款步而入。
萧昱自顾自批着奏折。
魏云卿提着一个小食盒,轻轻走到萧昱的身边,把食盒放下,跪坐在他的身侧,紧挨着他。
一股蔷薇幽香钻入鼻中,萧昱一转头,便看到皇后发髻上那嫣红的蔷薇花,视线下移,便是皇后嫣然如花的面孔,正与蔷薇争色。
她今日竟然还破天荒地画了淡淡的妆容,身上穿着一条鹅黄色的帛裙,肤如凝脂,色若朝霞。
萧昱耳尖不自觉的就红了,他不自在地收回了眼,保持着面上的平静,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奏折上画着诺。
“你怎么现在来了?”
魏云卿看着他,问他,“陛下是不是,还在因为李允的事嫉妒?”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萧昱淡淡反驳着。
“他是我的邻居,童年小伙伴,那一日才多跟他多说了几句话,难道,陛下没有童年小伙伴吗?”
笑话,他会没有?他的不是刚走吗?
“我当然有。”萧昱视线往殷恒刚刚离去的方向看着道:“刚走那一位就是。”
魏云卿点点头,“那陛下一定可以理解我吧?”
萧昱没有回应,而是问她,“你过来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吗?”
“还有其他的。”
萧昱看着她。
这时,魏云卿主动伸出了手,握住了那只天子放在书案的手,柔软无骨的手指包裹在他的手掌之上,女子的体温在他身上扩散,温软的感觉直抵萧昱心底。
他微微动容着。
魏云卿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告诉他——
“我想给你,看看我的牙。”
空气骤然一静。
萧昱执笔的手一滞,吧嗒——
朱墨滴上奏折。
第64章 沉沦
萧昱放下笔, 凝眸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下一刻,魏云卿却好似什么都没说过一般,松开了他的手, 低下头, 自顾自打开了食盒。
手上女子温软的体温消失,萧昱一阵怅然。
魏云卿取出装着白日里亲手熬煮的酸梅汤的玉壶, 边往碗里倒着, 边漫不经心道:“前不久, 阿公跟我说,陛下准备在齐州重启盐禁?”
萧昱心里一咯噔, 正色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你,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魏云卿摇摇头, 继续倒着汤,“这是朝政之事,本来就跟我不相干, 我说出来, 就是想让陛下知道,这些事就算你不跟我说, 阿公也会跟我说,你无需顾忌隐瞒我。”
萧昱看着魏云卿, 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又咽回去了。
她的神色依然是平静而从容的,她知道盐禁是对齐州世家的打击, 或许会波及她, 却没有因为此事而愠怒责怪他。
魏云卿将汤壶放下,抬头道:“阿公想让我生个孩子, 安定齐州人心,可是我怕疼,也怕死。”
萧昱心中一动。
“我没有讨厌陛下,也不是排斥陛下。”她说完,便坦然端起了碗,“我不想跟任何朝政问题有牵连。”
她是皇后,她只需要对皇帝一人负责。
这些话,是萧昱始料未及的,他试探着,“那我们可以还像最开始那样吗?”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做一对恩爱和谐的帝后。
魏云卿没有回应,只是端起碗,然后用勺子舀着汤,亲手递到了他的嘴边,来无声回复他,她眼巴巴看着萧昱,等待他的配合。
她进行着一些不知从哪里学到的拙劣模仿。
笨拙而滑稽。
萧昱僵着身子,看了一眼勺子里的汤,又看了看魏云卿,肩膀不由微微耸起,摸不清她的用意。
“你不想尝一尝吗?我熬了好久。”
魏云卿不解地看着他,怎么跟季华说的不一样,他怎么不张嘴?
萧昱试探着,“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关心陛下。”魏云卿低下头,吞吐着,“季华教我这么做的。”
萧昱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嗤笑,杨季华天天都教她了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用这样,放下吧。”萧昱握住她的手。
魏云卿不解,“难道陛下还在嫉妒?是我解释的不清楚吗?”
“没有,卿卿。”萧昱浅笑着,从她手中拿下了汤碗,放到了御案上。他看着那碗红的醉人的汤,手指轻敲着碗,“你张嘴,我喂你。”
这话说的暧昧不明,魏云卿莫名想到了其他地方,脸上飞上了一团红晕,她想把汤抢走,可萧昱手指捏着汤碗,她怎么都拿不动。
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萧昱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二人的目光交汇了一下,又很快的都落到了这碗汤上。
两人较着劲,一不留神,酸梅汤洒到了书案上。
萧昱这才松开了手。
魏云卿连忙拿出手绢清理着案上的汤汁,奏折放的凌乱,汤汁在案上流淌着,好几本奏折都不慎沾染上了红红的水渍。
萧昱制止她道:“不用管,待会儿内侍会收拾。”
“不行,这都是大臣的奏折,弄脏了不好。”魏云卿反驳着,继续收拾,蓦地,手指一顿。
她拨开几封奏折,看到了奏折底下压着的那副熟悉的画,那副不知天子何时偷画的,她在华林园临池喂鱼的画像。
酸梅汤在案上流淌着,快要染到了画上。
她刚要把画捡起来,仔细看上一眼,萧昱却抢先一步把画拿了起来。
“我知道那画的是什么,你给我看看。”
魏云卿爬近他几分,想要抢走那幅画。
他怎么能在处理政务的地方藏着她的画像?虽然只是个背影,可若是让大臣们看到了,恐怕就要议论她狐媚惑主了,她可不担这恶名。
“不给。”
萧昱噙着笑,突然把画藏到了背后。
魏云卿立刻扑了上去,左手按在榻上,右手探到他背后去抢那幅画。
萧昱轻轻往左侧闪了一下身子,把画递到了另一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