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站在矮房子门前,泛着泪光向他们挥手。
“城里派来的人啊,留不住啊,我的孩子啊,怎么办啊?”村长拄着木棍,喃喃自语:“不怪他们,是我们自己太穷了。”
村子很小,田地不多,矮矮的黄泥房,其中还有几家整栋水泥房,看的出来是这里最有钱的几户人家,她用一个小时就能把村子里里外外都走个遍,这里的女人二十多岁便有了五十多岁的模样,男人骨瘦如柴,瘦弱的肩膀挑着担往家里赶,还有老人在门口烧菜,小孩打闹。
白天都是小孩子的声音,到了晚上便是咿咿呀呀的床声,还有男男女女喘息的声音。
木姑娘暂住在老师宿舍内,周围潮湿,滴水,老鼠蟑螂这些小动物更是随处可见,甚至会出现在被子里。
她睡不着,便走出宿舍门口,村子里早已熄了灯,一片黑压压的村庄,还伴随着怪异的声音,成年人都知道这是什么。
许久,一男子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衣着不齐,裤腰带都还没有绑上,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抽着廉价的烟,跟在他的身后,头发披散,胸前一片春光尚未扣上。
“阿哥,下去多带点人过来,姐妹把你们服侍的妥妥帖帖的,你想玩什么,我们就陪你玩什么。”女人毫无避讳,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
男人摸了一把她,又把她的手按到下半身去:“你就是个不知道饱的人。”
女人娇笑,捏了捏:“你就让我饱的不行。”
木姑娘身躯僵硬,想回房间却又不敢动,尽量将自己置身在黑暗中,直到他们分别,女人回房,她才赶紧进房,关上摇摇欲坠的门,用书桌顶在门后。
躺下来,如何也睡不着,半夜,隔壁响起更加放肆的声音,叫声传入耳,耳机都堵不到的声音。
接下来的每天都如此,她帮着老师的忙,准备学生的饭菜,下地帮农民种田,一个星期下来便黑了,瘦了。
木姑娘抬起相机,把这里生活赋有代表性的一幕拍了下来,这里的孩子笑的很灿烂,他们身在其中不觉得自己苦,若是让他们出去见一见别人的生活,恐怕再也不愿意过这种日子。
这里的成年人一直埋头苦干,很少说话,很压抑,常常能在他们眼里看到无奈。
她问这里的早嫁人的姑娘:“你们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呢?”
“我们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们什么也不会,字也看不懂,出去赚不了钱。”姑娘在田地里起来,打开白粥,倒下白盐,分了一碗给帮她的木姑娘:“你也吃点,别嫌弃。”
木姑娘看着黑乎乎的手端着一碗白粥,自己则留了白粥的水,她把粥倒了一半回去:“我吃的很少,你多吃点。”
第118章 我叫阿罗
“你们可以到厂里工作,可以出去农场工作,可以学,可以尝试走出这里。”木姑娘仍旧不死心,她一向认为人有手有脚,不至于会过成这样。
田地姑娘喝了一口,叹气:“我们都不想过这种日子,谁想过这种日子呢?只是我们身不由己,出去不懂话,听不懂,看不懂,什么也不会,我们愿意学,别人也不愿意教。”
“隔壁家疯奶奶天天坐在门口盼啊盼,等什么呢?”田地姑娘常年晒太阳,脸上满是斑斑点点,毛孔粗大,眼睛却很透亮:“她就是在等自己儿子回来,等疯了。”
“她的两个儿子不信命,要出去闯闯,两个儿子结伴出去,千叮万嘱告诉奶奶,等他们稳定了就接她出去,可是这一走二十多年,人都没了啊,村长接到城里的电话,说一个儿子死在工地上了,还有一个儿子不见了。”田地姑娘停了停,擦了汗。
田地姑娘满脸通红:“奶奶到处借钱求村长托人才把她儿子运回来,见到她儿子尸体和几万块赔偿款那时,接受不住,天天捧着那钱,见人就说,我儿子赚钱回来了。”
“时间长了,她也就消停了,天天在门口那抱着钱坐着等儿子回来,谁知道几个外地人来这里把她的钱都抢走了,那是他儿子给她留下的唯一,唯一一样东西,那些个死没良心的人就这样硬生生抢走,她就彻底疯了。”田地姑娘努力用木姑娘能听懂的话,解释给她听。
田地姑娘哽咽:“我们找不到人,又不敢断了跟城里的联系,断了联系,整个村子都活不了了,村里只能加紧外地人的防备,对谁都是不放心,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刚到这里,奶奶她会冲上来对你们大喊大叫的原因。”
木姑娘想起那日她到村庄时,天黑了,从夜里冲出一个老人掐住他们的脖子,让他们滚出去的模样,顿时便吓走了几个老师。
“没事的,总会有办法找到出路。”木姑娘满腔热血被浇灭,只化成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她不是别人,怎么能替别人说可以呢?
田地姑娘满怀心事,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想帮我们,但是多年不变的村庄,想要凭一己之力实在太难,现在就盼着孩子有书读,能会两个字出城里找工作,不要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只能在这里。”
经过田地姑娘的一番话,木姑娘再次看向小孩子的目光变得不一样,这时,她才明白,祖国的花朵,有多重要。
夜里,隔壁姑娘的笑声,叫声,伴着木姑娘入睡,白天,小孩子天真的笑声伴着她度过。
木姑娘一视同仁,能帮则帮,忙的晕头转向。
下雨天,房顶漏水,木姑娘抱着手里的相机,躲在床上,听到门响,她穿着拖鞋下去开门,是隔壁那个女人,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和几个脸盆。
“让让。”看到木姑娘开门,便开口。
木姑娘把门打开,转身就看到她把盆放在漏水的地方,用毛巾把床周围的水都擦了擦。
很快就接满一盆水,另一盆水也快满了,她一盆盆水端着泼出去,木姑娘把相机戴好,跟上前端起水泼出去,雨越下越大,她们的速度再快都快不过雨水降临的速度。
“妈的!”女人连盆带水一同丢了出去。
木姑娘一颤,屏着呼吸静静看着她,手里的水忘了倒,她看见,一步上前从木姑娘的手里夺过去直接扔了盆,说着一口家乡话。
木姑娘听不懂,手足无措看着她,站在原地。
女人又说了好几句,声音越来越大,只有后面那句,她听出来了。
女人大概意思就是骂她看不起她。
木姑娘静静解释:“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女人听懂了,她冷静下来,从短裤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打火,点燃,抽了两口,缓缓吐出烟雾,她向木姑娘勾了勾手指。
木姑娘避开被雨水淌湿的地方走到她的面前,女人拉着她的手,回到自己的房子,一股怪异的味道钻入鼻孔,她微微调整气息,女人丢了一条毛巾给她,用手在头上做了一个擦拭的动作。
木姑娘想了想,她是想给自己擦干头发?
她也不在意这条毛巾是否干净,随意擦了擦刚刚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不敢走进一步,也不敢离开,直到女人在她面前脱下衣服,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穿上,她微微侧过脸,不去看女人的身体。
女人轻蔑的神情,说了一口她听不懂的话。
木姑娘束手束足,靠在门边,没有说话。
她在这里将近三个星期,除了那一次见这个女人,便再也没有见过,这是第二次在灯光通明的时候见到,她长着还真不错,细皮嫩肉,瓜子脸,不说话的时候很招人喜欢。
木姑娘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也猜测到几分,她应该是想让自己在这里避雨。
“你进来,门关上。”女人坐在床上,盘起脚来。
这一句是蹩脚的普通话,木姑娘听懂了。
木姑娘把门关上,手里拿着毛巾走到她面前,她拍了拍旁边,示意自己坐下。
木姑娘看着那床上有些一块又一块黑漆漆的印子,小心翼翼避开,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当然这些举动都没有逃过女人的眼。
“你..看不起我。”女人点燃烟,靠在床头,调整了个坐姿。
木姑娘闻言,摇摇头:“没有。”
“你就是看不起我。”女人笃定。
木姑娘头疼,她真的没有,哪怕这位女人夜夜在她隔壁笙歌,她也没有看不起:“我没有看不起你。”
“你避开了。”女人的眼睛黝黑,直勾勾盯着她。
木姑娘没有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她说的意思:“抱歉,我只是不习惯,没有看不起你。”
“真的?”女人打量着她。
木姑娘认真点点头,女人却哈哈大笑。
“我叫阿罗,你呢?”女人的耐心好像好了很多。
木姑娘细细听着,好半会听明白:“我叫木恬。”
第119章 难以置信
“我不会说你们的话,只会,几句,你说,我听得懂。”阿罗长期跟城里的男人打交道,这些话都是从他们的身上学来的,会的话不多,但是敢说。
曾经她就是因为听不懂,硬生生被那些男人打个半死,这才找人学了点皮毛。
木姑娘微微点头,想到她刚刚的举动:“谢谢你的帮忙。”如果不是她,估计会被水淹了。
她可以理解,其实大部分的村民都不会说普通话,只有城里老师在教书的时候,大家学了几句日常,田地姑娘度过几年书,会说,但不标准,足够让人听得懂。
“今晚,下雨,没有人,来,你在这里。”阿罗掐掉烟,双手合并放在侧脸,闭上眼睛做出一个睡觉的动作。
木姑娘的心慢慢平静,说的很慢:“你先睡,我睡不着。”
“我白天,睡了。”阿罗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又说了一句:“你可以,跟我说说话。”
木姑娘抱着相机,坐的很拘谨:“好。”
阿罗是个急性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就下床翻箱倒柜找了一张布铺到床上去,把被子和枕头都隔了一层布,看着她:“干净了。”
木姑娘站在床边,不知如何回应,片刻:“谢谢。”
阿罗拉着她一起坐下来,外面的雨声打在房顶,噼里啪啦作响,可见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
“这,什么?”阿罗好奇看着她怀里的相机。
木姑娘拿起相机,递给她:“相机,它可以把你想要记下来的画面,拍下来,永远记得。”
“这,能记。”阿罗看了看,疑惑看着她。
木姑娘把相机里的照片都调试出来,按着按键,爬到她的身边,翻过一张张在村庄这里拍过的照片。
“啊啊啊,这个,这个是,是学校。”阿罗很高兴,指着里面说:“你把,读书的人,装进去了。”
她大概的意思是把学校读书的孩子都拍了进去。
“这个,是大,大嫂。”
“村,长,他哭了。”
“这,是教书的,城里,人。”
“我,我们的村子。”
“还,还有,城里的,猪车。”
“疯子,奶奶。”
“我,我姐,妹一起,工作的姐妹。”
阿罗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外地话,她听得懂,凭着记忆一点点在木恬说出来,心里不可言喻。
“没,没有,我。”阿罗说完,沉默了。
木姑娘一怔,心里仿佛跟着她的难过而难过。
木姑娘轻声解释:“嗯,我没有遇到你出来,所以就没有拍到你的照片。”
“说,说谎。”阿罗说的很大声,脸有点红,想了想组织语言:“你,你那晚上,那晚上见到我了。”
木姑娘想起那晚的女人,再跟眼前的阿罗联想,完全不像。
“我没有说谎,我遇见你那个晚上,没有带相机,所以没有拍到你。”木姑娘那晚连动都不敢动,怎么敢拿相机出来拍照?
阿罗这才收敛了脾气,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阿罗通过相机看到很多很多不一样的风景,眼睛泛着泪,她拿着相机,按着那颗按钮,翻来覆去看着这些照片。
“你好好,爱它,它很好,能记得很多东西。”阿罗把相机还给她,像个宝贝一样放到她的手里。
阿罗拿起烟盒,没烟了,她拉开柜子在里面拿出一包烟,拆开,点燃,抽了几口:“能做好,人,谁想,做坏,事呢?我,不想,他们,很坏,但是我,没钱,家,也没钱。”
这是她今晚说的最完整,最长的一段话,烟雾在眼前环绕,木姑娘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知道她的话很悲。
“你今年多少岁了。”木姑娘收起相机,关了机。
阿罗呼出一口烟,想了很久很久,久到木姑娘以为她不说的时候,她说了:“十八了。”
木姑娘讶异抬起头,她接下来的话才让木姑娘难过。
“我,做了好多,好多,多到,不知道,多少。”阿罗用手比划比划,甚至想表达更多更多:“每个,都不一样,也有,一样,回来找我,带了更多人,我就有钱,了。”
“你可以好好读书,出去赚钱,也能赚很多钱。”木姑娘心里没底,这几天她已经意识到这些村民的思想与很多人不同,难以启齿:“不一定要做这样的事。”
阿罗笑了,她笑的很大声,雨声都无法覆盖。
“小时候,有个,很老的人,进村,给了,很多钱,给阿爸。”阿罗笑的气都喘不上来,她伸出五指:“我,阿妈说,我很,厉害,赚了,很多很多钱。”
木姑娘沉默,手心握紧相机。
“你,别不说,话。”阿罗见过很多不说话的人,随后就是嘲笑她:“你,看,我很能赚钱对吧。”
木姑娘问:“你自愿的吗?”
“他把我带到树林,我叫救命,救命,他们从我的眼前,走过,跑的很,快,他们不救我。”阿罗的烟烧完了,烟雾没了,她的神情很痛苦。
“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我没有,我活下来了。”阿罗就那么静静看着木姑娘,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话,也没有机会跟任何人说这些话,他们看到她,像见到鬼一样,躲得远远的。
阿罗刚刚跟眼前的人提到小时候的事,她没有笑,她没有笑。
“阿妈说,只要,我,肯,就有钱了,每天,会有不同的人来,有时候,一天一个,有时候一天几个。”阿罗说多了,话也通顺了很多。
她说的话零零散散,甚至成不了句,可她却听懂了。
木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不叫赚钱。
“我熬了很久,熬了,很多年,很多年,赚了钱,家里,起了房,却,没有我的房间,我一直在这里,吃了睡,睡了吃,每天,阿妈来拿钱。”阿罗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的饭很好吃一样:“你见过,最高的那栋房子吗?那是,我,赚,回来的。”
“那么高,的房子,居,然没有我,住的房间,好笑吗?”阿罗笑了。
第120章 我真没事
木姑娘心里五味杂陈,她以为这个村子生活过的好一些的人,就是住在水泥房的那几户,不曾想竟是这样来的:“那旁边那几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