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被他因为怜悯而收养的孩子罢了。”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呆滞和不可置信,尚立恒更像是疯了般,不停的重复那句“不可能”。
尚泽明脑子瞬间一阵轰鸣,好半天才缓过神,讷讷地开口:“所以……刘叔,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爷爷就知道……我不是他的亲孙子。”
刘志清不忍地偏过头,动作已经代表他的回答。
苏霖曼心脏骤然一缩,林礼嘉与她一样震惊。
刘志清并不想以这种方式让尚泽明知道真相,可这群人实在无耻,他已经忍无可忍。
后来的事情尚泽明无心去听,耳中的轰鸣始终未停,他沿着墙面缓缓滑落,无力的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闹剧终于暂停,所有人的脑子都像一团乱麻,各自作鸟兽散。刘志清操心尚斯铭的葬礼事宜已经开始忙碌,他走之前给尚泽明塞了一封信。医院的走廊里只有尚泽明,林礼嘉和苏霖曼三人。
尚泽明坐在原地安静的看完了整封信。从一开始的肩膀抽搐逐渐嚎啕大哭起来,林礼嘉和苏霖曼看着他,两个人一样无措。
尚泽明从前听说,死亡的人不是突然一下离开,他会一点点失去感官,从视觉一直到听觉。
他把头埋在胳膊里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尚泽明在想,刚才尚斯铭眼里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这样。他心心念念在临终前见一眼这个并非亲生的孙子,那一眼,他究竟有没有看到。
尚泽明一直觉得自己在亲情这种关系上缺失了太多,他总寄人篱下在一个又一个房子。生母狭小的出租屋,孤儿院伸不开腿的床铺,精美豪华的大屋子,无论在哪,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亲爸不要他,亲妈不爱他,养父养母只把他当讨好爷爷的一环。
他当然知道爷爷很爱他,可尚泽明从没想过,在他不知道的世界背面,原来他收获了比他以为的还要奇迹的爱。
“泽明,我亲爱的孩子,爷爷感谢你,感谢你来到爷爷身边,我的这几年过得愉快许多。
很多时候爷爷心疼你,是什么样的人生才会让一个真诚的孩子活的这么懂事。我总是希望你过得轻松些,活的更幸福些,可我好像没做到,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对你亏欠,我是个不够好的爷爷。
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如果非要说有,大概是没能看到你过得非常幸福到那一天。
泽明啊,我的孩子,爷爷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所以这个愿望你一定能完成的,对吧?”
奇迹般的爱,这个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怎么会有人这么爱我呢,爱到让我觉得过去吃的苦一点也不算多。他的爱纯粹,充沛,包容又伟大。那个老人佝偻着身子为他遮阴避雨仍觉不够,一砖一瓦为他建造家园仍觉不够。
尚泽明想,如果爷爷还活着,或者他早一点看到这封信,他一定会抱着爷爷告诉他:你真的是世界上最棒的爷爷,我爱你。
可他没有机会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尚泽明哭的几近断气,他用力地把脑袋向后磕,在墙上撞出咚咚的响声。
苏霖曼不忍,她跪在尚泽明面前抱住他,把自己的手垫在尚泽明脑后。
“哭吧,哭吧。”她抚着尚泽明的脑袋,尚泽明也好似终于找到依靠,伏在苏霖曼的颈窝放声哭泣。林礼嘉坐在尚泽明旁边,一只手始终搭在他肩膀上。
又不知过去多久,尚泽明逐渐安静下来,他冷静了一会才站起身来。
“辛苦你们了,今天陪了我一天。真的……真的谢谢你们。”
“你知道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的,”林礼嘉拍拍尚泽明肩膀,“需要帮助随时联络。”
尚泽明点点头:“你帮我给老杨请个假吧,这段时间我应该不会去学校了。”
“好。”林礼嘉应下。
尚泽明还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几人在路口分别。
第二天回到学校,林礼嘉和苏霖曼默契的对昨天逃学的事闭口不言,老师们也没有去问,除了尚泽明的座位空了下来,林礼嘉和苏霖曼轮番请假,高三生活一切照常。尚斯铭的离开像树叶凋零坠落,除了水面,未有波澜。
----
尚斯铭的葬礼定在阳光很好的一天,从操办到迎宾都是尚泽明主持,甚至出殡时的抱遗照的人也是尚泽明,尚立恒等亲戚比起逝者家属,更像是雇来的专业演员。医院那天势利刻薄的人都换上痛不欲生的表情,恨不得哭得昏厥过去。
尚泽明反而淡定许多,从葬礼开始到结束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有苏霖曼等人知道他已经失眠好多天。
送完宾客尚泽明仍然木讷地站在尚斯铭的墓碑前沉默,他让林礼嘉和苏霖曼先回去休息,他想和爷爷单独相处一会。尚泽明就那样站了很久,站到自己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你是老尚的孙子吧。”
尚泽明被唤醒,回头看见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手捧鲜花站在不远处。
尚泽明礼貌的点头弯身。
“真好。”老太太上下打量着尚泽明,她的目光那样温和悲悯,尚泽明竟不觉一点冒犯。
“您来晚了,葬礼已经结束了。”
老太太把花放在尚斯铭墓碑前,她盯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许久,站起身时摇晃了下身子,尚泽明连忙伸手搀扶。
“我知道,”老太太拍拍尚泽明馋着她的手背,“我就是来献束花,也该走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临别时又仔仔细细了看了一眼尚泽明,嘴里呢喃的仍是那句“真好”。
看着老太太走远,尚泽明心里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
他并未来得及多想,因为回头时被一只蝴蝶牵住了视线。
尚泽明完全没有注意那只蓝黑色的蝴蝶时从哪里飞来的,它就那样安静的停在墓碑前的花束上,尚泽明蹲下身靠近它也没有离开。
隐忍一天的泪水顷刻涌出,尚泽明紧紧盯着那只蝴蝶,生怕自己一眨眼,蝴蝶便飞走了。
天空逐渐阴沉,明明天气预报说这一整天都是大晴天,可雨滴仍然毫无征兆地落下。
那只蝴蝶离开花束飞在尚泽明的身边。
尚泽明伸手遮在蝴蝶上方,原本乖巧的蝴蝶却一直躲着尚泽明的手。
“我答应你爷爷,我会做到的。”尚泽明的声音在颤抖,面上却在笑。
怎么有些人即使离开了也要这么操心别人。
“爷爷,我那天没来得及告诉你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能成为你的孙子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这就足够我感到幸福了,只是你不信。
爷爷,我会过得幸福快乐的,你也要。”
“再见,爷爷。”
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这句话说完,蝴蝶又绕着尚泽明飞了一圈,终于渐飞渐远。尚泽明原本只是在原地注视,最终还是没忍住跟随蝴蝶离开。
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只是最后那只蝴蝶仍然在尚泽明的眼里缩小成一个黑点,一直到消失不见。
他终于和爷爷认真的告别,多日压在尚泽明心中的石头好像突然滚落。
推动那颗石头的,竟是小小蝴蝶扇动的翅膀。
第60章 第五十九封情书
葬礼结束后尚泽明终于回到学校学习,班里同学默契的没有来问他为什么缺课这么多天,偶尔有一个好奇心过剩的也被王铭浩和林礼嘉拦下。
金槐杯的结果在两周后公布,课间喧闹时,刘宪东走进教室,人群瞬间作鸟兽散安静下来回到各自的座位。
刘宪东看上去心情很好,苏霖曼发现从老刘进教室到他走上前台短短十几秒,自己已经和老刘对视了五六回,她知道自己大概会收到一个好消息。
果不其然,刘宪东根本憋不住,还没等话筒打开就已经喜笑颜开:“同学们安静一下,我宣布一个好消息。”
刘宪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红色的奖状打开,展示在众人面前。
“咱们班的苏霖曼同学在本次金槐杯获得了一等奖,除了奖状和奖金,还获得了二十分的加分。”
苏霖曼还在发懵,项尔的尖叫响彻云霄,即使苏霖曼捂住项尔的嘴也感到一阵耳鸣。
她想过自己可能会得奖,却没想到会有加分这样的意外之喜。
二十分,那可是高考的整整二十分。
那不是简单的数字,是她通向梦想更坚固的阶梯。
甚至没等到下课,苏霖曼得奖的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学校。苏霖曼本来就是文科班第一第二的成绩,如今有了二十分的加分,即使老师们不能说,心里也都觉得苏霖曼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南大的学生了。
放学后苏霖曼做东,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一起吃饭庆祝,远在城市另一头的李晨曦听说也兴奋地嚷嚷着要来,刚好第二天是周末,苏霖曼干脆叫了车载李晨曦过来。
地点定在三人组常去的火锅店,林礼嘉和尚泽明是最早到的客人,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期齐。
大家尽情地闹了一场,与其说是为苏霖曼庆祝,不如说这场聚会更像是压抑的高三生活中难得的gap time,短暂的逃离后终究要回到现实,大家各自离开,苏霖曼长舒一口气。
她也很喜欢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只是每一次社交都要消耗她极大的精力。包厢留给仍在等车的几位朋友,苏霖曼借口去上厕所走上火锅店的天台透气。
“恭喜你阿曼。”尚泽明不知从哪出现,拿出一个精美的袋子递给苏霖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苏霖曼道谢后接过礼物,是她购物车里落了灰的一只钢笔。
尚泽明没解释,他也只是凭着直觉,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找对了地方。
林礼嘉发来消息说自己有事先走一步,苏霖曼坐在林礼嘉身边瞧着他吃饭时一直拿着手机发短信,脸上还带着些暧昧的笑,她当然知道林礼嘉嘴里的有事是和谁的事。
“尚泽明,你还记不记得高三刚开始的时候咱们三约定要一起去北京?我没拿到金槐杯结果的时候其实特慌,林礼嘉一直在进步,你呢无所谓学校,只要是北京的学校就好。你们知道我是非文学系不去的,可全国好的文学系几乎都在南方,唯独最好也最难考的一所在北京,我特怕没考上,最后只有我失约。”
“不过现在看来,失约的人可能是林礼嘉,不是我了。”
苏霖曼指向楼下,路的尽头是一个短发女孩的身影,林礼嘉看到那人立刻向着她跑过去。
苏霖曼还在开玩笑:“也好,咱俩在北京相依为命也挺好的,你看啊,咱们不是说要一起租房子住吗,林礼嘉一走你就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了,他那个人嘴挑,这不吃那不吃的,现在我俩吃饭就不用管他了,还有还有……”
尚泽明不忍地开口打断苏霖曼的想象:“阿曼,我去不了北京了……我要出国了。”
苏霖曼愣住,半晌才讷讷开口:“已经决定了吗。”
尚泽明点头:“我以前觉得不必太努力,毕竟我只是一个工具,做好工具的本职工作就好,直到爷爷走后……”
即使已经过去半个月,提起这件事时尚泽明仍然觉得哽咽:“直到爷爷走后,我才发现我被他保护的太好,要学的东西太多。”
他注意的苏霖曼的表情,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哎呀,怎么这副表情,这不还有大半年才走吗。”
苏霖曼没吭声,转过头悄悄擦了擦眼睛。
尚泽明没想到苏霖曼的反应这么大,他以为最在乎那个约定的人是他。尚泽明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走到苏霖曼的左边蹲下身看她埋起来的脸,苏霖曼把脸扭到右边,于是尚泽明也跟着她转到右边。
“阿曼,我发誓,英国和北京没那么打区别,你要找我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保证立刻买机票好不好?我们还能常常见面的。”
尚泽明虽然这样说,可苏霖曼和他都默契的知道再见面哪有这样简单。
“没关系啊,”苏霖曼抬头,语气无所谓道,“我倒是觉得挺好的,有更好的机会就要把握住的。你说得对,想见面咱们就买机票。”
尚泽明还想再说什么,苏霖曼已转身向楼下跑去。
小时候不想离开家长去幼儿园,偶尔哭闹就能起作用,越长大“挽留”好像越难被说出。有时候是不愿说,最好面子的年纪,即使争得面红耳赤也不愿意退步;有时候是不敢说,因为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有时候却是不能说,因为知道大家要各自奔向未来,所以背道而驰的那刻只能捂住嘴巴。
苏霖曼从未觉得成长是那样残酷的词。
当被冠以成长之名,离别竟成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
二零一三年的年初下了很大的雪,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停歇。
西北的冬天是和这座城市一样冷硬的形象,开着暖气的教室,穿着厚重羽绒服的学生,数学老师催眠的讲课声,老师们从未见过一节课上可以睡着这么多学生,尤其是在高三这样紧要的关头。
动员大会就因为这样荒诞的理由被策划起来,地点定在文昭山上的孔庙。
孔庙在半山腰,潜山寺在山顶,学校允许学生在活动结束后自行前往潜山寺上香,不想去的学生提前跟班主任报备,学校安排了大巴把学生送回家。
遇到人生大事去潜山寺烧香拜佛以求神明庇佑是老一辈代代相传的习俗,即使到这一代大部分年轻人不再有那样坚定的信仰,寺里的香火仍然鼎盛。
苏霖曼作为学生代表站在台侧,网上搜来的演讲稿无趣乏味,她应付着念,学生应付着听。
动员大会的内容如何没人关心,校领导只在乎如何拍出气势浩大的照片,学生把这当做休息日,在紧张的高三生活里终于得以喘息。
活动结束后萎靡的人群才逐渐兴奋起来,三三两两的结伴登山,潜山寺门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校服的一中学子。
项尔安排了补课先行下山,林礼嘉不知所踪,苏霖曼和尚泽明两个最不操心高考的人反而结伴上山祈福。
脚腕处被毛茸茸的东西轻拂,是只赖在苏霖曼脚边不肯离开的小猫。苏霖曼蹲下身,轻柔地给小猫顺毛,猫咪在她的手下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它很喜欢你呢。”尚泽明也蹲在苏霖曼身边。
“嗯,”苏霖曼敷衍着,注意力全在小猫身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呢,对不对呀,猫师傅。”
猫师傅喵呜喵呜地叫着,像在回应苏霖曼一样。
“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吗,怎么跟寺里的猫熟。”
苏霖曼摸猫的手顿了顿,笑着摇摇头没回答。
苏霖曼和尚泽明上山不为其他,只为给尚爷爷点一盏长明灯,求他来生平安顺遂,长宁安康,求他们来日还能重逢。
距爷爷离世已过三月有余,然而灯火燃起的一瞬,昏黄的光还是照得尚泽明眼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