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脚步声远了,她才拔腿跑到中岛台,双手撑着桌沿,大口大口的呼吸。
简静感觉自己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海难,她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终于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苟且偷生着。
她拿出手机给章伯宁发微信。
金融流水线女工:【章儿,我可能要疯,就快得精神病了。】
章伯宁:【你不早确诊了吗?还事事儿的,非得搞个将来时。】
金融流水线女工:【我怀疑周晋辰在钓我,章儿你觉得呢?】
章伯宁:【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发完疯早点睡。】
金融流水线女工:【......】
简静回衣帽间取睡衣,看见周晋辰已经擦着头发走出来,浴袍的领口微敞着,系带松松地搭在腰间,隐约可见紧实的小腹。
她低下眼眸,只顾专心看地面,“你洗完了?”
“嗯。”
等简静也洗完爬上床,她才觉得今晚这场硬仗才刚开始。
周晋辰睡得很中间,哪怕简静已经很小心的,只占了边沿一点床位,也离得他很近。
她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眼,幅度尽可能轻的,做着深呼吸。
可在周晋辰的手伸过来的一瞬间,简静背上蹿起一股电流,她浑身一麻,本就非常靠近床边,这么一来,眼看就要滚落到地板上。
周晋辰长臂一伸,眼疾手快地揽住她那把腰,将人往怀里带。
简静被铺天盖地的、强烈的荷尔蒙笼罩。快要不能呼吸。
“怎么吓成这样?我不过是要关个灯。”
周晋辰仍旧伸出手,摁灭了床头的台灯。
看不见彼此的黑夜里,简静才慢慢找回自己心跳的节奏。
“嗯,我也是想给你让位置,谁知道这床会这么窄。”
简静闭着眼睛胡编乱造。
她被他裹进怀里以后,才发现自己那么贪恋这种感觉,晕眩也害怕。
像突然被命运光顾。
周晋辰低哑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几分谑笑,“是窄了点儿。我们旁边也就只够躺四个人的。”
“......”
简静却笑不出来,手在发着抖。
车小小真没说错她。就一张嘴厉害,不管有理没理的事情,从她这儿出来,都成了她的理。歪理。
等真刀真枪上了阵,她脖子一缩,比谁都要先投降。又软又怂。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不想和我讲话吗?”
周晋辰不适应这份安静。很讨厌。
在广州的酒店里,他一个人,在宽敞空旷的套房里走动,从书桌前起身,一杯水反复倒上几次,途中站在落地窗前,来回欣赏几番广州塔的美景。可看多了,也就这个味道。
太静了。一切都太静了。
怎么这个世界一下子安静成这样了?
他又坐回来翻书,翻得心浮气躁。让服务生送笔墨上来,起了兴致写几个字。
周晋辰擅书草隶,而晋帖之中,他最推崇庾征西的笔法。他写《故吏帖》,刚写个开头就揉掉,连自己也不愿看,随手丢进垃圾桶。点画不均,字不成字的,都写了些什么鬼画符?
简静嗫嚅着说,“想啊。但你出差之前,我不是......”
“你以为我生气了?”
“难道没有吗?”简静的劲头上来几分,快从他怀里挣出来,“你都气到去睡沙发了。”
周晋辰把她的小脑袋压回胸口,手指绕上她的头发。黑暗中简静看不清,他嘴角浮起的,自嘲而难以言喻的笑意,“我怎么舍得?”
听了这句话,简静的小身板又是一抖,指尖颤巍巍。
耳边又传来周晋辰的解释。
他柔缓了语调,“我会去睡沙发,是因为简大小姐喝多以后的睡相,实在让人伺候不起。光上半夜你就踢醒了我五次。”
简静喔了一声。把头埋在他怀里傻笑。
原来不是要和她分床睡。
但是......她在高兴什么?应该难过才对!
“那我下次不喝了。本来这一次我也没想要喝的,我都没打算去和他们仨吃饭。于祗说她饿了,拉着我一块儿上车。你不是一直教我,再要好的朋友在一起,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也不能事事依着自己的心意,偶尔也要给别人一点面子。我都是想到你的话才去的。”
“于祗又点那么一瓶白兰地,我本来就不爱读书,毕业以后除了写那些全是行话,中文里夹几个英文单词,净会装逼格的狗屁报告,也没认真看过几个字,好不容易有知道名儿的酒,还是被重磅推荐过的,不得尝一尝?可坏不就坏在这一尝了吗?酒是真不能乱喝。”
简静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
周晋辰听得高兴,“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也没有全怪你,就占一半责任吧。”
简静说累了,靠在他身上犯困,声音也低下去。
周晋辰一下下摸着她的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倦意涌上来的时候,简静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她撑着眼皮问,“老周?”
“嗯。”
“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简静想起他被打断的话头。
周晋辰点头,“有,但下次说。”
简静觉得奇怪,“为什么是下次?今晚不能说吗?”
“不能。”
周晋辰暗道,跟女孩子表白的话,哪有在床上说的?
既不正式,也不正经。
“以后我们就黑着灯说话吧。”
周晋辰抱着她,快睡着的时候,又听见简静说。
他问,“为什么?”
“黑灯瞎火的,我胆子壮。”
“......”
很快她听见周晋辰笑,“壮到什么地步?”
周晋辰是临时起意,赶到机场,搭乘傍晚的航班飞回来的,到家时简静还在外面,他独自收拾了半天行李,整理了一大半会议记录,到这会儿已经倦怠透了。
但是抱着简静,和她说话,让他觉得解乏。说多少句,他都有话往下接,耐心好像用不完。
和在广州时,大力撕着泾县宣纸的,不是一个人了。
“壮到不怎么要脸的地步。”
“......”
本来嘛。嘴里说着喜欢人家,左一个提醒右一句警告,让周晋辰不要越界。结果自己赖在他身上睡觉。
得什么脸皮才能干出来这事儿!
简静,你丫就继续这么拧巴又矛盾地活下去,离真发疯也就一步之遥了,真是瞧不上你这口是心非的死德行!
她睡着前,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隔天是周五。简静坐在会议室里,开年前最后一次工作总结会。每年都绕不开的话题,无非节假日期间不要酒驾,各部门安排好春节值班工作。
她滑开手机,就看章伯宁在群里吆喝,让大伙儿晚上到会所吃饭。
他们有提前吃年夜饭的约定。
因为正月里各人难免有各自的安排,想凑齐不是易事。他们就说好,年前一定空出一个晚上,大家吃顿饭。
简静的办公桌上,还放着陈晼从瑞士给她带来的那块男表。
大年初一章伯宁生日,简元让今年心血来潮,张罗着要回老家祭祖,她未必能到。预备提前把礼物送他手里。
一散会简静就开车往会所去。
她到的还算早,坐着和谭斐妮听了一段陈晼的哭诉。
陈总酒刚喝了两口,就不住地抱怨她婆婆,怎么霸道不讲理,统揽家里的一切,别人半句嘴都不能插。
简静想到即将到来的叶襄君。
从前听她说这些,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竟不寒而栗。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
不晓得叶女士会是个什么性子。但应该不是好相与的,简静虽没见过她,听也听得够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叶老爷子的独生女,脾气还能好得了?
谭斐妮还没有这些烦恼。听陈晼说完以后,她突然冒出一句,“你睫毛膏真防水,哭了这么久,妆一点都没有花。”
“.......”
简静给陈晼递张纸巾,她说,“老周他妈也要回来了。”
“你俩结婚她都没回来,”陈晼擦了擦泪眼,“怎么这时候说要回来?”
谭斐妮的注意力又被她吸引,“你还会怕她啊?”
简静摇头,“我不是怕她。”
“那你在担心什么?”
简静一脸忧愁,“担心她一出手,非要塞给我一张百八十亿的支票,我收还是不收?”
“......你怎么不去死!”谭斐妮骂。
正说着,后面传来一道夸张的男声。
“这不是简静儿吗?”
简静往天上翻眼珠子,一听就知道是章伯宁。
章伯宁已经走到她面前,因为简静连日来的忙碌,他们已经个把月没有见过。
他手里扔着个橘子,“我说,你还活着呢?”
简静一脚踢在他膝盖上,“你实在没话好说了,就给我滚远点儿。”
章伯宁仔细打量她好几眼,啧了声,说,“脸瘦得葵花籽儿似的,怎么着?最近穷得都吃不起饭了?”
“......”
简静气得站上了茶几,撸起袖口,“今天谁都别拦着我,我一定要把他掐死。”
谭斐妮和陈晼为了方便她动手,甚至空出了场地,双双往后退一步,“掐吧!我们绝不拦着。”
“……”
第24章 风筝线
周晋辰是和江听白一起进来的。
一对穿黑丝绒旗袍的女服务员站在五米高的大门边, 刚一拉开,就看见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简静站在黑色大理石纹的茶几上,狠狠掐着章伯宁的脖子。
两张脸叠幢在一起, 从周晋辰这个角度看过去, 像极了在接吻。
他面上软谈丽语的笑意,在须臾间凝固, 唇角改朝下, 深深地抿进去。
章伯宁在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这么久没见,和你开个玩笑也不行!快把我给掐死了。”
简静放开他。她坐下喝杯水, “再敢跟我开这种鬼玩笑,活活儿埋了你!”
所以他是开了什么玩笑?需要发生这类肢体接触。
周晋辰眼眸微垂, 努力抑制着不停向上涌的气血,他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表象,紧绷到连下颌的线条看起来, 都冷静而克制。
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
他在心里默念上几遍。像不虔诚的弟子, 念佛经也分神。
江听白见他站着不动了,“怎么了?吃饭呐。”
“吃饭。”
周晋辰总算松开了紧抿的唇。
上菜前各人坐定, 简静用服务生递过来的温毛巾擦手,“今天备的什么菜?”
周晋辰认为她在问自己, 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发现她的眼神是看向章伯宁的。
隔了一条黄花梨木刻縠纹长桌, 章伯宁回她, “特地请的甬府的几位大师傅,上回去上海, 你不是说宁波菜没吃尽兴?”
前菜是一道吉品鲍,不用粤式浓汁,只淋上宁波农家的土酱,简静用银刀切下来一块,送进嘴里,一口咸香直达味蕾。
“怎么样?”
对面的章伯宁左右手分别握着刀叉,一直在等着她吃完,要她的奖赏似的。
简静点点头,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说很好吃。
章伯宁这才笑了,细长的刀柄点了一下她,“出息!跟小时候一样,见吃的就眼开。”
整个一副迁就又纵容她的姿态。
周晋辰的手始终搭在膝盖上,双目如深谭,把这一幕原原本本看在眼里。一个微表情都没有落下,很刺眼,让他觉得烦闷。
温良恭俭让。
他闭上眼,很快又睁开,在心里默念道。
你们早认识几年,就那么了不得吗?
服务生又陆陆续续,给每个人上了几道菜。直到那道色泽洁白,用东海黄鱼肉揉成的狮子头,盛在腌笃鲜的汤底里端上来,简静才发觉周晋辰的脸色不大对。
他面前的菜几乎没有动,酒倒是喝得猛。
她放下手中的勺子,凑近一点,“老周,你怎么都不吃,不合胃口吗?”
“不舒服。”
是一句听不出任何语气的话。
简静了然地喔一声,周晋辰的胃病在冬天常犯。她轻声,“那酒也少喝点。”
因为离得近,带着食材香气的呼吸就快要贴上他的脖子。
周晋辰咽动一下喉结,又喝了杯酒。
夜深露重。十八道菜品全部上完,时间已近九点。
大家围坐在大厅的长沙发上,闲聊着,说些假期安排,在北海道和瑞士之间挑来挑去,各执一词。
周晋辰站到走廊上抽烟,开着窗,冷风卷进来也不觉得冷,大概是身上热燥。
陈晼从洗手间出来,路过他身边,不停摸一双胳膊,嘴里叫着冻死了。
“哥,我舅妈是不是要回来了?”
周晋辰怔一下,“你听谁说的?”
陈晼伸出手指一下大厅,“喏,简静。”
周晋辰也看过去。
简静从包里拿出一个表盒来,笑着颠来抛去,坐在谭斐妮身边的章伯宁来抢,“快点让我看看,这是给我买的?
周晋辰看清盒子上的标志,眼底有薄薄的戾气涌出来,烟都没拿稳,从指间掉到地板上。积了老长的烟灰扑簌簌地掉。
是他杂志上的那一块,简静特意托人带的那一块,很难买的那一块。
他还以为,这份惊喜是属于他的。哪里想得到哇,她竟然是为章伯宁买的!这么肯为他花心思。
周晋辰的嘴边露出一点解嘲而可怜的笑。他的确,自作多情得过头。
他的眼神冷峻到底。心里一直说着,好极了,好极了。
于祲从后面过来,正碰上浑身都浮动寒气的周晋辰。他意识到不对,“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