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楼,坐在餐厅里,舀一盏即食燕窝吃。
周晋辰接完电话,往水汽弥漫的浴室里望一眼,生着气的小姑娘已没了踪迹。
他走到楼梯口一看,架着一只脚吃东西呢,端个手机,拇指不时快速翻动,看得起劲,噗嗤一声笑出来,浓汁溅到桌上,一点规矩影儿都没有。
周晋辰到这步田地才肯信。年纪还小时,人们实在不必用条框,费心列举出有关另一半的特征,身高要多少才相互合衬,体脂率控制在一个什么范围,读的哪一类专业,性格偏文静还是活泼,必须从事什么行业。
是很多余的举动。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在某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时刻,也许微风和花香都没有,半点不浪漫的,就爱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走到玄关处,取了件深色毛呢大衣穿上,“我去机场接个人,很快回来,你在家好好休息。”
简静没理他,专心致志地吃。
周晋辰看了她一会儿,关上门走了。
他要接的人是他妈妈。
叶襄君一身黑白格纹的经典搭配,手上挽个挎包,边走边打电话,身后跟着几个提公文包的秘书,一刻都闲不下来的女强人作派。
“小辰。”
叶襄君挂断电话,已站在他的面前。
周晋辰有些生硬地应一声,“妈。”
叶襄君左右打量他,“我瞧着,好像是瘦了一点儿。”
跟了叶襄君最久的黄秘书笑说,“小公子瘦一点,看着还更精神了。”
周晋辰不想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耽误时间。
叶襄君从来不知道他的体重,但每次见面,仍要拿出一副慈悲心肠,像天下大多数母亲一样,哀切的、心疼的说自己孩子瘦了。
他拉开门,“上车吧。”
“简......静。”
叶襄君坐在车上,揉着太阳穴回想了半天,才吐出这个静字。
“是叫这个名字吧?简元让的小女儿。”她突然问。
诚然,她对于简元让要更熟悉的多。
周晋辰说是,“您儿媳妇叫简静。”
简单是挺简单,就不怎么爱静。
提起简静,他脸上因为和叶襄君交谈而僵硬着的表情,才稍稍柔和了一些。
叶襄君长在大院儿里,察言观色对她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功夫,加上这些年又在生意场上混,不难发现儿子细微之处的变化。
他好像很喜欢她。
叶襄君问,“你不带她来给我见见?”
周晋辰抿起唇角,“她不知道您来,今天也不是什么好的时机,下回吧。您去姥爷那儿?”
“你姥爷不喜欢人突然到访。还是住酒店,规矩少。”
叶襄君了解自家老爷子。要想拜访他,得提早和迟伯递帖子,看老爷子是否有安排,再约好时间,准时准点上门。
周晋辰说,“您是家里人,不算在待客之道内。”
“家人久不见面,有时候,比外人还不如。”
叶襄君随意拨两下领口银杏叶形状的钻石别针,小声说着。
车内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叶襄君打量一眼周晋辰,他长得很像自己,连身上清淡的质感,看不出神情的冷漠的目光,都何其类似。
她思忖着开过了一个头,“挑个日子,我正式地见一下你岳父。婚礼没到场,已经失礼在先了。”
周晋辰点头,“我岳父一家都是宽厚人,没有挑过您的理。”
听他这么夸简静一家子。叶襄君有点不是滋味,“小辰,你倒像简家的儿子了。”
周晋辰看着她的眼睛说,“大概是因为,他们也真正拿我当家人。”
叶襄君没话好讲,有些话连开头都不能有,撕下一点口子,母子俩连表面功夫都将维持不住。
她在酒店门口下车,握一下周晋辰的手,“你回家吧,妈妈到了。”
“早点休息。”
周晋辰抬起手腕看表,已经七点多,不知道简静饿了没有。
但有另外一件事更重要。
他给郑馆长打电话,寻问展览馆最近的档期。
郑馆长正交际一场酒局,看见是周晋辰的电话,嘘了一下,让身边的人不要做声。他双手捧着手机,诚惶诚恐地说最快也得等到大年初五。
前头都是已经售票的展出,不大容易撤得回来,好在这位周公子脾气温和,能等他安排,也不拿身份压人。
周晋辰说,“那就初五,麻烦您准备一场天文展,我太太很喜欢。”
其实他也不知道简静喜不喜欢,但于祗说她爱看流星雨,读高中的时候也去过山上搭帐篷露营,总归是有两分兴致在的。
“好的,好的。不麻烦。”
那边礼貌地道别,听着嘟嘟传来的挂断声,郑馆长等了几秒才敢挂。
身边已有人问,“谁啊?需要吓成这样?”
郑馆长点了支烟说,“叶家的那个小外孙子,吩咐我说要闭馆一天。他好单独给他太太弄场天文展。”
“公子哥儿还搞这么浪漫。”
郑馆长哼了一声,“他们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浪漫!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想到什么立马就有什么。”
有人反应过来,“他不是娶了简元让那个宝贝独生女吗?”
“那位大小姐还懂天文呢?天上又没有爱马仕好卖!”
简静名声在外,在座的几位,知道她的人都笑起来。
周晋辰赶到家的时候,简静已经走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她最常用的那个行李箱。
他在衣帽间里转了四五圈,试图说服自己,是他眼神不好,没看见。简静不至于离家出走,要么就是她故意藏起来。
活了三十又三年,头一回知道什么叫着急。
周晋辰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不急。
十几岁他爸妈离婚,他不急,像听见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一样,很平淡的反应。读博时导师提出来,按照他所选的研究课题,写出来的论文达不到毕业要求,他也不急,说他可以再花时间,推翻重来,不够好,不过是因为花的心思少。
但现在只是找不到一个箱子。他急了。
周晋辰给简静打电话,那边一直是占线状态。
他忽然意识到,简静有可能把他拉黑了,一发微信,红色的感叹号跳出来,果真。
周晋辰放下手机,扶额静了静,蓦地又笑出来。
真是小朋友。
小朋友简静提着行李箱回了娘家。
简元让在书房里训侄子的话,集团最近好几个项目都施展不开,不是被这个部门卡,就是供应商出问题。
简方明垂手站着,一一解释完,照例挨了一顿骂出来。
他看见简静,还是打起精神笑,“静静,怎么今天回家了?”
“明天不是回太原老家么?”
简静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不想看见周晋辰。
她坐在家里想破了头,也只有这个理由,能把两家人都推搪过去。
简静看他脸色不是太好,“怎么了?老头儿又找你麻烦了?”
简静深知她堂哥的脾性,事事要比人强,打小对自己严苛得很,强顶着一口气想表现给世人看,他就是最适合接管集团的那一个。他甚至没有自己的私生活,京城子弟们那一套,捧女明星,玩小模特,养两三个情人权当消遣,简方明从来不搞。
可是除了他也没有别人呀。Jonas集团本来就是简家兄弟两个的。
她大伯过世的早,简方明是简元让一手带大的,和亲儿子没有分别。
早年间,还传过简元让藏私心,要把集团交给自己女儿的风声,可知情人一听,就说这消息太假。
简千金一没这个能力,二没这份野心和担当。远不如叫她爹把股份都移交给她,安心当她的富贵闲人,不比摁在那把交椅上卖命舒坦?
谣言闹得最凶的时候,简静还没多大,刚上高中的样子,简方明难免被影响,整天整天的心神不宁。
简静就拉着他的手说,“哥,你不用怕。这辈子我总不会和你争就是了。”
简方明宽了心,笑着揉了下她的脑袋。那以后更百倍地对她好。
他看简静对祭祖的事这么上心,不免疑惑,“什么时候管起这种事来了?再说,大年下的你不用去叶家吗?”
“不去!”
简静挥了挥手。
简方明很了解她,“特地回家献勤儿,别是又缺钱花了?”
简静下意识地就要说不是。但一想这是个敲竹杠的好时机。
“人活着哪有不缺钱的?硬撑罢了,”简静的手在拉杆箱上来回抵擦,低着头,声音也微弱,“前两天我瞧上一项链,不过就是重了点,我就买不起了。”
简方明问,“哪一条,你发我手机上,我给你买。”
“不用了,哥。”
简方明意外于她的懂事,“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
“不是,我想说,你直接转账给我就成,我想买的不止一两样。”
“......”
简元让听见楼下的对话声,他赶过来,摘下老花眼镜,“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的家,我还不能回来了是吧?”简静大声说。
简方明料想他们父女俩有话要说,起身辞行,“二叔,那我就先回去了,还要安排明天的行程。”
简元让到底心疼侄子,“这点小事。用你安排什么?回去休息,让秘书们去忙。”
简静把手里的箱子交给淑姨。她指了下楼上,“把卧室收拾一下,我也睡了。”
“才几点?离睡觉还早呢!你先跟我过来。”
简元让揪着她往客厅里走。
简静一屁股坐上沙发,“干什么?有话就快点讲呀,我真的困了。”
简元让满脸担心,“明天就是除夕,你这时候回娘家,我才要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简静盘着腿开始瞎编,“我想陪你回老家去,尽点心。简家村头冒青烟了,才能出你这么个大人物,多显身扬名一事儿,难道不值得我回去这趟吗?还是你怕我抢了你风头。”
“打住。少来这套。”
简元让懒得听她瞎扯。
他说,“是不是和姑爷闹矛盾了?”
简静很快否认,“没有,好着呢,好到不能再好。”
但简元让显然不信,“我不管你们小年轻怎么吵架,退一步说,他周晋辰......”
“爸爸。”
简静忽然叫了他一声,让他没办法再往下说。
简元让停下来,“你有什么高见?”
简静开始发挥胡说八道的功力,一本正经的,“你退少了,这么严重的事儿,怎么能只退一步来说?少说要退一万步。”
“......”
“既然选择了要退,你总要拿出点诚意来。我建议你下次,直接以光年为单位开始退。现在劝人的话,最少是这个数起步的了,要不然还不如不退。”
“......”
简元让就那么愣在那儿,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东西。
简静摊了摊手,“谈话结束了吧?我可以上楼了。”
她起身拍拍她爸的肩膀,“早点睡,你不是小伙子了简主席。”
冯瑜在一边看得着急,“你怎么就让她上去了?”
简元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真是老了,被她这么一打岔,我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
“......”
第26章 老滑头
简静上楼, 很久不回家住,但淑姨每天都带人打扫,一周换一次床品,倒也光洁。
床头放着一本《裴洞篇》, 哲学里经久不衰的命题, 有关生与死的讨论,苏格拉底的学生裴洞, 回忆自己与老师的最后一次对话, 在苏格拉底狱中临刑服毒的前夜。柏拉图以他的口吻记述下来, 内容晦涩又艰深。
简静花费三个晚上,很认真地读完。那时她还没和周晋辰结婚, 每次去吃饭,都要备足功课。
一想到这些努力, 简静摸了下自己心口,“这都是你罪有应得,静静。”
然后她用力一扬手, “啪嗒”一声, 这本古希腊哲学经典掉在了地上。
简静在家睡了个好觉。
她是从不带着心事入眠的,周晋辰弄得她再烦, 上了床,眼罩一戴, 就把他给抛开。
次日早晨,她被楼下的动静吵醒。
淑姨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后也没敢高声, 倒是简静一骨碌坐起来, 带着起床气问,“谁啊!一大早的就不消停。”
“是姑爷来了。”
简静一只手扶上脖子, 转了转,“你说谁?周晋辰?”
大过年的叶家想必客人不少。他不去陪他姥爷,听人吹捧,受那些下属朝拜,跑这儿来干嘛?
“对。正和先生太太吃早餐呢,先生催你下去,”淑姨招手,让候在门外的佣人把衣架推进来,“静静,这些衣服都熨好了。”
“谢谢淑姨。”
简静洗漱好,考虑到是去祭祖,她也没有挑颜色鲜亮的衣服,只拿了套灰色的窄腰格子小西装套裙。她在家没找到高领毛衣,脖子上的痕迹遮不住,只好穿件方领的针织衫。再挑出根黑白相间的小方巾,绕一圈系上。
她下楼时,简元让和简方明都在陪着周晋辰,不断有杯盏的碰撞声,几道爽朗的谈笑声,从熏着暖气的偏厅里传出来。
简静躲在梁柱后,往里瞄一眼。周晋辰背对着侧门,挺直脊背而坐,两腿张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肩平背薄,一副好仪态。
残雪浓霜的院子里,管家文叔领着佣人们,一箱箱的往车上搬东西。
简静只当周晋辰没来,假装不知道他们在那儿,只站在门槛边,捧着杯热茶看文叔忙活。
她问的小声,“干嘛要装这么多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