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
简静心不在焉地应着,一个转身,膝盖磕上去,她绊上茶几险些摔倒。
朱阿姨跑过来,“没事吧太太?”
“不要紧的。”
简静揉了揉说。
不要紧的。你们原本就是这样搭伙的,只不过中途出了点状况,当了回室友,现在危机解除了,应该各归各位的。
这半个月简静过得忙乱又谦卑。
今年证券行业形势严峻,碰上强监管,大大小小的检查,她对付了六场。算下来,平均每天就有一点五个部门来视察,综合处的同事忙着递烟、准备果盘,简静负责捧一堆合规内控材料交上去,供他们挑毛病,指指点点。
周四她刚陪着几个董事送走一批,累得她扶着腰,头磕在电梯的镜面上,只想拿脑袋撞墙。
“岁末忙一点不很正常的事情吗?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汪域看见她这个样子,宽慰几句,“该吃的苦一样都没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感谢它的了,这是在帮助你成长。”
简静背贴着墙干笑,“谢谢。没这些苦,我一样成长。痛苦就是痛苦,对人生的意义没多大,您别擅自升华它。不答应。”
“......”
汪域在被任命为ZJ证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之前,就已经和简元让是很好的哥们儿,他能坐上这个位置,没少借简家的东风。因此对简静也格外宽容一些,可以说是拿她当自己女儿看。
“明天要开业务推进会,你把最新的风险管理要求整理成文,在会上做个简单介绍。也不用太长了,稍微讲解一下,控制在十分钟以内。”
二人在下电梯前,汪域交代简静说。
简静难以置信的,指了指自己,“我吗?”
她都这么忙了,这种没人性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啊!
汪域停下来问她,头伸过去,“不然就我帮你做?”
简静装作没听出他话里反讽的语气。她点头,“那敢情好,明天我就负责念,辛苦了。加油噢!”
“.......”
汪域憋了一口气,喊道,“现在立马回去写!”
简静捂上耳朵,“知道了,知道了。”
她走回办公室的时候,亲眼见证了财富管理部一名男员工Peter,在高强度工作压力下的崩溃。
起因是他昨晚加班到凌晨三点,撞上女友生日,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头上,被不偏不倚地扣了顶绿帽子。他女友当场收拾东西走人,说早就受够了他,让Peter以后就拿公司当家好了。
顶着这样的重创来上班,在领导面前做汇报时,又放错了PPT,挨了几句骂,一散会人就撑不住了。
车小小已经在观望的第一排,简静挤到她身边时,Peter已经抓着头发在喊,“事情没做好都是我不对,公司给我开这么高的薪水,我却连个汇报都出错!我真的该死。”
“好家伙!”车小小忍不住低呼出声,“从前只见过恋爱脑,头一回听说有工作脑的。”
和Peter同一组的员工都在劝他,安慰说没关系,又怕他这样的状态再上班会出事,连他们曹总都出面了,让Peter下午回家休息,好好睡一觉。
车小小用羡慕的眼神目送完他离开。她颓丧地看着简静,“我也想回家睡一觉。”
简静大手一挥,“你现在就可以去取车,就说我批准的。老汪敢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嘴炮儿。敢和汪董叫板,你自己早走了。”
车小小可太了解她这张逞能的嘴了。
她脑子里又转过一个念头,“要不我也来一出范进中举?”
说着车小小真就演起来,她踢出一只鞋子去,“我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
说到这里,车小小两只胳膊还甩了甩,像真沾了一手水。
简静寻思了半天,“这儿没水塘和黄泥给你。而且刚才人已经疯过了,你要想超越Peter,就只有跑到老汪办公室,装尿失禁,淋淋漓漓一裤子尿,没准行。看着比这唬人。”
“你俩都没事儿好做了是吧?”
突然闪现的汪域站在简静后边骂道。
简静和车小小吓得一蹦两米远,“汪......汪董。”
“干活儿去!”
“好嘞。”
尤其车小小跑起来的时候,那只没穿稳的鞋掉在半路,她又垫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跳回去捡。
简静已成功上岸,回头看见这一幕,站在办公室门口,叉腰笑得直拍门框。
汪域心情沉重地摇头,快三十的姑娘了,跟个孩子一样没心肺。
临近下班的点,简静收到谭斐妮的微信,约她吃晚饭,顺便逛街。
简静回她OK的手势。她觉得,她已经为工作付出太多,应该适当奖励一下自己。
她有强迫症,上班的时候要么长时间不看手机,但要是回完微信,就必须把聊天框所有的红点都消灭。
简静先浏览了一遍工作群,确定今晚不用开会,也没有紧急通知。这很难得。
跳出一条来自周晋辰的新消息。
周教授:【明晚回。】
简静往上翻,上一条还是她让周晋辰照顾好自己,他说了个好以后,这几天他们都没有联系过。
周晋辰这边刚结束一场学术研讨会,来的都是心理学方面的顶尖学者,他虽然是北方学校的代表,但坐在里面,资历还是太轻。
其实这次本来派的不是他,是周晋辰主动请缨,校领导当面夸他要求进步。其实哪里知道,他想离开一段时间,是为了把简静暂时从他的生活里隔绝开。
辨不清一个人在你身边,究竟占什么位置的时候,可以试用排除法。什么地方空出来了,就是那个人的位置。
周晋辰发完这条微信,等她回复的功夫,掐了支烟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个持续了半分钟的“正在输入中”失神。
最后也不过两个字,很简短。
金融流水线女工:【好的。】
她本来是要说什么?为什么又删掉不问。
这半个月她都在忙什么?累不累?怎么一句抱怨也没听见。
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给他打?
他更想问的是这些。
简静一定看不懂,明天回这三个字,换句话说,其实是我想你。
周晋辰侧身立着,眼眸安静地垂下,没有分毫的烦乱情绪流露出来,在路人看起来,温润君子的外形不倒。
一群嬉笑着的女学生交头接耳的,从他身边路过,小声议论他优越的长相和气质。说着说着,就捂嘴笑起来,跟周围人后悔说怎么没报P大。
待人走远了。周晋辰才点起烟,一口接一口,深深把烟吸进肺里,吐出浓白的烟团,指间红星闪烁,快要烧到末尾。这只是一根烟的时间。
但他对时间已经没有概念。
这半个月不知道如何过来的。数着日子,又觉得日子太长,一天都很久,过完上午还有晚上,消也消遣不完。不去看日历,又疑心怎么每天都有行程安排?也不让人喘口气。
烟即将烧到根蒂时,周晋辰不妨被烫了一下,神经末梢都扯着痛。
他看着指腹内侧,被烫出的半月牙型的鲜红印子,这是连日来他第一次有知觉,类似于自己还活着的、鲜明的知觉。
周晋辰在渐渐西沉的暮色里,无声无息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原来空出来的地方,是他的心。
简静回完周晋辰的微信,就收拾东西下了班。
她们去SKP,在光华路和大望路之间的一家居酒屋吃晚饭。
吃到一半魏凯进来了,怀里搂着个小姑娘,和上次那个又不同。而且还是转了好几手的,就简静知道的,起码有三个公子哥儿。
简静瞥一眼他,魏凯也捕捉到了这个目光,他松开小女友,走到这一桌来。
“简小姐,挺长时间不见你了,妮儿也在?”
简静捏着筷子点头,“我们工作还挺忙的,不像你,整天斗鸡走狗惯了。”
“......”
魏凯这会儿还觉得没什么,“谁不是这么过呢?刚才进门你瞧我做什么?有话要对我说吗?”
“真要我说吗?”简静问。
魏凯敲了敲桌子,“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妮儿,你说是吧。”
谭斐妮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和这人多说一句话都嫌脏。
简静凝眸看了他一会儿,很认真的表情,“为什么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挺清秀的,怎么口味一天比一天怪?遇上什么坎了?”
她说着又往后探头,对跟过来的,魏凯的小女友说,“小妹妹你也真是,什么脏的臭的你都要啊,不是这么不挑吧?”
魏凯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了。
这简静猴年马月能学会好好跟人交谈!
还他妈说的特无辜,好像真是在为人好。
魏凯一脸憋出内伤的表情走了,连饭都没在这里吃。
简静忽然抬头,看见谭斐妮一直望着窗外,她也看了一眼,“你还看他干嘛?”
谭斐妮撑着下巴,迷惘的眼神不知落在哪里,脸上是风吹山角晦还明的神情。
她说,“我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突然想到我读高三的时候,快要艺考的那个月,我妈每天逼我练舞,还不叫我吃饱。魏凯天天晚上都翻围墙给我送吃的,大冷的天,他躲在大院儿红墙根底下,手都冻红了,从怀里拿出来的烧饼还是温的。”
简静比她更盲目地摇头,“这一类的故事,在我这里,统称为科幻片。”
谭斐妮又问,“静儿,你说这人的变化,怎么会那么大呢?”
“世上的事本来就是瞬息万变的。早上刚起床的你,和晚上下班的你都有可能完全不同,甚至一些做法不能相互理解,更何况是别人。”
谭斐妮陪简静去爱马仕取了两个包,在试鞋子的时候,简静照着镜子,随口问了一句,“上次你发朋友圈为什么说,以后再也不和陈晼逛街了?”
“还能为什么!就在你站着的这个地方,我每试一件衣服,她就当着一圈人拼命地说好看,丑的也说好看,七百二十度托马斯全旋起哄说好看。最后我被架着买了十八件大衣、七双鞋和五个包!再和她逛街我要破产。”
“.......”
第23章 颤巍巍
大约晚上十一点左右, 简静和谭斐妮各自回家。
简静因为买的东西太多,左右手挎满了购物袋,她站在自己家门口,把丝带往胳膊上捋一把, 腾出只手来摸钥匙。
盲人摸象似的在包里翻了几个来回, 没找着。
“嗯?”
简静歪头看了下天,难道放在办公室了?
她把购物袋都扔在门口, 取下包, 用手机打着灯, 正准备开始地毯式的搜寻。
“吱啦”一声,对开的大门从里面打开, 周晋辰的视线往下,看见一个蹲在地上翻包的简静。
她仰起头, 对上周晋辰探寻的目光,他穿着浅灰色的衬衫,早就松了领带, 领口打开两颗扣子, 袖子也折上去,清风朗月地挺立着脊背, 如一块丰年的美玉,站在门口, 眉眼间一股辗转南北的倦怠。
“老周?你比我还先到家?”
简静怀里还捧着包,疑惑地问。
周晋辰两手提过她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他说,“外面不冷吗?你要不要先进来, 再问我问题。”
“哎。”
简静脱下外套挂起来, “不是说明天回来的吗?”
周晋辰把那些或是花绿,或是橙色, 或是黑白印山茶花的纸袋放在地毯上。他走到中岛台,拧开一瓶水,“你不想我回来?”
简静极力否认着,“哪有这种事!你高兴回来就回来,我随便。”
他说,“明天没什么安排,不过学院还有些事等着处理,就提前回了。”
“好。挺好的。”
拜托不要再问她哪儿好了!别把这段尬死人的对话继续下去,她实在编不出来。
简静在心里默念,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他的脸。
周晋辰的脖子下面,靠近喉结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黑痣,嵌在他冷白的肤色上,黛之一忽则嫌黑似的恰到好处。
他仰起脖子喝水的时候,喉结滚动,那颗小痣也滚动。
简静感到她一颗心悬颤着,也跟着滚动一下。
室内熏着暖气,她才看见他的脖子上出了些汗,客厅里花枝状的水晶灯折射上去,泛着光滑的、微冷的湿意。
那湿意蔓延到简静的瞳孔内,她和他对视,眼神也被浸润得湿淋淋的。
这段长远的对望里,谁都没有动。简静想要迈动步子,但最终没有,她知道这一动是把自己推上赌桌,输赢难料。
周晋辰也只是瞧着她,手里捏着水瓶,柔和的目光覆在她脸上。
他看简静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等了半天,又没见她开口。
周晋辰朝她走过去,他唇角那抹玩味而温柔的笑意,离她越来越近。
简静猛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声如洪钟,隆隆作响。
他不会又要过来吻她吧?那她是不是要推开才行?
上次都说了那种话,应该要推开的,好再次表明她为自由,为自我,不可动摇的立场。
她这么想着,心里跳出就有一道声音,微弱地反驳,亲一下又没关系,他那么会接吻,好像也不吃亏吧。而且他是你丈夫欸。
但理智的那个小人立马板起脸:什么叫没关系?今天忍不住和他接吻,明天就会想滚床单,后天为他哐哐撞大墙,直到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怨妇。
周晋辰在离她不足一步的地方停下,俊雅的脸俯低下来,平稳的呼吸洒溢在她的嘴唇上,引来简静一阵震颤。
他又忽然停住,只是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很晚了,我先上楼洗个澡。”
简静只剩微张着嘴,拼命喘气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