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的诅咒师带着陌生女孩们打开家门,高专校服前襟的纽扣挤满干褐的血块。红线断裂,山洪席卷,生死不明。
担下监护人责任的高专二年级学生,笨拙又迫切地将心剖出来给失去父母的孩子看。
我爱你。
狼狈回家留下生活费的少女喘着气。
我爱你。
唱着走调生日歌的咒术师看他吹灭蜡烛,转身被一个任务信息叫走,在打电话联系辅助监督时蹲下摸了摸禅院惠的脑袋。
我爱你。
混沌的午后,乡村麦浪间,堕落的诅咒师抱着他大笑狂奔,身后是吐舌头嬉戏追赶的式神。
【我爱你。】
【惠是上天的恩惠,是我珍爱的人。】
——不回来、也没关系。
禅院惠伸出手,耳膜嗡嗡作响,恍如白沙淹没花的根茎。
“停下来…”
——我和你走。
少年清朗的声线因哽塞的情绪显得变扭又古怪,就算心中千言万语嘴里也只能挤出生硬单薄的三个字。
领域之下,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笼罩了禅院惠的五感,视野泼墨似的化作色彩斑斓的旋涡,他像是又回到当年,又回到那个你扔出两个选择的时候。
“等等…”
禅院惠的呼唤戛然而止。
有人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身躯。
4.
“惠,怎么在发呆?”
柔软的、温柔的,身上带着洗衣粉的柠檬味,埋葬于禅院惠已然坍圮的过去。
不知名领域像台终于停止运作的大型机器,只留下齿轮碾过的轰鸣声留存于禅院惠耳畔,敏捷的咒术师晕眩间发觉视线高度的异样,奋力睁眼也只得到熙熙攘攘的繁华街头,路人谈笑祥和,仿佛刚刚那人间炼狱的景象是他的错觉。
什——
海胆发型的小男孩警觉回头。
笑盈盈的黑发女人,以及另一边提着大包小包超市购物袋的男人撞入瞳眸。
“傻了吗,小鬼。”那人拉扯着唇角的伤疤,将最轻的一袋放到小孩怀里,恶劣地笑着,“自己的零食自己拎。”
“噗嗤,今天是又被幼稚园老师问了吗。”发尾翘起的女人忍俊不禁揭露自家丈夫没好气的真相,拉起禅院惠的手,哼着小调于红灯的人行道驻足等待,“我都说过八次蜜月太过分了嘛!”
“这不是抽奖抽到的旅游嘛。”
“每一次都是?”
“…没错。”
男人斩钉截铁的答案作为这场夫妻交锋的结尾,女人哼哼两声表示放他一马。
涉谷十字路口即使在经济最萧条的年代也人来人往,电器商店的橱窗后陈列着一排排老式电视机,宽厚笨重的机身被挂上代表最新机型的彩带,微鼓起的弧状屏幕令禅院惠想到蛙类饱满的眼球,几十个屏幕闪现出相同的赤色海浪,向橱窗外的路人展示最新款的性能。
辐射光芒涌动,照在男孩稚嫩的脸上,一时间惨白如霜。
禅院惠站在2006年的尾巴,回首望向本已焚烧殆尽,浓缩为两个小罐的父母。
活着的,父母啊。
他曾经拥有的家。
“怎么呆住了,惠。”
死在十二年前的母亲笑着对她怔愣的孩子说,年轻的脸上光洁干净,没有沾染血迹也不曾血肉模糊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死不瞑目,“今天爸爸做饭,想吃什么尽管说哦。”
她轻快地笑着,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家小孩会露出这种茫然惊愕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共情能力高到发指的禅院奈奈敛去笑容担忧地屈膝蹲下,温热指腹拂过孩子波光粼粼的眼眸。
“是在学校午睡的时候做噩梦了吗?”
她柔声问着,已然自禅院惠野蛮生长的人生中退场已久的海潮奇迹般重归,用任何十五岁少年听了都会低下叛逆期头颅的语调安抚,与另一人最后留下的话语相混合为少年猜不透的谜团。
“不要怕,惠。”
【别怕,惠。】
“只是场噩梦罢了。”
【只是场好梦罢了。】
那层与年幼皮囊格格不入的复杂情绪被领域影响着退却,属于孩子的稚嫩重占上风,被禅院甚尔粗暴地揉了脑袋。
咒力消减,术式封印,时光倒流。
“只是,突然有点难过。”幸福的、不曾经历一切风雨的孩子笨拙地向父母表达心头的压抑,他抓紧母亲的手,踌躇片刻后又抓住父亲的裤腿,好像这样就能带给自己几分勇气似的,“感觉,发生了很悲伤的事。”
“…都是噩梦,对吗?”小孩拽了拽天与暴君,相似的绿重叠交融,孩子下意识询问能为自己支起一片天的父亲。
“当然啦。”禅院奈奈一如往常那般元气满满,她身后是十二年前的车水马龙,骨架大妻子两圈的丈夫提着装满新鲜蔬菜的塑料袋,不屑地对自家小鬼幼稚天真的问题扯开笑容,又被娇小妻子挠痒痒似的打了一拳。
在车声喇叭中,她给予绝对的答复,笑容灿烂到堪比耀日余晖。
“绝对,只是噩梦哦!”
【18:20 领域外围两百米处】
“那个领域的效果是什么,完全不知道吗?”
收集线索的辅助监督焦头烂额。
他哀嚎起来:“怎么会有这种领域,情报一点都查不出来啊!”
“目前有什么消息。”
“还能有什么,前线最后传来的【美梦】这种难以界定的词只能说是偏幻象吧,但为什么无论是打探的咒术师还是那么多普通游客一个都出不来啊,连声音都没有,跟被吃掉了似的……”
辅助监督崩溃倾诉已经向无数组织传递过几百遍的话,一回头却发现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熟悉的可怜同事。
过于高挑的白发男人双手插兜,他远眺百米外黑压压沸腾的领域,勾勒出优越鼻梁的深色眼罩所包裹的钴蓝眼眸微凌厉。
咒术界最强悄无声息出现于辅助监督身后,身边是理应镇守后方的反转术式操纵者。
“家、家入小姐?!”
辅助监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家入硝子可是咒术界的战略性资源,强大的治愈力是她与掌握咒骸技术的夜蛾正道一般驻守东京咒术高专,若无一级咒术师陪伴甚至不得随意出校。
女人疲惫的视线掠过不远处庞大领域,她颔首和几面之缘的辅助监督打招呼,转而向剥糖纸的最强询问。
“有机会领域碰撞搞定任务吗,刚煮的泡面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抓过来了。”
家入硝子看显然在开小差的五条悟,毫不留情地将燃烧的烟头挤在身边人的无下限上吸引对方注意力。
握住烟管的指尖熟练左右碾动两下,再投掷到垃圾桶里。
捏着手机外壳发短信吩咐两个本就在附近的学生原地待命、以及有空的话去给他买个甜筒的师长抬头,神赐六眼毫无遮挡地审视这刚被他评价为黑巧克力山的领域。
沉吟片刻后嗓子眼里挤出仿佛要宣告什么悲痛事实的沉吟,严肃面色吓得刚松一口气的辅助监督提心吊胆,生怕这位最强嘴里冒出句‘没救了’‘解散吧’之类的话。
“不行哦。”
用以隔绝部分信息的眼罩被主人摘下,五条悟嘴里鼓鼓囊囊嚼着硬糖,他抻了抻左臂,像只即将飞檐走壁拆家的大猫伸展肢体。
“以万为单位的人都在这里面,万圣节的游行活动足以让对方获得大量优质的人质了。”
“直接进去把麻烦解决掉更方便。”他轻飘飘地说,将眼罩交到了家入硝子摊开的手掌上,绝对的实力使五条悟能轻易说出这在大多数咒术师眼中称得上荒唐的话,“大概能赶上给泡面加芝士片?”
“真是傲慢的话。”
“诶?这算傲慢吗?”
“是的哦。”
“而且,美梦诶。”
许久保持超短睡眠时间的社畜最强拍拍手,以能令辅助监督露出绝望表情的语气跃跃欲试道:“怎么想都很好奇,不试试的话会抱憾终生吧。”
这听起来是一点都不应该从成熟大人,尤其是如今最能拯救上万人性命的‘救世主’嘴里吐出来的话。
它过于个人主义又任性至极,好像比起他本人的意愿万人性命的安危也不是那么急切需要解决的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在听到后发出不可置信的尖叫,或是有什么热血漫男主正义出拳拽住最强之人的衣领子大声说些义正言辞的台词。
可惜,在场的都知道五条悟的烂性格。
“美梦,听起来是不错。”家入硝子吐出最后一口白烟,从未戒烟的医者周身围绕烟草与寂寥的味道,她站在可能出现巨大伤亡的前线,缭绕的烟雾纠缠女人的眼尾惹得眼睫惊颤,“那就去吧。”
“我会治好伤员的。”
她的尾音很轻,像是在放飞一只鸟的翎羽,目睹它乘风而起飘飘荡荡,落于无人知晓的结局。
被带到前线待命的家入硝子不再看五条悟的背影,她慢吞吞偏转视线,环顾已然布下防护的周遭与形形色色陌生或熟悉的咒术师们。
家入硝子习惯等待结局再做出反应。
反正、反正。
那个曾让她不顾一切主动去挽回的人,到底没有回来。
“五条悟已经进去了。”
“让其他咒术师待命,分组名单都清楚吧,一旦领域解除立刻进入救普通人。”
“是是,一级咒术师已…家入硝子在这里,来两组保护,医疗设备跟上。”
…
曾被友人赞叹‘暖洋洋’的鸢褐眼眸上抬。
空无一人的街道,平日里人来人往的经济中心此刻空荡的有些冷清,棕发女人依靠着咒术协会统一配置的轿车,没有理睬白大褂被车子表面覆盖的尘土沾染弄脏的可能性。
冬日的夜色总是来得早些,就算才下午六点二十几,天幕也多了几分暗色,天际垂死的太阳咳血渲染浅薄云絮,光线化作利刃刺痛医者的眼眸,照亮某种堆砌已久的情绪废料。
反转术式操作者迎着风,小声地,无人在意地张口,任由呼啸风声带走言语。
“……如果真是美梦也不错。”
5.
开场有点像在登录游戏。
五条悟进入领域时漫不经心地在心里评价,活像个检测全息游戏的工作人员。
他一人出任务时喜欢自言自语,咒术界最强从来都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浮于表面的活力与古怪性格也是他发泄自身情绪的一种方式。
毕竟,要是哪天五条悟爆炸了也没人能制止。
他嘴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
“美梦美梦,是针对人性的考验吗,就像漫画里那样的金钱美女权利…虽然老套但很好用,就是有点像格林童话啊,抄袭哦。”男人于白茫光线中迈开步子,无下限的流畅运转令他有些意外——因为很期待这个领域能做到那种地步,所以假设过无下限被阻断的五条悟十分遗憾地叹气,“还以为能给我更有趣的东西嘛。”
“都如你所愿的进来了,不给点厉害的招数吗?”
似乎是听懂了五条悟孩子气的抱怨,光茫微弱下来。
首先涌来的蝉声。
这类夏季独有的昆虫以聒噪长鸣延展自己存在的意义,盛大的夏天在六眼冷淡地注视下展开画卷。
浓密簇拥的枝叶,树叶间蹁跹的光辉亮得晃眼,五条悟缓缓眨眼,漆黑镜片挡在钴蓝眼眸前。
是那副早就被舍弃于岁月中的圆框墨镜。
身体也轻盈了些,二十八岁成年人与十几岁少年人的身形差距自然不必多言,但如果敌人是想以他的实力倒退来打败他的话,那也太蠢了吧。
重回少年时代的五条悟饶有兴趣挑眉,他环顾自周发现这游戏地图正是咒术高专训练场后面的林荫小道,树上趴着的蝉撕心裂肺地歌颂夏天。
他伸出脚尖踩了踩印象里早就被熊猫与乙骨忧太在某次体术训练中打碎的石砖路,为这幻境的真实度打了个高分。
十八岁的五条悟站在最熟悉的土地上,心下谨慎思索着局面。
就算是还不是‘最强’的最强,也不是可以被轻易搞定的。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以为这种伎俩就能打败——
“五条君!”
熟悉又陌生的呼唤。
属于少女的声音与奔跑的脚步声搅在一块,踏着蝉声烈日向他奔赴而来。
咒术界最强站住不动了。
盛夏热浪涌过他蓝色的眼睛,霜雪似的白发似摊不甘心融化于夏天的雪,发尾沾了水,刚洗了把脸的少年人额角湿漉漉纠成几缕,这具身体刚上完体术课,因为对手难缠的要死所以洗了把脸。
对手是谁,还能是谁。
是死在二十一岁的夏油杰,是十七岁的咒灵操使。
五条悟依旧冷静地分析,六眼在此刻宛如颗漂亮的无机质宝石,倒映出黑发小姑娘喘着粗气的轮廓,近乎贪婪地描绘。
美梦中会出现你真是一点都不用惊讶。咒术界最强面无表情审视自己的心,不远处夏油杰与家入硝子结伴走过,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依稀传来‘这几次任务怎么样’‘很顺利,没事’的对话。
这个领域的本质是【愿望】。
五条悟勘破真相。
他回到了高专三年级的夏天。
他回到了那个所谓的苦夏,那个他曾经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的苦夏。
倏忽间,黏糊糊的汗液沾染校服内衬使其紧贴后背,五条悟默默望着你漆黑的发尾摇曳,视线划过女孩面颊上的医用纱布,再转移到你胸膛那处与自己心脏相连的——已经无法寻觅的红线。
咒术界最强的无下限自行瓦解。
这并非成年人的本意,而是少年人的本能。
“五、五条君…”
刚出完任务悄悄回校的女孩满身狼狈,你定然又是瞒着家入硝子和夏油杰的,不然反转术式操作者绝不会放任你顶着一身伤到处乱跑,咒灵操使也会皱眉替你接下一部分任务。斑驳树荫落你们发顶,繁重任务压迫着少女的脊梁。
这个夏天你瘦了不少,伶仃一截的手腕在宽大袖口里晃悠。
少女的胸膛剧烈起伏,哼哧哼哧如台破旧的风箱哀鸣。教导学生已久的五条老师从你不自然的奔跑姿势看出左膝盖多半是有淤青,或者是更为严重的伤口。
苍白的唇上溢出血珠,严重睡眠不足与积劳成疾使你眼下一片青黑,毫无血色的脸在见了他之后依旧扬起个狼狈的、丑乎乎的笑来,眉眼耷拉仿佛被什么欺负到极点的小动物。
这些都是曾经的五条家六眼看不出来的。
……他没有看出来。
白发少年依旧站着,任凭灼热光线流淌于眼底,没有无下限隔绝阳光的深色制服吸取热量,他默不作声将一切吞咽。
就像你和夏油杰曾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