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林佑撩袍迈出门槛,姜姃手肘碰了碰身边的林玉瑶,林玉瑶方才回过神来,低头与她一起向父亲施礼。
苏景玉刚转过身就看见门口有个姑娘一直盯着他瞧,看穿戴应是府中的小姐,跨出门槛后脚下停顿了一瞬。
林世新小声道:“苏世子,这是长妹玉瑶和妻妹姜姃。”
苏景玉颔首,“大姐,姜姑娘。”
高大挺立的身影近在咫尺,林玉瑶仿佛被苏景玉随风而起的红色轻纱笼罩,面颊上薄红渐深,心里怦怦直跳,屈膝回礼,“苏世子。”
姜姃察觉到林玉瑶紧贴在她腰间的手肘颤了一颤,手中团扇遮在眼下嘲讽一笑,跟着施礼。
苏景玉的身影渐渐远去,林玉瑶的心跳尚未平缓,端在身前的双手轻轻攥着,回眸追逐着那一抹灼目的火红。
姜姃将她拽进厅中,与姐姐姜娴一起围站在焦氏身侧,四喜凑到玉瑶身边侍立着,只剩下林逢月孤零零地站在蒲团边低头不语,厅里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一阵凉风涌入,吹得她衣衫凌乱,额角碎发四散,红肿的伤处若隐若现,显得有几分凄凉。
焦氏这些年来虽然对林逢月不理不睬,但至少还不到横眉冷对的程度。
前日花轿刚出府,她就听见女儿林玉瑶的哭诉,加上姜姃在一旁添油加醋,说林逢月故意诋毁苏景玉,就是为了顶替玉瑶嫁进苏府。
焦氏本就不喜欢逢月,当场便拉下脸来,今日再次见到苏景玉如成亲当日一般温润有礼的模样,气得在心里痛骂她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即便苏景玉并非是她心里最满意的女婿人选。
如今木已成舟,顾及到定远侯府,她不得不对逢月忍让三分,起身不冷不热道:“苏少夫人请自便吧。”说完便朝门口行去。
姜娴和姜姃看也不看逢月,紧跟着焦氏的脚步,林玉瑶边往门外走边回头瞥着逢月一身正红色襦裙的新妇打扮,咬着唇角,心底的怨意一丝丝涌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厅内只剩下风声呼呼作响。
林逢月静静地站在蒲团边,从鬓间扯出一缕头发遮住额角的伤处,稍一松手,头发又被吹向一旁,伤处全部裸露在外,她抬手轻轻地揉着,痛的钻心,泪水瞬间湿了眼眶。
“二小姐”,身后传来熟悉的轻唤声,逢月忙用衣袖沾了沾眼尾,转头望去,巧儿手中拎着两包饴糖,正站在门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逢月吸了吸鼻子,挤出个笑容向门口走过去。
巧儿一眼瞧见她额角的伤处,眉头一皱,诶呀一声,“二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苏世子欺负你了?”
逢月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她担心巧儿受她连累,在府中被人欺负,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巧儿,你还好吗?”
巧儿连忙点头,语速比平日里快了几分,“二小姐放心,我如今在厨房里做帮厨,虽然累了些,但管事的妈妈对我挺好的。”
她把手里的两包饴糖塞给逢月,“二小姐,我得赶紧回去了,这两包饴糖你先带回去吃,等我日后再做些,想办法托人给你送到苏府去。”
逢月心头一暖,挽着巧儿的手道:“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带你出去,好不好?”
“……嗯!”
巧儿出乎意料地怔愣了一瞬,随即狠狠点头,冲着逢月甜甜地笑笑,那笑容如山上的清泉,将她心底的阴霾冲刷殆尽。
林府内院,细密的柳枝随风摇曳,假山下,池塘碧色的水面上漂浮着着几片细长的柳叶,伴着层层涟漪荡向青石板旁。
每年盛夏,那块平坦的青石板都是逢月歇午觉的好去处,闻着石缝中碧草的醇香,听着垂柳枝叶轻抚水面的唰唰声,仿佛身处这世间最美、最平静也最安全的角落里。
她踏着石子路,走到青石板边坐下,拉开布包系带,从里面拈出一块饴糖含在口中,唇齿间充斥着香甜的味道,带来无尽的满足感,额角的伤处仿佛也没有那么疼了。
临近晌午,书房里阳光明丽,茶香缭绕。
苏景玉起身给坐在主位上的林佑添茶,笑着与他闲话京中的天气,对面的林世新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
林佑接过苏景玉端来的茶碗品了一口,看着身旁这位女婿,眸色渐深。
起初与定远侯府联姻,是为了迎合衍王与焦侧妃,帮着衍王府拉拢苏天寿。
如今他已经与定远侯府成了姻亲,将来林逢月为苏家生下长男,苏林两家血脉相连,一荣俱荣,比起与衍王的关系还要亲近不少。
眼下苏天寿虽然没有兵权在手,但苏家辅佐太.祖建国,被授予丹书铁券,威望在武将中无人能及。
苏天寿能征善战,昔日的部下遍布军中,若能与他交好,即便将来失了衍王这座靠山,在朝中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苏景玉是苏天寿唯一的儿子,将来要承袭定远侯的爵位,笼络住这位女婿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思及此处,林佑对苏景玉的态度更殷勤了几分,窄长的脸笑的稍显圆润,问道:“贤婿回京月余,可有续考殿试的打算?”
苏景玉笑着回:“小婿暂无此打算。”
林佑顿了一瞬,又道:“贤婿少年时就中了会元,如此才学若不续考殿试着实可惜,再说贤婿将来要承袭定远侯的爵位,本该入朝为官,辅佐陛下,当个坐堂医岂不是屈才了?”
苏景玉抿唇一笑,目光扫向与他对坐的林世新,缓缓开口,“岳父大人说的是,不知世新兄学业如何?可曾考取功名?”
林佑心头一颤,仿佛脸上狠狠挨了一记耳光,冷眼瞥向儿子,心里百般后悔不该在苏景玉面前提起功名一事。
林世新脸上一红,半晌才尴尬地抬眼,目光始终不敢与苏景玉对视,呜噜噜的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我刚刚院试落了榜,娘说今年打算请国子监的陈修博士私下为我指点学业,来年再备考。”
话一出口,林佑仿佛听见了苏景玉的嗤笑声,脸上越发挂不住,强忍着没有对儿子发火。
他早听说陈修是苏景玉的授业恩师,素来对弟子要求极为严苛,二十四岁连秀才都没考中,还敢指望请陈修指点学业,这对母子俩简直是痴人说梦!
苏景玉不动声色地笑道:“世新兄好志向,若拜得陈博士为师,你我便是师出同门了。”
说完端起茶碗细细品着,目光在林佑与林世新尴尬的脸上来回扫动,宽大的袍袖挡住了唇边勾起的浅笑。
半晌没有人开口,书房里静的渗人,只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
林佑铁青着脸,热的额上渗出汗来,只道苏景玉难得登门,不妨在府中随便逛逛,结束了这场令他无比难堪的闲话。
屋外凉风阵阵,苏景玉畅快地舒了口气,沿着门廊向前厅方向踱着步子,目光四处搜寻着林逢月的身影。
不远处的亭子里站着个绿衣丫鬟,侧影有几分眼熟,仔细一看,是逢月的陪嫁丫头四喜,脖颈微微向前探着,正恭敬地与对面之人说着什么。
那人纤瘦的身体被亭柱挡的严严实实,看不清脸,但从随风飘摆的白色裙角看来,显然不是逢月。
“贴身丫头不守在主子身边伺候,竟然在这里与旁人窃窃私语,难怪林逢月与这丫头之间看着就不像寻常主仆那般亲近。”
苏景玉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朝亭子走去。
风声簌簌,亭子旁边又有细密的垂柳枝遮挡,苏景玉走到临近处四喜才察觉,惊的全身一抖,故作镇定地屈膝行礼,“世子。”
苏景玉又向前踱了几步,视线从她脸上掠过,望向对面那人,竟是林玉瑶。
他撩袍踏上亭子台阶,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在林玉瑶脸上:“大姐可见到逢月了?”
苏景玉突然出现,又不像在前厅门口那样端直严肃,林玉瑶苍白的面颊再度涌上一抹薄红,心慌意乱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四喜躬身一礼,怯怯地向西北边指了指,“世子,奴婢刚刚好像看见少夫人往马厩那边去了。”
“马厩?”苏景玉眉间微蹙,声音清冷,“知道了。”
他正转身要走,林玉瑶红着脸轻唤:“苏世子”,苏景玉闻声回头,“大姐有何指教?”
林玉瑶壮着胆子与他对视,略显拘谨:“逢月自小随便惯了,性子粗野些,让苏世子见笑了。”
苏景玉沉吟了一瞬,似笑非笑,阔步朝西北边寻去。
第12章
马厩中光线昏暗,缕缕阳光从木棚随处可见的孔洞射入,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尘埃,到处弥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林逢月手里攥着一条柳枝,逗弄着一匹背高与她胸齐的小白马,片片柳叶在马儿洁白的面颊上扫来扫去,马儿似乎有些不耐烦,甩着头嗦嗦地叫唤,直到逢月从布包里取了两颗饴糖喂到它口中,小白马才又乖乖地不动了。
苏景玉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马厩外静静地看着她,恍惚间仿佛回到自己七岁时,孟氏执意要将母亲生前亲手布置的庭院尽数拆除重建,他哭着去求父亲,说那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可惜父亲并没有帮他,那日他就如同她一样,一个人躲在马厩里。
“你还会骑马?”苏景玉声音轻缓柔和,仿佛是怕惊扰了岁月。
逢月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手里的柳枝垂下,“会,骑得还可以。”
她半晌才答话,显然还在为一大早撞到头的事生气。
苏景玉慢悠悠踱到她跟前,指尖正要撩开她鬓边的碎发,林逢月一把挡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衣袖撩起一阵徐风,鬓边的碎发被吹向一旁,苏景玉的视线落在她额角的伤处,稍稍消肿了些,颜色也没有一早那么红了。
“早上并非我见你要撞到头故意躲开,碰巧而已。”
苏景玉轻声解释。
林逢月一脸不以为然,手指探进布袋拈出一块饴糖放进嘴里嚼着。
苏景玉惊得俊眼微瞪,难以置信地撇嘴,“你那只手刚喂过马,自己又拿饴糖吃?林逢月,你……”
“不要你管!”逢月忽地转头,口中的饴糖在粉嫩的腮帮上鼓出一块豌豆大小的凸起,“小白马比你干净多了!”
苏景玉竟一时语塞,气的双手掐在腰间,叹息着背过身去。
短暂的沉寂过后,马厩外,小厮躬身来报,夫人请苏世子和少夫人去膳厅用膳。
苏世子和少夫人……呵,连小姐都不叫了,这林家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苏景玉轻哼,随即向林逢月唇角一勾:“走吧,少夫人!”
“少夫人”三个字故意咬的重了些。
林逢月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甩开柳枝,将饴糖塞进袖袋里,足下生风一般向膳厅奔去,穿过花园时还专挑有窄路、石阶、弯道的地方走,频繁地左转右转,累的气喘吁吁,却依旧甩不掉他。
苏景玉就像膏药一样贴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神情闲适地欣赏花园的风景,气的她七窍生烟。
膳厅正中放置着一张九尺长桌,桌上摆着各式珍馐佳肴,婢女们手托食盒鱼贯而入,将桌上仅有的空隙填满。
酒器茶盏非银即玉,各个玲珑剔透,精美绝伦,全然不像一场家宴,而是款待贵宾的架势。
林佑与焦氏早早到了,端坐在正位和左侧首,满脸堆笑地招呼苏景玉在右边侧首坐了,林世新和姜娴站在焦氏身边,见到苏景玉坐下后才双双落座,林玉瑶和姜姃坐在最末。
林逢月挨着苏景玉坐下,她害怕再次面对焦氏那冷漠疏离的眼神,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碗碟。
林佑一心想着好好笼络住苏景玉这位女婿,继而拉近与定远侯府的关系,至于是哪个女儿嫁给他并不重要,席间对逢月不算亲厚,却也丝毫看不出敌意。
焦氏时不时与苏景玉闲话家常,热情周到,但每每视线扫过逢月,眼底的寒意便不经意间升腾起来,姜娴和林世新同初见时一样,看都没有看过逢月一眼。
正午时分,薄云散尽,一缕阳光透过对面的雕花槛窗映在逢月脸上,粉嫩的面颊艳如桃花,透若冰雪,看不出半点瑕疵,只是在如此亮眼的光线下,碎发不足以盖住额角的伤处,看起来更加显眼了。
姜姃一眼瞧见逢月额角处又红又肿,眼尾一挑,手中的团扇挡在唇边凑向林玉瑶轻语,眼里的幸灾乐祸呼之欲出。
林玉瑶抬眸,视线随着姜姃一起扫向逢月的额角,又眼含深意地看向苏景玉,惊讶之余渐渐显露出一丝欣慰。
苏景玉客套地与林佑推杯换盏,余光却始终扫向对侧,不曾错过片刻的精彩。
他轻嘲一笑,挽起宽大的衣袖将杯盏置于桌上,看向身边始终垂眸不语的逢月温声开口,“你怎么不吃呢?”
话音刚落,夹起一大块桂鱼放在她盘中,“多吃点。”
桌上陡然安静下来。
苏景玉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逢月不禁征愣,抬眼看向他,他冲着盘中轻扬了扬下巴,目光清澈柔和,没有半分嘲弄、戏谑的样子,她不好当众拒绝他礼节性的关怀,即便没有什么胃口,也执起银箸,夹下一小块桂鱼放在口中。
紧接着,苏景玉箸匙并用,鸭胗、杏脯羹、山药糕……几乎盛满了她面前的碗碟。
逢月盛了一匙杏脯羹喝下,不经意间抬头,林玉瑶眼中的难以置信、嫉妒、不甘,比阳光更加灼目,刺的她慌忙垂眸,紧抿着唇,压抑着心底不断涌上的委屈与酸楚。
当初是姐姐欺瞒了她,她才不得不嫁给苏景玉,等到花轿上门,木已成舟,姐姐又偏偏喜欢上他,还因此怀疑她、怨恨她,她心里并非对姐姐没有一丝抱怨,可她毕竟自小长在林家,与姐姐相伴长大,十几年的感情她不愿也不忍割舍。
苏景玉的关怀无疑将她与姐姐之间感情的裂缝撕的更深,她胸口滞闷难忍,面上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吃下他夹来的桂鱼。
味同嚼蜡。
午膳过后,桌上的美味尽数撤去,换上了一壶最上等的西湖龙井,苏景玉边饮茶边又与林佑和焦氏客套了一阵,方起身告辞。
日头西斜,阳光正好,驱散了风中的凉意。
两扇朱红大门向两边拉开,林佑带着全家一直将苏景玉送到林府大门外才止步,逢月跟在苏景玉身后迈出大门,滞闷的胸口终于舒畅了些。
马蹄声阵阵,苏府的车夫赶了两辆马车过来,顺子不知去向,四喜在苏景玉面前不敢怠慢,候在车边等着伺候。
陡然间,苏景玉修长的大手从红纱衣袖中探出,一把握住逢月的左手,五指如游鱼般滑入她的指缝。
一股温热瞬间自掌心传来,逢月下意识地用力挣脱,却被苏景玉紧紧扣住,半点也挣脱不开。
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与他这般亲密,逢月脸上登时一阵发烫,局促地低头,唯恐再次撞上姐姐那双怨愤的眼睛。
苏景玉向林佑与焦氏略一颔首,“多谢岳父岳母大人盛情款待,小婿与逢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