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我给太师生了两个儿子啊,太师就算不可怜我,也多少看在孩子的份上顾念顾念我们吧。”
江姨娘将头深深埋在了地上,全身颤抖,泪水落在了青石地板上,再也没有了当初张扬跋扈的模样。
宋太师搁笔,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起来,回房,朝政之事,不许再问。”
“太师。”
江姨娘愕然抬头,脸上泪痕闪闪,心里凉了半截。
第80章 画诺
江姨娘落魄离开宋太师书斋时, 宋朝来正迈步走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宋朝来斜了她一眼,冷漠地收回了视线。
江姨娘呆呆看着宋朝来的背影, 唇边带着淡淡的自嘲。
宋朝来想要什么, 哭一哭、闹一闹就会有。
她想要什么,即便把自己低到尘埃去求也不能如愿。
太师可以答应捧宋朝来的女儿登皇后位这般艰难的事, 都不愿意答应保她弟弟一命这样动动手指就能成的事。
只因他们生而高贵, 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
而像她这样的庶民, 归根结底,在世家眼中不过是依附于他们的蝼蚁, 供他们驱使奔波的牛马,在危机时刻, 随时可以被抛弃。
可是,凭什么?
*
东斋。
沉香袅袅,午后静谧。
这一日, 早上议事的大臣走后, 萧昱揉了揉眉心,单手支头靠着凭栏休憩, 梁时在一旁整理着大臣的奏报。
魏云卿缓步走入,梁时刚想开口, 她就比出一根手指制止,示意他退下。
梁时退去后,魏云卿轻手轻脚走到萧昱身边, 手指按着他的太阳穴, 为他舒缓疲惫。
太阳穴上传来女子手指的微凉,若有若无的香味飘入鼻中, 萧昱睁开了眼,“卿卿。”
魏云卿笑道:“不好玩儿,一下子就猜到了。”
“除了你,谁敢近我身。”
萧昱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怎么现在过来了?”
魏云卿依偎着他的臂膀,静静看他批阅奏折,“我一个人无聊,就过来看看。”
她最近似乎格外黏人。
萧昱笑了笑,拿起一道奏折,“下个月事情比较多,要准备今年的秀才策试,可齐州那边出了些情况。”
魏云卿低眼看着萧昱打开的奏折。
齐州,齐鲁之地,天下儒门之源。
齐州名儒无数,近期便有齐州大儒,以儒家“不与民争利”的原则上书朝廷,反对盐禁。
儒,乃天下读书人心中至圣。
现有大儒反对盐禁,齐州那些读书人也纷纷响应,为了逼迫朝廷放弃盐禁,齐州秀才竟纷纷在秋试前罢考闹事,以此来胁迫朝廷。
魏云卿看着那些奏报,微微勾了勾嘴角,指着那封霍肃的奏折道:“这不是还有一个人愿意上京应试吗?”
柳弘远,河东人,不是齐州人氏。
“这些秀才中,草包的不敢来建安应试,盐禁倒是给了他们弃考的借口。有真才实学的,却是目光短浅,跟着这些人一起闹,也难成朝廷栋梁,不来也罢。”
萧昱指着柳弘远的名字道:“这个人,只要敢来,无论才学如何,都要给个功名。”
魏云卿一笑,“这样一来,那些没来的,怕不是要急红了眼。”
“岂止要让他们急红眼,还要禁考三年,让他们悔青肠子。”萧昱冷笑,“齐州儒生想以此胁迫朝廷放弃政策,那就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功名爵位都是朝廷所授,跟朝廷作对就是一无所有。”
魏云卿心中一动,“这种就是陛下说的那类自诩风骨,死谏皇帝,为“民”请命的士大夫吗?”
可这个“民”,真的是底层那些温饱尚不能自足的千千万万贫民吗?
“为民请命,不与民争利?”萧昱轻嘲着,手指点着奏折,“这些大儒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比种地的百姓清高了,在他们眼里,百姓不算民,地主豪绅才是民。”
魏云卿若有所思。
出神之际,萧昱突然把她拉到了怀里,魏云卿转眼就坐到了天子身前,背靠着他的胸膛,“陛下这是做什么?”
萧昱执起朱笔,蘸饱了墨,塞到魏云卿手里,“来,这奏折是你阅过的,画上诺。”
魏云卿微愕,连连摇头,“不行,后宫不干政,我擅看朝臣奏折已是违制了,何况是代天子画诺?”
“你不是还要做太后吗?现在连个奏折都不敢批,以后还怎么临朝称制?”萧昱调侃道。
魏云卿脸上微红,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力度轻轻柔柔的,跟蚊子咬了一口一样。
天子握住她的手,将朱笔放入她的掌心。
魏云卿执笔,看着笔梢的朱墨,就是这样小小一支笔,可主万民生死,可主家国兴亡。
天下苍生,万千臣民,都将对她的一个“诺”字俯首称臣。
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
这样的责任,太过沉重,她只觉手上千斤之重,迟迟不能落下。
萧昱察觉了她的忐忑,握住她的手,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在奏折上,落下了第一笔朱批。
尘埃落定。
从这支小小的笔端,魏云卿,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
*
八月上旬的时候,各州郡秀才纷纷上京待试,今年秋试的时间定在了八月十五,天子也会亲临考场试对。
得天子垂青,登台入仕,是多少学子刻苦读书的毕生所愿。
一场秋雨一场寒,前几日又淅淅沥沥下了雨,这日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宋朝来入宫了一趟。
魏云卿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母亲了,她是皇后,对于宋朝来的话,她无需言听计从。
而似乎是因为上个月秋猎时魏云卿遇袭,宋朝来此番面对魏云卿时,也不复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加之宋氏如今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她也没有再对魏云卿颐指气使的资本了,反倒需要如今备受天子宠爱的皇后,去帮宋氏。
“你和你大舅母的妹子,相处的还习惯吗?”
破天荒的,宋朝来先关心了她,而不是说一些家业朝廷之事,不过今日杨季华休沐,已经出宫回家,并未在显阳殿。
魏云卿淡淡道:“挺好的,我和季华年纪相若,脾气相合,很多事都能谈的来。”
语气淡漠,到底是生分了。
宋朝来暗叹了口气,又道:“先前你二舅母跟我提过,江氏手上可能不太干净。你二舅去了齐州,此番若是查出些什么,总不能让你舅舅亲自拿了江氏吧?所以你外公就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能不能劝劝陛下,换个人去?”
魏云卿沉默,此次齐州之行,是宋瑾自己请命去的,无非是要给帝后一个交代。可江姨娘是宋瑾的生母,若江氏真有问题,难不成还真要宋瑾大义灭亲吗?
她不知道怎么答复,只能含糊应付着,“朝政之事,我不好过问,何况近来事多,总不好在这些小事上烦扰陛下。”
就在母女二人闲聊之际,萧昱过来了。
宋朝来微微惊愕,她守寡之后,一贯以礼自防,不见外男。
入宫的几次,也只是和魏云卿单独相处,不曾见过天子,今日,天子怎么突然过来了?
伴随着秋日的微风,天子的脚步缓步踏入显阳殿。
宋朝来躬身就要下拜行礼,萧昱给魏云卿使了个眼色,魏云卿会意,扶着宋朝来道:“母亲不必多礼。”
宋朝来退到了下手的位置上落座,把魏云卿身侧的上位留给了萧昱。
萧昱却没有立刻落座,在宋朝来坐下后,他对着宋朝来的方向,作了一揖,俯身相拜。
宋朝来心中一震,不由又站起了身子,“陛下万不可如此。”
萧昱示意宋朝来不必惶恐,宽慰道:“夫人是皇后之母,我于夫人便是女婿,按理早该拜见,只是一直不得空,今日得空冒昧来拜,还请夫人宽恕唐突之过。”
宋朝来摇摇头,“陛下是天子,不当拜妾身。”
“我年少之时,屡至太师府拜会,每每都会去后宅拜太师夫人。如今我成了夫人女婿,岂不知这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昔年我拜王夫人,便注定了我今日也当拜夫人。”
他没有半分天子的架子,只把自己和魏云卿当作是一对普通夫妻,以一个寻常女婿的身份,拜见他的岳母。
魏云卿心底滑过暖流,嘴角微微泛起笑意,宋朝来以往入宫的时候,他都是避而不见。此番来拜,那便是他真正认可自己是他的妻子,认可自己的母亲了。
即便他明知这个母亲对她不好,可也没有因此对母亲有偏见,失了为人女婿的敬意。
宋朝来微垂眼眸,她知道,天子如今对她的礼遇,都是因为魏云卿。
众人坐定后,宋朝来对萧昱道:“客儿还合陛下的心意吗?”
萧昱看了看魏云卿,对宋朝来笑道:“魏侯神仙中人,皇后亦不减其父,其品性又端静贤柔,想是夫人教导有方。”
宋朝来勉强道:“外舍寒乞,没有规矩,承蒙陛下不嫌弃。”
萧昱笑道:“夫人若是寒乞,天下当无贵种。”
魏云卿一笑,帝后亲昵相视着。
宋朝来看着他们,恍惚又想起魏绍还在的时候,那时的她虽是明媚娇纵,可面对丈夫的时候,也不失一位端静贤柔的妻子。可曾几何时,物是人非,自己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闲聊之际,宫人端来了茶具。
魏云卿又一次点茶,这一次,她点的很顺利,泡沫丰富细腻,她执起竹勺,为众人分着茶。
宋朝来端起茶盏,看着碗中的茶,坦然道:“这茶,其实我也点不好。”
魏云卿手上一顿,愕然看着母亲。
“我年轻时不爱学这些,母亲总依惯着我,出嫁之后,你父亲也总依惯着我。我这一辈子,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从未自立过一日。”宋朝来平静道:“守寡之后,只觉世界一片昏暗,手足无措,夫妻本就是一体,他去后,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我了。”
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般,谆谆教诲着,“陛下和皇后,都要怜惜眼前人啊。”
萧昱心中一动,看向魏云卿,她近来总爱黏着自己,仿若一日不见,便要患得患失。
她才不过十六岁,往后余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要同他一起走过。
高台之上,风凄雨紧。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风雨,可她不过才刚刚登临高台之上,就要和他一起经受这风雨。
他看着她衣袍下的肩胛轮廓,那样单薄纤细,却可以蕴含这般坚韧的力量,担起一国皇后的责任。
他是天下的君主,可也是她的丈夫。君主谁都可以做,但是魏云卿却只有他一个丈夫。
萧昱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感情,他恍然觉得,即便天下人都不需要他了,魏云卿也是需要他的。
第81章 月夜
这一日, 江姨娘乔装打扮,悄悄出府了一趟,来见江波。
江波一见姐姐,便心急火燎地询问着, “姐姐, 太师是什么意思?”
江姨娘示意他别急,把一个包着一层锦缎包袱皮的匣子交给他道:“我想通了, 我们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太师薄情寡义, 面热心冷,与其指望太师, 不如自己找找出路。”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江波看着手上的匣子,一脸茫然。
江姨娘手指按着匣子, 王夫人那般厉害善妒的一个人,能容她这个妾室这么多年,还让她生了两个儿子, 无非是因为王夫人出身高贵, 是要维持光鲜体面的当家主母,手上沾不得腌臜事。
可到了宋太师这种级别的权臣, 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她这个妾室, 就是负责处理那些王夫人不宜出面的灰色应酬。
这些年,她仗着太师的“宠爱”,收受朝臣贿赂, 干预朝政。王夫人对她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无非是因为这些都是宋太师默许,而王夫人自己又不能沾手的。
她前前后后给宋太师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人, 宋氏家族的权力网,纵是她摸不到核心,可这些小鱼小虾间的利益纠葛,也足够打击宋太师了。
江姨娘看着江波,正色道:“这里边,都是我这些年给太师推荐过的官员名单,必要时刻,你就靠这个保命。”
江波脸色大变,怔怔看着手中的包裹,如同烫手山芋。
*
月色清辉,庭院如洗,时近中秋,月亮也渐渐开始圆了。
显阳殿。
萧昱披着一件月色宽袍走到了廊下,坐到了那张梨花木的躺椅上,一旁小火炉上,茶水滋滋冒响,驱散秋夜凉意。
他看着显阳殿那颗枫树,叶子渐渐红了,秋色也渐渐浓了,风静静吹着,他仰头见苍穹,月色清明。
魏云卿沐浴后,边绾着半湿的头发边往廊下走去,她看着躺椅上悠闲赏月的天子,道:“你倒是把我这里当自己的寝殿了。”
她在萧昱身旁的小凳上坐下,边把散落的头发撩到肩后,边拨弄着火炉的炭火。
萧昱道:“夫妻本就该宿在一处,你不方便搬去西斋,我便搬来与你同宿。”
魏云卿没有接话,只把头发凑近炉火烘干着,手上的白玉月牙小梳缓缓梳理着长发。
萧昱看着她梳头这一幕,莫名有种他们恍若不是帝后,只是民间一对普通夫妻的错觉。
秋夜围炉煮茶,丈夫对月吟诗,妻子弄鬓理发。
一阵风过,卷起一缕魏云卿的青丝,落到萧昱的膝上,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萧昱捧起膝上那如瀑的发丝,想起他们成婚后的第一日,她嫌头上的钗簪重,压得脖子疼,他殷勤关怀,却失手拆散了她的发髻,她的云发顿时倾泻散落在两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