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贵女,入宫做女官多为已婚妇人,如朝臣上朝一般,五日一休沐,离宫归家团聚,哪有她这样的年轻姑娘入宫做女官的?
杨肇却是点点头,赞同道:“大妹说的有道理,季华如今这情况,嫁也嫁不成,在家里蹉跎着也不行,那宋逸拖得起,可季华一个姑娘家拖得起吗?”
杨季华低下头,眼圈红了一片,何氏给她擦着泪。
杨氏附和着杨肇,继续劝说道:“到皇后跟前服侍,体面又风光,不失为一个好前程。你入宫之后,便是总掌宫内诸事,谁还敢轻看你?怕不是日后宋逸也要回头求着娶你。”
杨季华眼神一动,渐渐止住了哭泣,她已经十七了,相识的贵女们都陆续嫁人了,只有她还一直耽搁着。
可宋逸父亲的事也不知几时能解决,她若一直等着,在家拖成个老姑娘,丢的是整个弘农杨氏的人。
若是入了宫,拖到二三十岁不嫁人,也是正常。而且,说不定几年后,宋逸父亲的事就解决了,他就能娶自己了。
“我,真的可以入宫吗?”
杨氏知她已然心动,松了口气,欣慰笑道:“皇后貌太美,性太慈,年又少,需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入宫帮手,你与皇后年岁相近,去了还能做个伴儿,太师定然支持。”
*
杨季华顺利被说服,随兄嫂返回了家中,普光寺恢复了宁静。
事情解决后,杨氏亦返回太师府,求宋太师举荐妹妹入宫。
能给魏云卿选这样一位知根知底的高门贵女为女侍,宋太师亦乐见其成,满口答应。
这一日,宋朝来再度入宫。
端午之日,帝后似有若无的较劲让宋太师隐隐头疼,便让宋朝来去提醒魏云卿,不能再拖延圆房了。
上次不欢而散后,宋朝来也憋着气,不大想见魏云卿,可宋太师这边催的紧,她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显阳殿,小斋里燃着沉香。
魏云卿走到窗前的榻上坐下,阳光斜射而入。
徐令光之事后,宫人也都知道了宋朝来的厉害,迎其入内后,便立刻陆续告退。
宋朝来在她对面坐下。
再见母亲,魏云卿也不似过往一般对她礼敬温顺,她知道,她越是听话温顺,母亲越会得寸进尺。
魏云卿面无表情,淡淡道:“母亲今日来,是又想逼我做什么?”
“我不逼你。”宋朝来平静道:“我只是来转告你,朝廷会让你大舅母的妹妹入宫来服侍你,以后,你在宫中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她商量。”
魏云卿眼神一动,冷漠道:“外公是要派人来监视我吗?”
宋朝来不自在的避开目光,“你不要多想,她没地方去了,宋逸不肯娶她,端午那天把她连人带物的从家里撵走,她就要沦为世家的笑柄了,只能到宫里避一避。”
魏云卿微微挺直身子,想起了端午那一日,原来杨肇急着回去,就是去处理这件事情吗?宋逸怎么又拒绝了婚事呢?
“还有,你外公让我来催促你与陛下圆房。”宋朝来黯然诉说着,语气已经没有了上一次来的时候的咄咄逼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你谈论这些事,可你外公逼我,我只能转达。”
魏云卿端茶的手一滞,茶面倒映出她微愕的神情。
“你要不要生孩子我不管,可无论如何,必须先与陛下圆房,堵住朝廷悠悠之口。”宋朝来语调突然哽咽了几分,她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你必须摆出愿意怀孕的态度,让朝廷安心,你不圆房,是在打满朝文武的脸。”
魏云卿看着她,微微愕然,这是她第一次见这样的母亲。
在她心里,母亲一贯是骄傲、张扬、恣意妄为,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的脸上看出了无可奈何的情绪。
“是因为端午之日我的表现,让外公不满意了吗?他觉得我太不知好歹了吗?”
魏云卿不以为意,转头看着窗外那一丛蜀葵,挺立茎杆,绚丽多彩,在这闷热的夏日,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花朵依偎在枝干上,她又想起那一日与萧昱的亲昵。
“你要相信母亲,母亲都是为了你好。”宋朝来脸色黯然,摇头道:“你外公是什么人,你不了解,母亲了解。”
魏云卿转过头,眼神一动。
外公一直对自己宠爱有加,视如珍宝,她从小没有父亲,是外公和舅舅的存在,弥补了她一部分父爱的缺失。
外公很爱她,虽然她心里也清楚,到了外公这种身份地位,每一个决定必然是深思熟虑,不可能单纯因为疼爱她,就捧她做皇后,威慑宫人使她专宠。
这其中,固然有外公的私心,可她自己心里亦是希望天子专宠她一人,外公所为,本质也符合她自己的利益。
宋朝来缓缓开口,打破了她的幻想,“他现在让天子独宠你,图的就是你能生下天子子嗣,可如果你再不圆房,再不展现出愿意怀孕的态度,他会立刻、亲自主持为陛下选妃,让别人去生。”
魏云卿瞳孔微张,心中莫名一凉,不可思议。
“你外公想要的,只是天子子嗣,是谁生的他根本无所谓,因为无论是谁生的,你都是嫡母,只有你,有垂帘听政的资格。”
宋朝来一改往日的癫狂,平静的向她诉说着母女二人的真实处境。
“你不早日诞下皇嗣,难道要那些贱婢去生吗?你要跟别人分享你的丈夫吗?”
魏云卿摇摇头,“陛下说过,他只想要嫡出的子嗣。”
“他在骗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条件的宠爱你,你怎么可以把你的未来,寄望于天子虚无飘渺的爱意?”
魏云卿心乱如麻,她早知道皇帝和皇后这两个身份,已经注定了他们的结合不需要太多感情,只需早早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可得知萧昱只是忌惮于外公权势才对她百般宠爱,她也曾失望,也曾落寞,不愿意配合他进行这场虚伪的游戏。
她总是拼尽全力地想去抓住那一点爱,可母亲却把这一切撕碎,打破她的所有幻想。
“他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娶你,是迫于你外公的权势压力,才不得不娶了你。你的皇后位是靠宋氏坐稳的,你与宋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外公已垂垂老矣。”
宋朝来揉了揉眉心,窗外的夏风,吹干了她眼角微微湿润的痕迹,“陛下风华正盛,一旦你外公不在,你觉得他还会只独宠你一人吗?”
魏云卿紧抿着唇,窗外蝉声鸣鸣,聒噪的让人愈发心烦意乱。
“先帝也只有先后,他答应了,只会宠爱我。”
宋朝来苦口婆心,“可先后的哥哥是薛太尉啊,薛太尉至今大权在握,你呢,你有什么?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任何外戚依仗。等你外公不在了,谁还能给你撑腰?”
魏云卿沉默着。
“何况,薛皇后有两个儿子,这才是她专宠的底气。”
宋朝来谆谆劝谏着她,说着说着,她的情绪莫名陷入崩溃,她的脸色成了灰白之色,嘴唇微颤着,突然掩面而泣。
“我也想让天子对我的女儿一心一意,让我的女儿可以幸福,可你既要专宠,你就必须要承担绵延天子子嗣的重任。”
“他是天子,他不能无嗣,即便他愿意独宠你一人,可你没有子嗣的话,满朝文武也会拼命上书让他纳妃绵延子嗣的。”
一句一句,言出肺腑。
魏云卿心中大动,看着曾经高傲的母亲,如今却像一只挫败的羔羊,陷入了狼群的包围,无助而绝望,她第一次见母亲如此模样。
她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安抚母亲,却停在了半空中。
宋朝来却捉住她的手臂,挂着泪痕的脸疲惫而憔悴,她放下了她所有的骄傲、自尊,撕破那层坚硬的壳,退去所有骄横跋扈的伪装,将她最脆弱、最不堪、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悉数展现在魏云卿面前。
没有保留。
“你别看你外公一直宠着我、纵着我,可母亲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因为我是东海王氏的外甥女,他需要王氏家族的助力,需要我舅舅的帮衬,所以要一直捧着嫡系。”
“我先前那些荒唐要求,他都能一一答应,那是因为这些要求也符合他的利益,跟他的需求一致。他也希望你能专宠,能早日诞下子嗣,才会一直纵容我。”
“我的任性,只是他的一个借口。”
宋朝来泪流满面。
“他连你大舅舅,他的嫡亲长子都能放弃,何况我一个女儿?”
魏云卿脑中嗡嗡一片,听母亲将伪装的完美无缺的伤口撕烂在她面前,展示着那血淋淋的真相。
“如果你不生孩子,我们就是你外公的弃子。”
说完,宋朝来掩面痛哭。
魏云卿头皮一阵发麻。
她一直都生活在母亲羽翼的庇护之下,她所以为的亲情,都不过是她在母亲庇护下,看到的假象。
所有的爱,都无关感情,皆为利益。
魏云卿闭上眼,痛彻心扉。
宋朝来歇斯底里,“母亲最恨的就是我没有儿子,但凡我有个儿子,我也不需要处处仰仗娘家人,把你卖给你外公!”
魏云卿的存在,她的奇货可居,才是宋朝来在宋太师跟前任性的底气。
“你才是母亲唯一的指望,你不早早生下儿子,以后,你有什么依靠?母亲有什么依靠?”
她颤抖着唇,反复质问。
“年轻时,你还有美貌对他的吸引,可老了之后呢?没有美貌,没有孩子,没有外戚,你靠什么稳固地位?”
“一旦你对他失去价值,他会对你弃如敝屣。”
魏云卿心口阵阵抽痛,眼泪无声滚落,她看着宋朝来的眼神凄凉而陌生。
“母亲,我是你的女儿吗?你真的有当我是你的女儿吗?”
宋朝来脸上的泪痕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她停止了哭泣。
“你当然是我的女儿。”
她恢复了理智,捧着魏云卿的脸,为她擦去满脸泪痕,如同哄着幼年的她一般,柔声哄着她——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心爱你,只有母亲,只有母亲是真的爱你。”
第56章 坦诚
夜深了, 魏云卿躺在榻上,晚风轻吹着纱幔,凉意透过孔隙吹拂在她的身上。
梦,山呼海啸般而来。
“如果你不圆房, 你不生孩子, 你外公会立刻、亲自主持为天子选妃,让别人给他生。”
“他是天子, 他不能无嗣。”
“一旦你对他失去价值, 他会对你弃如敝屣。”
夜里下起了雨, 半开的窗户,被风雨拍打的摇摇晃晃, 风铃被吹湿,有气无力的敲击着。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冷汗淋漓,她翻了个身子。
隔着轻薄的帘幔,看见一个熟悉的清隽身影, 走向了窗前。
窗子被轻轻关上, 屋内风雨声渐止,魏云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因为母亲来了,他才来的吗?
萧昱又返回了书案坐下, 对着小烛微弱的光线翻看着书卷。
魏云卿怕他发现自己醒了,又默默翻了一下身子,面对着墙壁继续装睡, 一动不动。
空气安静至极, 只能听见萧昱有一下没一下翻动书卷的声音。
屋外闪电明灭,屋内烛火扑朔。
魏云卿心事重重, 裹了裹身上薄薄的锦衾,再不能入眠。
天子还在那里坐着,小烛将要燃尽,光线愈发昏暗,他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看着书卷。
魏云卿也不敢动,就躺在那,闭着眼,安安静静的睡着。
她还不知道现在要如何面对萧昱。
时间慢慢过去,意识混混沌沌之际,一道惊雷响起,魏云卿乍然惊醒,被雷声吓得一跳而起。
萧昱也闻声向她走来,魏云卿抬起头,二人就这样隔着帘幔,猝不及防的相对着,萧昱脚步一顿。
小烛已然熄灭,闪电明灭着,照亮了天子的身影,隔着帘幔,朦朦胧胧看清。
魏云卿身子一缩,垂下了眼,知道此时再躺下装睡也来不及了,就硬着头皮道:“陛下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来看看你。”萧昱面容平静,转过了身,“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准备走时,又下雨了,路不好走,就多留了一会儿。”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你还是醒了。”
魏云卿没有言语。
“你睡吧,雨停了我就走。”萧昱重新走回书案坐下,燃起了一支新烛,捧起了书卷。
魏云卿再也睡不着,她轻轻勾起一点儿纱幔,偷偷观察着烛光下的天子。
他坐在案前,捧着一卷书,烛火照亮了他半边脸,眉眼沉静,干净澄明。
魏云卿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不知道自己是梦还是醒。
萧昱的视线一直没有看过来,却突然开口道:“睡不着的话,来帮我看看这卷书可好?”
魏云卿闻声,连忙放下帘幔,隔开了二人,继续假装睡着。
“这里有一页,缺了半张。”萧昱对她道:“好好的书,怎么撕毁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他是在看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书?翻过身子,往他那边看着,“陛下看的是哪一本?”
萧昱对烛分辨着书上的文字,道:“《左传·僖公九年》篇,那句‘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后边,怎么撕掉了。”
原来是《左传》,魏云卿了然,那一页是她幼时调皮损坏,父亲为了责罚她,还让她将那被撕掉的内容全部背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后,便接着背诵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萧昱一怔,神色微微肃然,缓缓合上书道:“你知道这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魏云卿若有所思道:“这是周襄王冬至祭天时,派宰孔赏赐了齐桓公一块祭肉,因桓公年迈,令桓公无需下拜,桓公却坚持下拜接受祭肉。周礼,祭祀的祭肉只能赏赐宗室,很少赐予诸侯,而桓公乃是春秋霸主,所以襄王对他行殊礼。而桓公做此恭敬姿态,并非他畏惧天子,而是欲假天子威严,正自己霸主之名,就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