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炎热的滇缅树林里,死亡正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倒数计时。杨奇倒在血泊中,血液从后脑勺的弹孔里蔓延出来的那种绝望混合着解脱的复杂感让他到死都还在难受。
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他也清楚自己即将要成为一具僵硬的死尸,可藏在他衣服内袋里的信却是十足十地重。它们隔着一层布料,像是一座山一样地压在他的胸膛上让他呼吸困难。当然,他也不否认,可能是他要死了,所以他才会喘不过气来的。
他就这么死了吗?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
谁会想死啊,是人都会想活的,哪怕是好死也都比不过赖活着。杨奇又不是菩萨,他肉身凡胎,逃不开贪生的人性。
他想抬手去摸摸胸口,可濒死的人就像是尸体会变重一样,手脚发沉。最后,徒留一口暗叹压在心底。其实,他倒不是想让自己喘一口顺畅的气,只是觉得就这样死了的话,这些家书要怎么办?会有人帮着寄掉吗?还是说,连着他的尸体一并埋入黄土?如果埋入黄土,那真是可惜……
这个树林真安静,安静地让他想着想着,就累了。累得他原本不想闭上的眼睛不得不闭上,连着他脑子里想的东西也不得不放下。睡一会儿吧,他是真的支撑不住了。
“杨老师!不要再睡了!开会啦!”GB国际学校的体育老师办公室里,一声响亮的提醒声划破了午休的安宁,让松散的休息模式瞬间调整成了紧张的工作状态。
就是这一声叫喊,意识混沌的杨奇顿时惊醒。他突地坐弹起来,整个人呆愣地目视前方,脑子就像是当机的老式台式机,完全没办法运作。
他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还在处于死亡状态的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又‘醒’了过来。湿热的滇缅气候仿佛就在上一秒,而横死在树林里的他现在却坐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别说是这间屋子陌生,就是他眼前的一切他都觉得特别新奇。
“杨老师,你愣着干嘛?好走咧!”坐在他隔壁的女老师看他像是中邪了一样,她拿起笔记本和笔,在站起身要走的时候推了他一把,并催促讲:“要开会咧,你把本子和笔都带上呀。喏,水杯也不要忘记。会议室空调足,又热又干,要喝水的。”
杨奇有点儿听不懂,但是他嘴角到下巴那一片的凉意让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抹。他看着身前不大的桌面,以及手掌心和衣袖上有口水留下的印记,不敢确定自己刚刚真的只是‘趴在桌上睡着了’而已吗?
33年的人生就像是一部电影,在他要死的时候快速放映。他记得这个感觉,因为他刚刚还在体验。可也就是闭了个眼睛,为什么他会醒来?而且,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明亮的屋子里有好几张桌子,每一个桌子似乎都有主人。西式的装潢,以及穿着新奇的人,他看不懂大家在做什么,也不懂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目光看向眼前,黑色的方形板像是一面可以反光的黑镜子,他透过它隐约地能看见自己。一个美式的三七分发型是他从来都不曾弄过的,修理得干净又整洁的浓眉将他不算小的眼睛衬托地十分有神。他摸了一把下巴,原先都是胡渣的手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腻和光滑。
他自问,他不是一个在意外貌的男人,甚至有时候是有些邋遢的。可这面黑色镜子里显现出的他却与自己之前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注意到自己好像有种重返二十来岁的错觉。
“杨老师,你已经很帅了,请你不要再对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自我欣赏了,好吗?”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走到杨奇身旁,他语气焦急地催促。顺带,为了加快杨奇的手脚,他替他将桌上的笔记本和笔都拿出来,且都塞到了对方的手里。“杨老师,帮帮忙,抓紧时间,好伐。这次是GB的校长亲自过来主持会议,我们体育组的人要是再不来全,大家的年终奖就都泡汤了啊!”
杨老师?杨奇被这个称呼弄得有些不上不下,甚至是完全处于状况外。因为,他在民国三十一年以前就是个扛枪的,哪敢为人师表啊。虽然字是认识,但是论文采和学识那是一肚子的空屁,什么都拿不出来。
“快点呀!水杯我帮你拿上,赶紧出发!”一直站在杨奇身旁等着的年长男人急得要命。要不是杨奇人高马大,不然他就直接拽走了。
“哦,好。谢谢。”疑惑被暂停,杨奇看大家都在等他,他便立马站起身,打算先跟着去开会。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开什么会。
“就带个笔记本和笔吗?还有别的东西要拿吗?”走之前,他又看了眼他的桌子,问大家。
帮他拿水杯的年长男人伸手抵在他的背后,继续催他:“没了,就这些东西。”
被推搡着走出这间屋子,杨奇就像是初来乍到的刘姥姥,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和好奇。他跟着那个年长的男人,走在后面,一边看着这一路的稀奇和古怪,一边陷入了沉思。他不清楚,这算不算是他死了以后所出现的幻觉?比方,人活得痛苦,便就会在死后幻想自己到了极乐世界。他不敢说这就是所谓的极乐世界,可环境与情况比起滇缅那边在他看来已经算得是最好了。
还有,就在走之前,杨奇注意到在他的桌上摆着一本日历。日历上,‘12月3日’这个日期被画了个红色的圈,边上有两个小字,写了‘入职’。还有12月22日往后到月底的这段时间也被红笔圈了起来,并标注了‘圣诞放假’这4个字。
圣诞节他是知道的,那是西洋人的‘春节’。可这个节日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中国人又不过圣诞节。难道,他现在是在租界?
实在是搞不清楚啊,他甚至连今天到底是几几年的几月几号都弄不明白。仿佛就是因为那一梭子,整个世界都混乱了。
2018年12月20日,下午13点30分左右,GB国际学校的体育馆。由于12月24日就是平安夜了,GB国际学校的TERM 1期末考试将在20日与21日这两天结束。为了让期末考试顺利进行,体育馆被放满了桌椅,整个Y7的学生都被安排到了这里进行数学考试。
钱青作为监考老师,她穿着平底鞋在考场里游走。她手里端着收纳盒,里面装着这群孩子们用来作弊的手机。有一说一,现代科技真是发达,国际学校的孩子也真是家庭条件好,有些学生被收了一部手机后,竟然还能拿出第二部 。不过,只要被她看见,别说是两部手机,就是有十部,她都会冷面地收走。
“钱老师,你去后面整理一下没收来的作弊工具。”考场里比钱青资格老的老师走到钱青边上,低声支配她到考场后面做后勤工作。
钱青把收纳盒里的手机全部拿出来,她将空了的盒子交到对方的手上,并以点头表示她知道了。随后,她便默默地往后面走。
其实她是乐意去做后勤工作的,因为那里有椅子可以坐会儿。在考场里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她腿肚子超酸,看到椅子她就立马坐下揉腿。
教科书有5本,纸条有个七八张,手机统共没收了10部。钱青把这些作弊工具分门别类地摆放好,并偷偷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拍了张照发送给闺蜜姚璐璐。微信上,她配文吐槽说自己现在有10个肾。
“钱老师。”在距离考试结束还剩30分钟时,Y7组长李玫走到钱青身旁,蹲下来和她耳语道:“要开全体职工的年终总结会议了,你先在这里看着学生考试,我让这里的其他老师都去开会。你监考结束后,记得要赶紧过来。”
说完这句,她将桌上密封试卷的袋子拿到钱青的面前,继续叮嘱:“所有试卷按照学生的考试编号整理,并且密封好。因为这些试卷都要送到英国总部去批改和誊分,所以,我们的前期工作要做到位,以防出现不必要的失误和麻烦。”
大家都去开会,就留她一个人留守考场。这个决定是合理的,毕竟钱青才刚入职一周多,作为新职员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明白这是必经之路。“好,李老师放心,这里我看着。”她一口答应,非常干脆。
李玫很喜欢钱青的懂事,她浅笑着与对方说了句‘辛苦’。然后,她便召集了考场里除了钱青之外的所有老师,通知他们出去开会。
偌大的体育馆里现在就只有钱青一个监考了,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站起身守住这最后的半个小时。
13点45分,体育组推开会议室的门。
“我们的办公楼稍微有点儿远,很抱歉来晚了。”体育组里年长的老师带头,他对着坐在会议最前方的几位校领导,尬笑道歉。同时,他看向他带来的人,眼神示意他们赶快坐进去。
“王昌年老师,你们组的人都来齐了吗?”坐在前方的教导主任注意到校长的面色不是很好看,他圆场一般地开口,打算用问题缓和一下气氛。
王昌年就是体育组里那位年长的男老师,他是体育组的组长。工作经历丰富的他一下就理解了这个问题,他赶紧回答说:“刘老师放心,人都到了,一个都不少!”说的时候,他还特意指了一下杨奇,意思是哪怕才刚来半个月的新老师,他也都带来了。
跟着组里的人坐下的杨奇发现,前排的领导里有一半是西洋人。这个场景对他来讲很奇特,也很不舒服。追根溯源,在中国土地上的西洋人,别说是租界,就是远征军那会儿,他们对待中国人的态度都是轻蔑的。他一向看不惯这群蓝眼睛黄头发的大胡子,刚才又留意到王昌年的谄媚和做低,他的心里有点儿窝火。
“噢哟,打CBA的都来了呀。杨老师派头蛮大的哦,开会要王组长给你拿水杯。今天体育组的人迟到,是不是因为要等你?”坐在杨奇前面一排的一位女老师忽然发话。她笑眯眯地转头,看着杨奇他们,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讽刺他。
这个女人长得是好看,但是讲话太刻薄,显得她笑起来说话时有一股‘贱’像。杨奇听出对方是在针对他,便也不客气地回怼:“小姐,请你说话客气点。”
手里还拿着杨奇水杯的王昌年和杨奇隔了两个人。他一坐下就听见了这股声音不算大的阴阳怪气,心里虽然也不舒服,但并不想在开会的时候闹出事情来。担心杨奇冲动,他借由还水杯的手势,示意对方别理她。
为了息事宁人,王昌年看向挑事儿的女老师,低声解释说:“杨老师很敬业的,他一直在忙Y11和Y12的圣诞篮球联赛。刚刚打完球就赶来开会,陈老师你不懂就不要说。”
“哦,是嘛。”陈老师听了后,眼珠转溜一圈,不打算接王昌年给的台阶。“杨老师,今时不同往日。你以前呢,在职业篮球队里懒散惯了,退役后既然选择要来上班,那就要有上班的样子呀。尤其,你现在还是为人师表,就更加要像样点儿的。”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一下。随后,她补了一句:“虽然,只是个体育老师。”
表情和语气上带着抱歉,可文字内容却攻击力十足。杨奇不免皱眉,他不知道他和这个陈老师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值得她在开会的时候还要特地转头来讽刺他。余光瞥见王昌年让他别说话,他知道这是让他别和这个女人一般见识的意思。
就当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低下头,翻开笔记本,全然不理睬她。
不过,撇开这位陈老师,杨奇现在搞清楚了一点:他是个体育老师。而且,在做老师之前,他还是什么职业篮球队的,好像叫CBA?虽然他不明白打篮球怎么会有职业的,可他大概猜测了一下,也许他杨奇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稍微有点儿名气的人吧。他感觉,可能就像是上海滩的名角儿那种样子的?有人捧场喜欢,也有人丢臭鸡蛋讨厌。这个陈老师,也许就是讨厌他的那一批吧。
第5章
体育组的迟到将会议稍稍打断,不过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会议继续。GB国际学校的英国校长用英文演讲,大体的意思是对整个2018年GB的成果做了个总结。
显然,来自1942年的杨奇是听不懂英文的。他一脸懵地听着那些绕舌头的音调,完全处于状况外。翻看手里的笔记,他想找出点东西来缓解他的疑惑,可惜这本笔记本是新的,里面什么记录都没有。
无奈,他抬头看向正在说话的老外。此时,他留意到墙壁上有一块发光的布,虽然他看不懂上面写的英文,但是在这块布的左下角有一个‘DEC.20’的字样。这个写法他不陌生,在远征军的物资仓库里,他看到过用这种方式来表示生产日期的美国罐头。他记得很清楚,DEC是英文12月的缩写,而20则是日期。所以,今天是12月20日。
‘12月20日’对于杨奇来讲,这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日期。因为,1942年12月20日就是他在滇缅小镇的树林里被爆头的日子。确切地说,就是他所处的‘今天’。
子弹穿破钢盔进入大脑的感觉他还清晰地记得,就在前一刻刚刚发生过。可是,这显然与现在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同一天发生的。他开始陷入错乱,不知道到底死是真的,还是活是真的?究竟哪一个是梦,哪一个又是现实呢?
胡乱猜测是给不了答案的,他试图在这块布上继续寻找答案。他发现,在‘DEC.20’后面还有个‘2018’。月份和日期后面跟着的一般都是年份。翻找以前研究美国罐头的那些记忆,他不敢相信2018是现在的年份。
一梭子的威力可以达到七十多年的跨度?杨奇心里咯噔了几下,迷茫和震惊让他顿时无所适从。
“现在是2018年?”他想找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便转头看向隔壁的同事,认真地问。
被他发问的同事被这个问题给问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他停下记笔记的动作,对上杨奇求真的眼神,感觉对方是不是脑子有点儿不对劲儿。不过,再奇怪也只是心里想想,嘴上还是给出了答案。可能,这位新来的体育老师只是想找个话题和他聊聊呢?就像英国人喜欢聊天气一样。
“是啊,都到2018年的年底咯。还有11天就是2019年啦。”同事继续记笔记,他一边写,一边扯开话题,和杨奇聊:“明天就21号了,是TERM 1的最后一天。等明天一过,22号就要开始放圣诞假期了。”
果真是到了圣诞节,而且还不是1942年的圣诞节,竟然是2018年的圣诞节!杨奇手里的笔要握不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的。不然,此刻的时空错乱他要如何解释和看待?
他再次把目光看向第一排正在讲话的老外,他推测自己可能是死了以后上了老外的天堂。毕竟,滇缅那边死的美国大兵和驻印英军也不少。不管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当地的冤魂太多,大家走着走着很有可能走岔了路,要去耶稣天堂的走到了西方极乐,要去西方极乐的也会不小心走到天堂里去。
不过,甭管是去了哪儿,反正是死了就对了。
杨奇像是找到了疑惑出口一样,把自己强行给说服了。他将心放下,顿时感觉一切都合理了,所谓的‘光怪陆离’那就是老外的把戏,他没见过罢了。
迷茫的情绪被化解,他放松了下来,随意的性格开始显露。注意到身旁的同事在认真地用英文写笔记,他嗤之以鼻地哼笑问:“死都死了,怎么上了这老外的天堂还那么认真呢?又不是考大学,你听他讲什么鬼话?”说实在的,哪怕是死了,他都不服气凭什么要让这蓝眼睛高鼻子的西洋人做他的领导?要他说,中国人有骨气,才不听洋鬼子的胡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