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宣泄着, 她的不满,在帝王平静的神情下如汤沃雪。
待她稍稍冷静后, 萧昱才从容而坦然的告诉她,“我只是不想骗你,我暂时不想要子嗣。”
“你怕我生孩子?”
萧昱坦诚直言,“我当然怕,卿卿,你不是很清楚子嗣对我意味着什么吗?齐州文武不是都盼着从你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吗?太师不是也一直在催你吗?”
魏云卿眼神一动,陷入了沉默。
“曾经,我怕你的背景,怕让你有孕,怕你想要去父留子。现在,我怕你被那些世家摆布,怕你不信任我,怕给你一个孩子,却让你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瞪大了眼睛。
“哪怕有朝一日,你恨我、弃我、厌恶我,想要去父留子,你也要做一个有实权的太后,而不是一个被世家摆布的傀儡。”
“我跟你说过,我有多少权力,都愿意跟你分享。”萧昱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一夜,你让我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回来,我一直都记得。”
魏云卿微微动容。
她是皇后,她的地位,她的权势都来自于皇室,来自于皇帝,与她荣辱与共的,从来都只有皇帝,而不是那些世家。
那些世家拼命的想把她推到皇帝的对立面,让她任由他们摆布,连外公都在告诉她,生下皇子,成为太后,才能巩固她的一生荣宠。
可只有皇帝在告诉她,她只有自己握紧皇权,凌驾于世家之上,让世家唯她马首是瞻,她才不会成为世家的傀儡,才不会任人摆布。
她也受够了这种任人摆布的苦,她利用皇后这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了母亲的摆布,何故还要兜兜转转,把一切都拉回原点?
“所以陛下要重启盐禁,要打压齐州世家,打击太师?”她的外公。
“是。”
他语气坚决,毫不掩饰。
魏云卿睫毛颤了颤,轻声道:“即便是为了打击世家,可为什么一定要搞盐禁?明明私盐物美价廉,官营盐价更高,更加重百姓的负担。”
萧昱看着她,她生于世家,长于世家,本身便是既得利益者,她自幼所接受的教育,被灌输的理念必然都是维护世家利益的,所以不知民间疾苦。
“你知道庐江之乱吗?”他问她。
魏云卿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那时她还太小,乱起时,就已经随着亲人逃离京城避难了。
“那是你的大舅宋世子,主持的一场针对世家豪强的度田改革,造成庐江大乱,死伤无数,他背叛了世家的利益,所以遭到了抛弃,以身殉道。”
魏云卿心中一震,头皮发麻,大舅的确是死于那一年,宋氏对大舅的死亡讳莫如深,她并不清楚实情。
“你有没有想过,百姓手中那点儿土地,遇上个旱涝便是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百姓就只能出卖土地给世家豪强,做世家地主的佣耕佃户。可士大夫手中的土地,是有部分免税特权的。世家手里的土地越多,朝廷能收税的土地就越少,国库就会越空。”
“而赈灾、打仗、民生都是要国库出钱,国库没钱怎么搞民生?”
魏云卿心中一动,试探着道:“所以,朝廷就只能加重百姓税赋充实国库,可这样,不是更加重百姓负担吗?”
“不错,掌权世家自己不肯吐肉,就会提高税收,盘削贫民,百姓不堪苛捐杂税,就只能继续出卖土地给世家来逃避税赋,等土地兼并到一定程度,百姓就要造反,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萧昱语气平静,从容拉起她的手,用浸了色汁的棉絮仔细染着她的指甲——
“度田,就是从世家嘴里夺肉。”
魏云卿看着那永远不能染过界的指甲,心底五味杂陈。
“同样,盐禁也是这个道理,政策是世家执行的,他们不把官营盐价搞上去,不把政策搞烂,怎么能凸显他们私盐的物美价廉呢?”
萧昱又蘸了蘸蔻丹,继续涂着,“禁盐禁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谁搞得起私盐啊,能贩卖私盐的哪个不是地方一霸,豪强世家?”
魏云卿手指微一蜷缩。
齐州临海,山东豪强世家大多都有盐灶,会傍海煮盐。
宋氏经营齐州多年,州牧兼领司盐都尉,她自幼的优渥生活,都靠此供养,魏云卿陷入了沉默。
“卿卿,有些道理,目不识丁的百姓想不通,他们憎恨朝廷,抱怨苛捐杂税,甚至觉得地方世家的管理比朝廷更好。但是,我们这些高台之上的人,既然知道弊病根源,又岂能为了一个身后美名,与这些世家同流呢?”
魏云卿心中微动。
“有些士大夫,总是高喊着为民请命的口号,反对朝廷政策,想着死谏皇帝,博个不畏强权,文人风骨的美名,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虚的。”
萧昱感慨着,“你大舅是真正了不起的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以一己之力和这些世家抗衡。他才是真正的为民请命,在我看来,落得一身骂名的宋世子,才真堪风骨。”
魏云卿神色动容,家中有真名士,可她竟十余年都不知,如今竟要从天子口中才能窥得一二。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不想要呢?卿卿,你想要吗?”
萧昱摩挲着她的手指,看向她。
魏云卿却避开了他的视线,看着那再度染过界的蔻丹,责怪道:“你又给我染出去了,染的太丑了。”
萧昱轻笑,把刚刚给她不慎染过界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玉指娇软,蔻丹含香。
魏云卿抽回手指,面色坦然,当着天子的面,说了一段大逆不道的话——
“我当然可以不要皇帝,生个皇子,做太后垂帘听政。可是,我想做的,是一个真正有权力的太后,而不是被世家操纵的傀儡。”
她看着萧昱,四目相对,“我等着陛下给我这权力。”
第67章 见星
这一日, 魏云卿去了一趟秘书省,查阅了一些当年度田的文件。
后宫过问朝政,是朝廷大忌。
以免朝臣弹劾,魏云卿是以寻找一些孤本典籍的名义, 带着杨季华进了秘阁。
而殷恒那边早已收到萧昱的旨意, 把皇后想看的文件,早早整理出来, 等待皇后观阅。
殷恒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呈给魏云卿, 提醒道:“殿下, 这些都是朝廷密案,是禁止带出秘阁, 也不能随意查阅的。今儿个是臣给您破个例,您就在这儿看, 臣在外边候着,您看完之后,臣要立刻收回去。”
魏云卿点点头, “辛苦殷丞了, 多谢。”
殷恒颔首离去。
秘阁之中,魏云卿伏案览阅, 杨季华做着记录。
魏云卿看着那些资料记载,心中喟叹, 果然是她时任中书令的大舅,拟定度田条例,督促各州郡丈量土地, 核实户口。
却因底下官吏阳奉阴违, 致使政令推行完全变样,州郡大姓纷纷起兵叛乱, 庐江动乱尤甚,一度兵围台城。
那一年,世家大族纷纷离京避难。
在她对这场动乱模糊的幼年记忆中,只记得大舅亲自将她与母亲送上了离开建安的马车。
他自己只身留在建安,守卫心中的道义,捍卫改革的尊严,最终死于叛军之手,以身殉道。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魏云卿想到这样一句诗,闭上了眼。
她继续翻阅着,也是因为此番动乱,朝廷节制了中书省的权力,自宋世子死后,至今未再任命过中书令,因此中书侍郎宋瑾,已是中书省实际上的最高长官。
另一边,杨季华查到一份文件,啧啧道:“度田的时候,义兴王因藏匿三户就被问罪免官,可见那次度田的力度还是很大,很成功的。”
魏云卿看着杨季华手中的文件,沉思着,“难道满朝王公就他一个人有罪吗?无非是因为他是宗室亲王,身份尊贵罢了。”
本质还是因为君权的衰落,皇室不掌控什么权力,任由世家摆布罢了。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杨季华不解。
魏云卿沉默。
普通百姓不懂这些权力斗争,天然以为皇帝是最大的。大臣们就是要让百姓看到,这样尊贵的亲王都被处置了,何况其他不如他身份尊贵的人呢?
然而实际上,庐江大乱,宋世子身亡,便证明了度田被破坏,纸上的记载,不过是世家自己粉饰太平罢了。
死了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依旧收效甚微,值得吗?
魏云卿心中感叹着。
舅舅,你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离开秘阁时,天色已近黄昏了,魏云卿抬头看着天,这一日的晚霞,分外绚烂。
殷恒见魏云卿离去,立刻上前,“殿下都查清了吗?”
“嗯。”魏云卿点点头,“辛苦你再收拾了。”
殷恒摇摇头,没有抬脸,“是陛下嘱咐的,如果这些可以让殿下更理解陛下的话。”
魏云卿若有所思,她看着殷恒,“你是陛下的侍书,那你一定很了解陛下。”
“不,天下间只有皇后可以了解皇帝。”
殷恒这样告诉她,而后在魏云卿不解的目光中,颔首走进了秘阁。
魏云卿又抬头看了看天,晚霞快要落尽,天际的边缘只剩一片朦胧的红与紫。
在最后的夕阳余晖下,魏云卿和杨季华缓步离开秘书省,刚踏出大门,就遇上了准备下值回家的李允。
魏云卿跟他打了个招呼,唤住了他,“石头。”
李允身子一抖,回头见是魏云卿,连忙深深埋下头作揖,“皇后殿下。”
“你要下值了?今日怎么走的这般晚?”
李允回道:“是新收录了一批藏书,就校对整理的久了一些,殿下怎么有空到秘阁了?”
魏云卿看着杨季华怀里抱的书,“刚巧,我就是过来找几本书看,回头,你也给我整理一份书籍名单,我也好看看还有哪些不曾听闻的藏书珍本。”
李允点点头,“殿下下次想要什么书,吩咐个宫人来寻就是了,不必亲自过来。”
魏云卿笑着,“别人来找,总没自己亲自过来放心。”
李允看着皇后那如花的笑靥,抿了抿唇,小心翼翼提醒道:“殿下,臣想恳请殿下,以后不要再随便跟臣谈笑了,臣不想让陛下再误解。”
魏云卿一怔,诧异道:“陛下说了你什么吗?”
天子怎能因自己的私事,随意迁怒官员呢?
李允哭丧着脸,“就因为那日在马球场,臣跟殿下多聊了几句,从端午至今,陛下都没给臣一个好脸色了,求殿下放过微臣吧。”
魏云卿惊愕的半张着嘴,半晌无言。
杨季华倒是捧腹哈哈大笑,“陛下怎么这么记仇啊!”他也太爱嫉妒了。
魏云卿扑哧一笑,跟他摆摆手道:“好,我以后不跟你笑了,你快回去吧。”
李允如蒙大赦,拔腿离去。
*
夕阳渐渐西下,天色越来越暗,遥远的宫殿金顶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晚霞余辉。
魏云卿漫步在回宫的路上。
秘书省离后宫有一段距离,本是备了车辇,不过,她不想坐,她想自己走回去。
杨季华跟在她身边,有些纠结地对她道:“我今日看了那些东西,突然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一片迷雾之中。”
魏云卿看着她,“你想到了什么?”
“宋世子,能坚守一生信念,为之殉道,他应该是很温柔的人,所以我姐姐才会那么爱他。”杨季华叹息着,感慨了一句,“宋逸应该也是这般吧,那样坚韧的心性,所以我会喜欢他。”
魏云卿沉默着,回想着萧昱对她说的话。
——为民请命的宋世子,才真堪风骨。
她回想着秘阁那些改革文件,很多事情在她的眼前都渐渐清晰。
登临高台,所为何意?
她说了要跟天子一起去寻找这个意。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模模糊糊碰触到了一点儿。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被打扮成一个男孩子,因为家族需要男孩子传宗接代,而她只是一个无用的女儿,无法继承家业。
后来,母亲要她做皇后,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荣耀载入史册,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她之前的人生,如一个传统世家贵女般,接受着家族的抚育,为家族贡献自己。
女人不需要参政议政,贵女们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联姻,为了维系家族荣耀而存在。
而今,她似乎看到了另一条出路,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条舅舅指给她,并且他自己早已探寻过的路。
让自己,不单单是为了家族荣耀而活,让自己,摆脱这些世家的摆布。
万念涌起,百感交集。
她突然,很想见见萧昱。
“卿卿。”
——声随念起。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好像听见了天子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向前方。
隔着数丈远的距离,魏云卿看到了从容向她走来的天子,他徒步而来,没有乘辇,内监们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
萧昱来接她了。
在这个安静的夏夜,天地间只剩四周嗡嗡蝉鸣的声音。
月亮出来了,天空中最亮的那颗紫微星也出来了,星星来到她的跟前,把夜色越推越远。
“陛下。”
魏云卿看着他,快步向他走去。
萧昱也向她走来。
夜色在铺天盖地的蔓延,以难以捕捉的速度在她的身上蔓延。
在无边的黑夜中,她追寻着漫天的繁星,直到那最明最亮的一颗来到了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