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为何,她从小就像永远都睡不醒一样,难道真如苏景玉所说,上辈子是困死的?她脸上一红,难堪地扯了扯嘴角。
孟子溪仍是一身淡紫色的襦裙,沉稳素雅又不失青春活力,粉嫩的鹅蛋脸上永远挂着柔和的笑意,叫人如沐春风。
“表嫂,我今早同姑妈说想同你一起去隆西街的铜雀阁买最新的花样子,姑妈已经允了我出去,雨后空气清新,不冷不热的,一会儿我们一同出去逛逛如何?”
孟子溪见逢月一身里衣,神情慵懒,快晌午了还在用着早膳,便知道她刚刚起身,担心她害臊,故意直奔主题,没有提起旁的半个字。
逢月颜面得存,越发喜欢子溪,含笑着连连点头。
她在苏府里无事可做,又不敢像在林家一样四处走动,正好出去逛逛。
大雨刚过,地面积了不少水,路上的行人不多,街边的店铺看起来比往日冷清了些。
还是昨日那辆马车,但身边的人不同,心情也截然不同。逢月与子溪年龄相仿,性情又合得来,一路上与她说笑不断。
富隆西街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也越发多起来,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以免车轮碾进水坑时将水花溅到行人身上。
逢月正好挽起子溪的手,指着车窗外同她说起这条街上哪家的点心最好吃,哪家的绣线种类繁多,哪家的头油便宜又好用,哪家卖的杂货玩物最有趣……
孟子溪难得上街逛逛,顺着逢月指引的方向左顾右看,生怕错过了半点好玩好看的。
马车途经一条巷口,逢月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车窗外,一抹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过,腰间系着一块白玉,形同游鱼。
逢月瞳仁一颤,心跳都仿佛慢了半拍,鱼型玉佩,难道梦中的夫君确有其人?
“快停车!”逢月焦急地屈指在车壁上用力敲了敲,车夫一声喝喏,马车稳稳停靠在路边。
子溪被逢月突变的神色吓了一跳,“怎么了表嫂?”
逢月边推开车门边言语急促地道:“子溪,铜雀阁就在前面,你先去店里等我,我一会儿就过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下了马车。
子溪双手驻在车窗边沿向外望,只见逢月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跑进巷口里不见了,心道她定是看见了熟悉的人,这条街她这么熟悉,应当不会出什么事的,定了定心神,吩咐车夫继续前行。
巷子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不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正向巷子深处走去,是位年轻的公子,发如浓墨,身型纤瘦,步态沉稳,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腰间玉佩下坠着的银穗子随风轻悠地荡在身后,颜色几乎与梦里的一模一样。
难道真的是他?
逢月紧张的心扑腾扑腾乱跳,双手拎起裙摆小跑着追过去,来不及避开地上的水坑,一双鹅黄色绣鞋浸满了水渍,襦裙下摆也溅上了点点泥污。
眼看着距离那位白衣公子越来越近,那人却突然向右一转,不见了踪影。
逢月一路小跑到那位白衣公子消失不见的地方,气喘吁吁地抬头,见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红底金字的牌匾上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门前尽是些衣着体面的公子们进进出出,她来不及多想,贴着门边挤进楼内。
此时不过午后,醉仙楼里已然笙歌处处,大堂之内座无虚席,逢月四下望了个遍,仍未见那位白衣公子的身影,抬手沾了沾额角的细汗,转身向楼上寻去。
二楼不同于大堂那样吵闹,每隔二三十步才设有一间雅间,房门大都紧闭着,里面男子的嬉闹声、歌女变了调的吟唱声此起彼伏,偶有些不堪入耳的话传来,羞的逢月倏地躲远了些。
莫不是寻错地方了?
那位白衣公子身姿挺拔,步态优雅,虽然没有看见正脸,但想来是位清朗如玉的翩翩公子,不像是会出入这种地方的人,或许他刚刚进了旁边的哪家店铺,是自己没有看清楚。
逢月不禁叹气,紧绷了一路的脊背瘫软下来,无精打采地朝楼梯走去。
若说那个梦早有预兆,梦中的夫君确有其人,为何让她见着了又错过?茫茫人海,今后也不知道能否再遇见了。还是说仅仅是一块形状与梦中相似的玉而已,是她想多了?
她宁愿相信前者。
即便只是在梦里短暂相会,她却早已芳心萌动,难以忘怀。此生若是再也遇不见他,那么和离之后不论跟谁在一起,或是一个人孤独终身都没有半点差别。
胸口仿佛压着什么东西,她仰头深舒了一口,见前方雅间的门敞开一条缝,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美人嬉闹着一倾身,男子精致的侧面轮廓在眼前一闪而过,仿佛与梦中的夫君重叠在一起。
逢月突然脚下顿住,双手不自觉地紧攥,心脏再次狂跳不止。
然而仅仅在须臾之间,情绪从高空坠入谷底,美人端着酒盏喂到男子唇边,男子转眸一瞥,含笑咽下。
竟是苏景玉。
第15章
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不过是已经看到了希望,却又在转瞬之间破灭了,仿佛是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委屈、失望倏地涌上心头,逢月全身无力,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脚步。
雅间里,苏景玉一边品味着美人端来的美酒,一边低头摆弄着一支银质的弧形托子。
崔荣锦一身团花蜀锦散着柔和的光泽,左拥右抱着两位貌美妖娆、身型曼妙的美人,将美人剥好皮送到唇边的葡萄含在口中嘬着汁水,向苏景玉挑了挑眉:“兄弟你新婚,我怕你折腾的太厉害,身子虚,这银托子给你助力用的。”
苏景玉抬眸,神情慵懒地将银托子放回锦盒里,勾起唇角不屑地开口:“这等东西,留着三十年后再送我也不迟。”
崔荣锦一声荡笑,手肘横在桌上,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磕在桌面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那改日我可得去听听墙角了!”
美人们听了纷纷捂着嘴咯咯娇笑。
苏景玉轻笑,转眸瞥见门外熟悉的身影,略怔了一瞬,起身出了雅间,眸中漾着三分酒意,玩味地看着逢月:
“你怎么在这里?来找我的?”略一思量,又问:“还是来找你那心上人?”
林逢月只觉得胸口憋闷更甚,她与苏景玉并非真的夫妻,又没什么感情可言,不论他在外面做什么都与她不相干。
只是她刚刚跟丢了白衣公子,心里正抑闷难消,就撞见他大白天在这里花天酒地,加之他适才手里拿的那支银质托器她曾在他床头的红木盒子里看见过,听到雅间里的对话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面色一红,在心里骂了句无耻,别开脸没好气地道:“谁找你了?我约了子溪逛店去,马上就走!”
苏景玉好奇地歪着头迎上她的目光,“那就是来找你的心上人了?”
身后雅间的门敞着一道半宽不窄的缝隙,崔荣锦伸长了脖子向外望,林逢月娇小的身型被苏景玉遮的严严实实,从雅间内望出来,就像是他正在低头吻她。
崔荣锦虽时常与苏景玉放肆地开些入不得耳的玩笑,却从未见过他与哪位女子亲密过,登时兴奋地用拳头捶着桌子,美人们也跟着哄闹起来。
声音不算大,刚刚好传入林逢月耳中,臊的她紧抿着唇,怒气上涌。
苏景玉极慢地眨眼,转头向后瞟了眼又转回,略带醉意的语气像是调笑又像是劝告,“林逢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逢月压抑不住不断上涌的火气,连带着将跟丢了白衣公子的失落、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怒冲冲道:“谁要你管?像你这等花天酒地的轻浮之徒,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崔荣锦察觉到不对劲,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美人面面相觑,猜到这位便是世子夫人,不敢再开口,纷纷好奇地挪到门口处向外张望,想亲眼目睹世子夫人的尊荣。
逢月被众美人围观,一时羞臊难当,气得抬腿便走,撞得苏景玉肩膀微微一晃,他扯了扯嘴角,转身慵懒地走回雅间。
几个美人忙各归各位,崔荣锦的双眼仿佛长在了苏景玉身上,挑衅地向前凑了凑,“我记得谁说过,不听话的女人就得晾到一边,直到她听话为止,今日我算瞧明白了,原来是这种晾法!”
几个美人不敢像崔荣锦那般拿苏景玉与夫人取笑,只顾端酒伺候着。
苏景玉与崔荣锦自幼一起长大,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没有半分恼意,瞟着他嘲讽道:“你自己当心些,别哪天又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嫂夫人,被嫂夫人抓花了脸!”
逢月一路跑出醉仙楼,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将肺中污浊的酒气尽数吐出。
天空的云翳随风游走,被躲在后面的太阳镀上一圈金光,转瞬间,道道金光自云缝射下。
醉仙楼有三层高,在门口的地上留下大片的暗影,逢月走到路对面,避开了暗影,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身上暖意升腾。
刚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又被路边杂货店挂在门口的黑蛇吓了一跳,逢月不禁感叹自己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处处都不顺,跟丢了那位公子不说,还碰见了苏景玉那个无耻龌龊的轻浮浪荡子,这会儿又……
她定睛看着那条黑蛇,拇指粗细,一尺多长,戳上去半软不硬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却逼真的很。
她想起刚刚撞见苏景玉 ,还被几个陪酒的美人围观哄笑就来气,鼓起勇气跟店家买下那条假蛇藏进袖袋里。
孟子溪已经在铜雀阁等待多时,花样子都看遍了也迟迟不见逢月回来,心里越发不安,后悔当时不该让她一个人离开,正准备出去找她,就见她神色黯淡地进门来。
“表嫂,你……”
子溪担心唐突了她,话只说了半句便顿住,等着逢月开口。
逢月知道她难得出来逛逛,怕扫了她的兴,扬了扬唇角,“没事”,视线往墙面上挂的各式花样扫了一圈,问道:“都看过了吗?可有喜欢的?”
孟子溪早就看上东面墙挂的那幅桃花傲雪图,只是担心逢月,一时没有心思买,见她平安回来了拉着她过去看。桃花图清雅秀美,但逢月更喜欢旁边那幅燕子图。
往常的燕子图样大都是立在枝头或飞在空中,墙上这幅就新颖有趣的多,两只燕子在树上打闹,一只正气呼呼地咬住另一只的尾巴,被咬那只不仅不生气,还温柔地将口中衔着的花枝送到对方面前哄她。
“真有趣!”
逢月心头一软,笑出声来,当即向店家买下那幅花样子,又买了桃花图送给子溪。
回到苏府早已过了晌午的饭时,孟子溪要去向孟氏回报一声,逢月正好回房把买来的假黑蛇悄悄放在苏景玉的枕下,想象着他看见后吓的面无血色的样子,捂着嘴狡黠一笑,积了一晌午的怨气登时散去了七七八八。
随即换了身干净的襦裙和绣鞋,沾了泥污的交给四喜拿去浆洗,又让桃枝吩咐院子里的小厨房准备午膳,用食盒盛了送到子溪房中与她一起吃。
雨后的桃林落英缤纷,芳草鲜美,阳光透过灼灼桃花,洒下一片片细小的光点。
桃林里的石凳上,逢月和子溪比邻而坐,各自低头比着新买回来的花样子勾稿,一阵凉风吹过,粉红的花瓣散落在画纸上,暗香隐隐,清丽妖娆。
日头西斜,子溪的桃花图勾稿完成,转头瞥了眼逢月的燕子图,两只小燕子在枝头上打情骂俏,亲密无比,含笑问道:“表嫂这幅花样子定是绣给表哥的吧?”
逢月轻嗤,心道才不是绣给他的!只是这话不方便在子溪面前说出口。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燕子图勾稿,思绪再次飘飞到那条巷子,那块与梦中极为相似的鱼形玉佩,还有那位与她擦肩而过的白衣公子。
他会是梦中的夫君吗?她与他还会再见面吗?若是今日她追到了他,或者早些日子就遇见他,会不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无尽的遗憾弥漫在心头,双眼渐渐失了神采。
子溪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还以为她因为苏景玉整日早出晚归地饮酒玩乐,与他之间闹了矛盾,不由为说错了话使她不快而愧疚,沉默了一瞬,挽着逢月的手轻声劝道:
“表嫂,其实表哥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他性情内敛,沉默寡言。十年前出了些事情,他差一点就过世了,幸好被一位道士救走才保住了性命,回来之后性情就变了好多。表嫂,表哥他不是坏人,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善良,你不妨多跟他相处看看。”
这一番话说出口,子溪脸色隐隐有些发红,不敢看逢月,只低头看着落在鞋尖上的桃花瓣。
逢月听姐姐玉瑶说起过,苏景玉曾离京十年,见到苏景玉前,她曾对他的过往好奇不已,可泰安堂一见之后,她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从未想过要打听他的事情。
此刻听子溪说十年前他竟然险些丧命,堂堂侯府世子,当年也只不过十一二岁,到底发生了多大的事才会性命都不保,忍不住问道:“十年前他到底怎么了?那时候你在侯府吗?”
子溪点头,“我七岁那年家道中落,祖父和爹爹相继过世,伯父也被贬斥出京,离京前送我来侯府投奔姑妈。那年秋天,我刚到侯府不久,表哥跟着侯爷进宫,回来后就呕血不止,连宫里的太医都素手无策,当年他痛苦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第二天天亮前,府上来了位青衣道长带走了他。侯爷不让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来府中也没人敢提起。”
逢月眉间微蹙,视线从子溪紧攥着绣棚的手移至她微红的脸上,“那他回来后有没有说起离京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
子溪深藏在心底的情愫不断蔓延,怅然开口,“没有,他从不跟府中人提起在外面发生的事。”
逢月没有再问,她与苏景玉不过是场错误的相遇,和离之后再也不会见面,他的过往都与她无关,可心底却抑制不住地对他生出一丝丝同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景玉:来而不往非礼也,您的快递已送达,请注意查收;-)
第16章
逢月跟着子溪去她房里一起挑选绣线,直到将绣线的颜色全部搭配好,又一起用了晚膳才回房。
夜幕降临,点点繁星镶嵌在天空,阵阵凉风吹的院子里的玉兰树叶沙沙作响。
主屋的灯烛已然亮起,映在窗纸上散着橙黄的柔光。
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逢月在心里嘀咕,脚下顿住片刻才推门进房。
把绣棚和绣线放在桌案上,想起藏在苏景玉枕下的黑蛇莫名有几分心虚,悄悄向内室望去,苏景玉正坐在圆桌旁,面前的琉璃盘里摆着一串又大又紫的葡萄。
“回来啦,过来吃葡萄。”苏景玉没有抬眼,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剥着葡萄皮,动作细致而优雅。
逢月进盥室净了手,走到桌边坐下,目光打量过苏景玉后,又落在他身后的床上,枕头摆的端端正正,完全看不出动过的痕迹,堆叠在一旁的被子也整齐如初。
看来他还没发现那条黑色的假蛇。
逢月正思量间,苏景玉拈着剥好的葡萄送到她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