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薛太尉自己没能留下 ,却将自己的心腹长史裴雍留在了建安,担任中书侍郎,以巩固关陇世家在内朝的势力。
明年开春,必须将胡法境安稳送上齐王妃之位。
裴雍点头应和着,将薛太尉送上离开建安的车马,目送车队远去后,才转身返回。
回去路上,裴雍一路思索着,薛太尉被迫离京,他也必须做些什么,来稳定裴氏在京城的势力了。
想到这里,裴雍调转马头,转身往温氏家去。
*
时至腊月,腊梅初绽。
这一日,华林园听雪阁,天子手植的梅花开了,萧昱便携了魏云卿一道来赏梅。
前几日才下了雪,如今雪未融尽,一片白雪红梅世世界,宛如琉璃仙境一般。
二人在梅花中闲走着,萧昱对她道:“显阳卫尉被撤职,如今显阳殿需要选一位新的卫尉,你心里可有合适人选?”
魏云卿摇摇头道:“我对朝臣又不熟悉,哪里选的出?陛下做主就好,反正你选谁我都放心。”
萧昱捡着她发髻上掉落的梅花,道:“我近来的确给你物色了一位新的显阳卫尉,只是这毕竟是你宫中的官署,还是要合你心意,你信得过才好,所以,我把他召进了宫里,让你自己看一看。”
魏云卿扬头,好奇,“是谁?”
萧昱神秘一笑,拉着魏云卿往前走着,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魏云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梅花掩映中,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映入眼中。
一如既往的沉默安静,端重沉稳,只是那一身干净平整的白布衣已然换下,换了一身绯红的官服。
青年孤身傲立梅树之间,从容俯身,深深作揖向帝后请安,梅花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随着直起的身子,又纷纷散落在地。
魏云卿愕然,看着那清风朗月般的青年,呆了片刻后,心中恍然,继而一笑,看向萧昱,安下了心——
“堂舅。”
第99章 逼婚
梅花树下, 清影独立。
魏云卿看着宋逸,不可思议道:“真是想不到,堂舅一贯是不愿意出仕的,不想竟答应了陛下, 还是天子的面子大。”
萧昱笑道:“他去年策试高第, 早就该授官了,如今只是顺势而为。”
宋逸为父守志十余年, 不交游不出仕, 如今父冤得雪, 出仕任职,正是人心所向, 水到渠成。
“如今时机也是恰到好处。”魏云卿笑着,又嘱咐宋逸道:“堂舅可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宋逸颔首道:“为人臣, 当尽忠,为人子,当尽孝, 家父一生忠贞为国, 为人子亦当不坠父风。”
魏云卿含笑点头。
萧昱抬手示意往前边休息,三人穿行在梅花树间, 往听雪阁走去。
路上,魏云卿不时折下几枝梅花。
萧昱自顾自和宋逸交谈着, “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宋逸恭谨回道:“去年策试,陛下亲临。”
萧昱摇摇头,“不, 那时, 朕根本没注意到你。”
宋逸滞了一下,摇摇头, “请陛下明示。”
萧昱提醒他,“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你送了皇后一盏灯。”
“陛下。”
魏云卿闻声,脸色大变,折梅花的手也一顿,不安地看向萧昱,那件事她不是解释过了吗?怎么又提起来了?
宋逸面不改色,静静等着天子下边的话。
萧昱神色自若,坦然道:“朕还记得上巳那一日,你与皇后那一句联句。”
魏云卿心中一动。
“性本尘外士,难与众木同。”萧昱回味着,“那时,朕便知你心性非常,疑雾尽散。”
魏云卿面色渐缓。
“显阳卫尉之职,早先皇后就提过,希望由舅舅担任,如今由堂舅出任,也算遂了皇后的心意。”
萧昱握住魏云卿的手,拂掉了她肩头的碎花,对宋逸道:“希望你能始终保持这卓荦不群的姿态,做好自己,不与人同流。”
宋逸领命颔首,俯身作揖,敬拜天子。
*
秘书省。
“听说了吗?裴侍郎要把妹子许配给温使君的侄子,不日就要成婚了。”
“这裴氏是要和太原温氏联姻吗?”
“温使君是并州牧,秦州与并州相连千里,军事重镇,薛太尉都督二州军事,需要拉拢温氏。”
几个子弟窃窃私语着。
柳弘远手执书卷走入,几人看他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装模做样的忙着自己的事情。
柳弘远不以为意,秘书省官员多为清贵世家子弟,看不起他的出身,多不与他来往,他也无意巴结奉承。
进来时,他似乎是听到什么秦州,什么温氏,不过他一贯不参与世家党争,便也没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书阁走去。
几个子弟看着他背影消失后,才又小声议论着,“听说他跟裴氏女郎有瓜葛。”
“裴氏那样的门第,怎么会看上他这样一个寒门子,婚宦失类,是会被御史弹劾的。”
“别说与裴氏女有私情了,就算已经失身于他,温氏也是照娶不误的,联姻是两姓联盟,人家娶的是姓,谁管你人如何。”
“就是就是,这小子怕不是以为毁了一个世家贵女名声,就能高攀上吧?”
“哈哈哈。”
秘书省回荡着同僚子弟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嘲笑声。
*
裴府。
“我不嫁!”
得知裴雍已定下她与温氏的婚事后,裴智容情绪激动,言辞激烈。
裴雍拍案怒斥,“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父母不在,便是我这长兄做主,由不得你不嫁!”
“为什么非要逼我嫁给温家?”裴智容控诉着,“我与柳郎两情相悦,为什么就是不许我们在一起?”
裴雍睁目,怒视着她。
薛太尉离京,裴氏在内朝地位不稳,他必须尽快争取与其他家族联姻合作,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温三郎的叔父现为并州牧,裴雍是薛太尉心腹,由裴氏女和温氏联姻是非常好的选择。
“他出身寒微,家世卑贱,他配不上你。”
“过去你嫌他无官无爵,如今他已入仕为官,为什么还是不行?”
裴雍苦口婆心道:“魏国以九品中正选官,即便他如今能出仕,可他祖上往上数几代,并无仕宦名臣 ,你就算嫁了他,以后你们的子孙也不得仕进。”
“柳郎是靠自己刻苦读书,策试得来的功名,以后我们的子孙也可以靠自己读书上进,比你们这些只会依靠祖上功业,世代相承的浮华子弟强上百倍!”
“放肆!”裴雍大怒,扬手给了裴智容一巴掌。
裴智容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却还是倔着不低头。
裴通脸色大变,连忙张臂挡在裴智容身前,劝道:“大哥,你消消气。”
“读书上进?只要魏国还是门阀政治,九品中正选官,他就上不去。”
裴雍嘲讽的语气不加掩饰。
“柳弘远无非是走了大运,得长公主赏识,才有了策试出头的机会,而他的子孙,无家世,无门第,无贵人赏识,哪怕再努力,书读的再好,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裴智容全身颤抖,心中的愤恨无处发泄。
她不理解,明明是他们这样的士族,垄断了寒门仕宦上进之路,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处处贬低这些努力读书上进的寒门子,他们凭什么扼断别人的出头之路?
裴雍指着裴智容,声声指责着——
“十几年来,裴氏生你,养你,付出无数心血。汝之血肉,皆为裴氏所塑,你享尽家族之利,就该以家族荣耀为上,以维护家业为责。”
裴智容全身颤栗着。
“作为裴氏女,维护裴氏家业不坠,是你自出生起就应该担负起的责任与自觉,你必须完全与家族休戚与共,你,明不明白?!”
裴雍的如同一只呼啸狂吼的野兽,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高大身躯的阴影将渺小的裴智容整个淹没。
她颤抖着,蜷缩着,一个弱小的女子,要如何与整个大时代抗争?
她呆呆的,麻木着,仿若听到古人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的愤懑慨然。
忽而冷笑道:“什么家业不坠?什么家族荣耀?我看这不坠的家业,坠就坠了吧!”
裴雍眼神一寒。
忽的,裴智容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匕首,慨然道:“这一身血肉,来于父母,我今日就还于父母,了却血肉之躯,从此一身自在!”
说着,就往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下一道。
“智容!”
裴氏兄弟大惊失色,裴雍扬起一脚,踢走了裴智容手上的匕首,裴智容被踹的扑倒在地,鲜血溅在地板上。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身边,撕着衣服给她包扎伤口,大声呼喊着下人。
裴雍又急又气,痛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如此不孝父母?”
“我宁死不嫁!”裴智容双眼通红,倔强道:“兄长既斥我不孝,便放我入地下侍奉父母去吧。”
“好!”裴雍怒极,“要死是吧,我告诉你,你就算死,也要以温氏妇的身份死,你就算死,也要为家族完成联姻,你就算死,也要葬在温氏祖墓!”
“你……”
“来人,把女郎给我关起来,严加看管,出嫁之前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
裴智容自尽明智,宁死不嫁温氏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柳弘远耳朵里。
殷恒有声有色的跟他描述着,“裴氏和温氏匆匆定下婚事,听说今日就要出嫁了。”
柳弘远手中的笔吧嗒落在了案上,写了一半的宋世子传记上,被溅上了一大片墨迹。
只听得裴智容今日就要出嫁,顿时心神打大乱,抬脚往官衙外走去,匆忙的脚步,带翻了案上的纸墨。
“弘远。”
殷恒制止不及,暗自叹息,两姓联姻,他去了也是无可奈何,恐柳弘远冲动出事,连忙抬脚跟上。
官衙的马被柳弘远骑走,殷恒无马可驱,恰逢李允乘车而来,殷恒见此,立马跳上他的马车,在李允一头雾水的情况下,驱车追赶。
另一边,柳弘远一路纵马,追上了裴氏送亲的队伍。
白雪茫茫,十里红妆。
他遥遥望着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泪水模糊了眼眶。
婚车中,裴智容面色麻木,再厚的脂粉都盖不住心中的绝望,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早已偷偷磨的尖利的金簪,下定了赴死之心。
既然兄长要她为家族完成联姻,那她便以温氏妇的身份死在温氏,遂了他们的心愿,以她的身躯还裴氏养育之恩,自此之后,她与裴氏两不相欠。
眼泪落下,在脸颊的脂粉上滑下水痕,忽然,她似乎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
“智容,智容。”
裴智容猛然抬头,更加清晰的听到了呼唤声,她立刻掀开车帘,看到了送亲队后一路驱马跟随的柳弘远。
“弘远。”她带着哭腔,呼唤了一声。
柳弘远看到裴智容后,眼泪溢满眼眶,心中大慰,幸好,她还活着,“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雍在队前送亲,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看到柳弘远一路驱马跟着裴智容的花轿,给她诉说着什么,眼神一寒,怒火中烧。
这小子真不是识相,大喜之日来触霉头,立刻吩咐下人去把他撵走。
顷刻,十几个家丁包围了柳弘远,柳弘远被拉下马,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一身雪污。
“你一定要活下去。”他犹在呼喊。
“弘远。”裴智容看着狼狈的柳弘远,泪流满面道:“你快回去,你忘了我吧。”
裴氏家丁的拳头如暴雨般落下,柳弘远狼狈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向裴智容奔去,一句一句的嘱咐着——
“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我会在你身后一直守护着你,你会长命百岁,你会儿孙满堂,你要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弘远。”裴智容心如刀割,泪水糊尽了脸上的脂粉,“对不起,对不起……”
她可能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柳弘远被打的遍体鳞伤,殷恒及时赶来,和李允一起跳下马车,驱赶着行凶的下人。
殷恒怒斥,“他是朝廷命官,裴侍郎欺人太甚!”
裴雍冷声道:“今日是我裴氏大喜之日,挡路者都该死!”
“裴雍!”
于此同时,婚车传出裴智容的声音,“大哥,你让他们走,我嫁,我嫁!”
裴雍面色稍缓,抬手制止下人。
殷恒和李允一起扶起昏迷的柳弘远,手忙脚乱将人抬上马车。
裴氏送亲的队伍继续往温氏驶发。
裴智容眼泪已经流干,绝望阖眸。
*
与此同时的温氏,全家上下乱作一团,大喜的日子,新郎却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母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厅堂团团转,眼见着新妇都要过门,儿子却不见踪影,这可怎么跟裴氏交代?
很快的,家丁急急来报,“夫人,郎君找到了。”
温母松了口气,“三郎在哪?”
说话之际,袁延伯大步跨入,把五花大绑的温三郎扔到了温母面前。
“三郎。”温母愤恨地剜了袁延伯一眼,给儿子解着绳索,心疼道:“何至如此狼狈?”
袁延伯冷冷道:“你儿子诱拐我妹妹私奔,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我暂时不予计较,送他回来成婚,待他婚后,我定是要开堂公审,给我妹妹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