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
她轻轻唤他。
他愣了一下,提笔,大气挥舞,有些用力过猛。
将最后一笔落下,他停顿了好一会。白纸黑字叠的整整齐齐,亲手塞在她手中。阿宝将手捏的死紧,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塞稳,掐得她手腕手指都是乌青。
“拿好。”
“阿月”
在他转身时,她唤住他。
他停下来,听她说,
阿宝闭眼道:“不怕我恨你吗?”
他身影几不可见颤了一下。
许久,他说:“自今日,你便要好好恨我,带着今日之恨活着,直到将对我的恨带进棺材寿终正寝。”
怀揣一份解约书,她只身出了探花府,没有回头一步。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自今日后,我再不踏入滁安一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说:“甚好。”
那年的滁安,雪特别大。飘起了她期待已久的鹅毛大雪。阿宝形单影只,没有带走探花府任何一样东西,就算是一身厚的衣服都没有带走。身上穿的还是七月流火时初来滁安的一身单衣。
风雪飒飒,山河万里,一片茫茫
探花府的暖室内,下人呜呜咽咽禀报回着话。
刑姑娘太可怜了,那样大雪的天,下人都有点恨自己的主子了
明月站在窗边久久不动,形如石化。见他不为所动,小斯咬咬牙出了屋。
窗外的雪真大啊,明月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雪白的袖口沾了手心湿濡,被染得殷红。外面大雪纷飞,他因看的太久瞳孔出现短时聚不回神,所见漆黑一片。转身却是满面清泪。
七十年后
一个古稀年
陈家村敲锣打鼓,披红带红,县太爷亲自抬了匾额站在村门口迎接人。
谁有这么大的脸面,竟得县太爷亲自迎接?
原来,这年京试武考中,武举状元有幸落在此村,周边郡县的县太爷亦过来祝贺,陈家村上头的州府皆来庆贺。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一时炙手可热,成了钟灵毓秀之地。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嘛,不人杰地灵,如何孕育得出当红武状元。
“严大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呐”
“哟哟,刘大人,同喜同喜。”
“本府喜从何来?“
“自然是喜的,蒋状元当年可是去贵县的绿山书院开的蒙,求的学。刘大人德政颇丰,治下有道,山水都有灵气的。武状元吃过贵县的水,今日夺魁自然也有刘大人的功劳,当然同喜。”
“哈哈,严大人一张铁嘴还是这样金贵。”
“事实嘛,刘大人谦虚,谦虚”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同贺同贺”
“……”
唢呐声响,锣鼓喧天,越凑越烈。敲锣打鼓喜气洋洋中一干人等在村门口,翘首盼着那头戴紫金冠身着滚龙袍的状元郎衣锦回乡,烈烈灼日也不觉得苦累。
“少爷你慢点儿,等等我。”
村内小道上,少年身着白短衫,红色的裤脚扎得紧紧的,腰上一条红绸亦扎得实实,显得人精瘦而又意气风发。一个小斯赶在后头追。
真是追不动了,他家少爷的腿力,自小练出来的,能跑能打能摔,可了不得。要不怎一举夺得武状元的头筹。
不过,这放着大路不走……
想着村口那一干望穿秋水的各县太爷,小斯苦一张脸,今儿回去准又挨训。
少爷真不是他带坏的,是少爷带坏他。
“跟不上就慢慢走着来,我先走一步。”男子脚步不慢反快,头都没有回。
亦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公子郎,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在一篱笆破院处停脚
“阿婆”
少年朝里面喊了喊,没有人应。
“阿婆……”
“……阿婆,邢阿婆?”
他又朝里喊了喊,还是没有人应。少年推开篱笆墙院的门走进去。这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妪从屋里面出来。
“邢阿婆”少年笑着跑过去将人扶住,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太阳晒在脸上亮澄澄的。
“是阿宁吗?”老人家年纪大了,隔得远看人就费力,等人近了才晓得是蒋家的少年。
“是我,阿婆,我进京这四五个月,您还好?”将人扶了坐好,他也在石磨旁边坐下来。
“眼睛不太好了,年纪大了。”老妪笑笑,已经掉完了牙的嘴往内陷着,鸡皮鹤发,全是光阴岁痕
老妪是村里的独孤,七十年前搬来陈家村的,未成亲,无亲,无后代。
“明日就是阿婆九十寿诞。明日过,您就是全村第二高寿的人。县衙已造好册子,名已经登好,我与父亲说过了,阿婆寿辰就在蒋府操办。状元宴一起庆,双喜临门,明日我来接您。”
听闻他中了状元,老妪伸手去碰他的脸,老人眼神不好,碰不到。“在这儿呢”少年朝气蓬勃的面上露出笑,然后引着那虬如树皮的手覆在自己脸,一双眼睛,亮的似满天星宿。
当朝有一规制,凡是九十以上的老人,当地县衙皆要登记造册。寿命越大,那是彰显德望,也是天子有功德的天兆。所谓泽被江山,就是如此。
想起上京前托自己探听的事,少年收了笑,有些遗憾。
“我特意打听,没有您说的这个人。”
近二十年,村中每每有赴滁安的,必都会受阿婆托探听一人的消息,每个归来的人都说没有那人。少年觉得,是否她年纪大了,记忆弄糊涂了。倘若真有此人,为何这般执着探听?刑阿婆……
是否也有故事
有一碗孟婆汤在等着谁?
会的啊
每个人,都会的。
望着那风烛残年的老人,少年眼神暗了暗。终有一日,我们都会明白,人是这样微不足道,或富贵,或布衣。赶赴老死,是这人世每个人一直孜孜前行不能停留偷懒的事情。
“真没有一个姓明的大官吗?”老妪问道。
看着那期望的神色,少年终是摇头:“没有。”
“子孙呢?”
少年还是摇摇头。
既是上都权贵,又是这样少见的姓氏,就是经年已经作古,也应该有子孙后辈才是。此番去京都,他确没有探听到这样一个人。
或许,阿婆真的记错了。
听闻他答‘没有’,老妪已经不大看得清人的眼睛一暗,久久,道“哦”
少年心头难受至极,这个字,太撕人心。
他想起一件事,如是娓娓道,“滁安的簪缨世族中,没有姓明的。京畿西面居覃山上有一个明姓的将军。将军于成垚之战殉国。应其要求,葬于草野,尸身并没有带回上都。那陵墓乃衣冠冢。”
七十年前那场征战,垚国大顷国力进攻。天佑成安,也出得人才。一个而立不到的年轻将军调兵遣将,用兵如神,垚国怎能是敌手。不过不知为何,最后一场征战时,将军竟亲自上阵,之后便再没有从战场回来。天意到底难测。
“他的后人如何?”
少年抓了抓头,“将军当年与一位公主圣旨婚约。据说那位公主容颜倾世。不过,没等成亲,将军就殉国了,故而无后人。”
‘阿宝,三年之后,你来上都寻我。’
‘我的阿宝,万金不换。’
‘我若晚些再回来,你岂不是等成望夫石了?’
‘就算望夫石,我也是顶俊俏的那块。’
‘你一定要好好恨我,带着今日之恨活着,直到对我的恨带进棺材寿终正寝。’
七十年,一百年,她也会记的明明白白。
瞧见老人一动不动,“邢家阿婆,您怎么了?”
他挪了挪位置,少年看见,老人已经不太中用的眼睛定定望着一处,里面正有眼泪流下来,泪流满面。
“您…………”他说不出话来。
“明日就是您的九十寿辰,刑阿婆,您应笑。”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老妪擦了擦眼睛说:“阿婆没事,进屋吧。”
好好的活下去,这一生,她做到了啊。
阿月,我没有食言。
她想起青玉台那日
她终于悟得,原来,自己早该死了的。
而他早就死了
一醉方休的是信仰,但倘若是性命,那……
那叫什么好呢。
她没有想
那不如……就叫断肠。
第二日
少年带着软撵来接老人,在篱笆外面喊了许久都不见开门,众人进门去时,老人已经寿终正寝,很安详。
忘川的水吹了千万年,
“孟婆汤已经凉了,你……为何不喝?”
“我在等一个人。”
空红尘一曲姻缘情,
终彩云易散琉璃脆,
美中不足今方信,
到底意难平。
(朗月归兮我思无邪·篇完)
第197章 雪草芥 1
时值秋末,萧瑟现,天阴着,乌云沉沉的却没有要下雨的征兆。山风微大,吹起来呜呜咽咽,像是妖魔鬼怪肆意游荡人间。这座城的命运,飘忽不定,如这场正在经历着的瘟疫,来势浩荡,不可得知。
“将军,城中得瘟疫的人越来越多,患者超过一半以上,死的人也越来越多,半月来,便已经死了数以千计。而且,”来禀报的人小心诉着城中见闻,一脸痛心和不忍,“营中守卫也有染上疫症了的,关中人手不够,大夫忙不过来了。”
“什么?”闻言,王昭云眉皱的更深。关营之中也有染上瘟疫了的,如果疫传染整个营,绝非得了。
这场瘟疫来势凶猛,城中各大小医馆的大夫加在一处,也无法缓解蔓延疫情。向朝廷那边请援的加急书信,这时候只怕还没有到达都城,等圣上批了再增派医者过来,只怕兖亭关早变成一座死城。到时候羌人攻来,也不用守了,捡现成的便宜,轻轻松松占掉这个关隘要口,一路向南杀破大小二十四个关口五十二个郡,直朝皇都城。
“营中大夫怎么说,瘟疫是从何处传来的,疫源何处、?”
“属下派人下去查探过,大夫说是鼠疫。守城的侍卫言,前几日城中来了几个非中原打扮的戍人,说是来行商的,其中一人受了伤,像是被什么咬了,守卫没多在意,放进了城,应与这个有关。”
鼠疫,听到这个,王昭云的面色绷的越紧。
此症蔓延十分快,传染的极强,如若不及时制止蔓延,此处不日变成死城恐不是说说。朝廷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这边一刻都等不得。
王昭云死死的盯住城下,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沉了又沉,他想到了四个字,尸殍遍地。如今城中百姓的状况,一过申时家家关门闭户,如非必要,哪里还敢出门。
“还有一事,”江副统面难道:“疫情太严重,城中的草药快要告罄,草药没了,死的人会更多”
说出这个消息,江怜都不忍心。
“顾之,”江怜砸了砸口,想要说点什么宽慰他,却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是唤了他的字,再不做声。见他神色之间全是疲态,江怜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身为一关之令,王昭云有多爱民如子,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他身为兖亭关的关令,除了戍边守土抵抗羌人的骚扰,城中百姓的生死,亦是他肩负的职责。出了这样的事情,虽说鼠疫是天灾,圣上的心思,谁都说不准。
“你不用太担心,上报朝廷的书信不是已经八百里加急,算算路程,再过二三日,应该就呈到圣上面前了。届时,朝廷就会增派人过来,物资也会齐备,你宽心。”
王昭云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现最紧要的,是控制瘟疫蔓延。
只是,远水解不了燃眉之急,这样等去,绝非上上之策。
许久,似做了什么大决定,王昭云咬了咬牙道:“江怜,你去把懿边督察史陈继找来”
“你要做什么?”江怜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王昭云道:“开库,放草药。”
“你疯了,”江怜也没有顾得及这样的话出来是否僭越冒犯,只一心挂在他身家性命上面,一心想的都是他连脑袋都不想要了,紧巴巴的赶着去送死。
“私开备仓,等同谋逆造反,是砍头的重罪!你敢私开仓库,懿边督察使的亲卫定马不停蹄连夜将亲笔书信送至上都面呈圣上。陈继那是什么人你会不知道吗,你跟他是有仇的!!他一个皇族贵胄,亲自领命来做一个小小的督察史,为的是什么,你还不明白吗!人家钻天入地不能抓到你的把柄,如今,你是要把人头洗干净了,亲自提刀上门去请他给你砍是不是?!王昭云我告诉你,你也不用磨刀磨剑提着去了,他陈继手里头就有一把能要你命的尚方剑。圣上亲赐,能将你先斩后奏,不信你可以试试。死了我绝不给你收尸体!”
江怜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心头七上八下,心惊肉跳不能形容。说完那番以下犯上的话来,毫无悔意,还怕自己骂的不够狠打消不了他的念头。
那哪里是念头,根本就是决定。王昭云说出这话便是铁了心的,任任何人都绝不可能劝说得动。
怎忘了,他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将军啊。
江怜也是急了,怕他做出那无法挽回的事情,二话不说跳到城防高台上连名带姓喊人:“王顾之,你敢开仓私放国库,我就跳下去给你看。”他恨恨。
为了堵住他犯这个杀头的重罪,江怜老脸都不要了,七尺男子,站在城墙边边上以跳城楼威胁,想将他悬崖勒马。
王昭云转过头来看人,就看到他高高站在防墙墩上,堂堂七尺男儿迎风而立,一身戎甲,有些悲壮,坚决的好似只要他不点头应下,人便要跳下去,说一不二。
江怜能做出这样一副形容,也是无计可施,王顾之是个什么样的崛脾气,没有人比他更晓得,恐其犯下必死的砍头大罪。
不过,这回,王昭云是做了铁的决定。
只见王昭云望向城头上的人,半响温柔道:“江怜,别闹”,眼神也很温柔。
王家的人,似都十分温柔好脾气。
王昭云是颇有儒将之风的,反正江怜没见他冷过脸,只对一人除外,那还是一个女子。
江怜要阻止他去送死,自是不听他的吩咐。王昭云亲自去见人。
望着王昭云一身戎胄的背影,江怜咬了咬牙。王家怎么尽出了些这种忠肝义胆,为国为民舍小我而为大家的人。踏踏实实做斯文样子德政摸样白拿皇帝俸禄也可以的。江怜又怒又愤还光火,王家尽有这种送死都要赶着的人。
最终,江怜当然是没有跳下去!
陈继
想着那人,江怜觉得着头皮紧,如果说这世上会有谁最想要王昭云死,绝对唯陈继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