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小娘子——岸泊【完结】
时间:2023-07-23 14:38:09

  荆鸿视线放远,回忆道,“原是这样吗?那时我见并非姜兄本人的字迹,起过疑心,只是信中所言细节确实与我二妹处处对得上,我找人去查了才确信下来,还以为那信是姜兄另有缘故托人代笔。”
  “原来竟是劳戚将军了?”荆鸿双手抱拳,“我当向他行个谢礼。”
  听完前后因果,荆燕耐不住好奇,“想问陈大人,那为何将军写了两封,却只送了一封?”
  陈宗挠了挠脑袋,“这……将军说是落笔生疏,写错几处就作废了,不过第一封至今还在我那里收着,反正都是给你们的,要不荆主簿与娘子先去我那边落个脚,取回看看?”
  他是武夫出身,自己不识得几个字,那两封信在陈宗眼里实在也没什么区别,拿给荆家兄妹证明是将军的功劳才是最重要的。
  他隐约觉得,如果真是写错了,将军怎么会叫他帮忙收着?多半是想让荆娘子他们看到。
  三人交换了眼神,快步去了陈宗的营帐,拿到了他所说的第一封信。
  荆燕不大习惯古代的繁体字,就先递给哥哥荆鸿。
  谁知荆鸿越看,脸色越发复杂。
  荆燕一脸茫然,被他拉到营帐的一角,指着信上的字句,郑重问道,“你可知道,他说如果我也无计可施,他会娶你来换你脱罪?”
第45章
  天骁军主帐中传出的阵阵的激烈争吵,外面值守的士兵也面色紧绷,严密视察着周围,防范有人靠近偷听。
  “马暨忠!无论如何,打仗不许用女人孩子,是我在荆溪就同你定下的,”戚笃行的冷语振聋发聩,“再想赢这场战,你也不该用这种下作手段!”
  “你明知道她手里那东西的威力,此时若是在冀州,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吗?”马暨忠也毫不示弱。
  戚笃行眼中一暗,“但你用送粮当幌子,骗她来这里卖命,这是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替你去鞑子的腹地里送死!”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马暨忠的语气无可商量,“就这样定下了,别忘了,现在我才是天骁的主帅。”
  听到这句,本应怒火更甚的戚笃行反而轻轻一笑。
  营帐透出的光亮把马暨忠的身形映得忽明忽暗,他却觉得自己看这个人看得越发清晰。
  “暨忠,你我共事这些年,我知道你一心想向上爬,这是人之常情。我很清楚,现在你忌惮我又需要我,一路追杀我的事、做的那些戏在大局面前无足轻重,我不想与你计较,但有一条,你要用我来帮你守下奎州,保住你从我这里抢来的位置,那就起码按我的规矩来。”
  一席话说得马暨忠青筋暴凸,又无法反驳。
  “不许用荆燕和她的那些机具去诱敌,那些是农民的宝物,要用来利国利民、为他们果腹的,不是你用来打胜仗的杀器。”
  “不就是要烧敌军补给吗,我做得了,”戚笃行平静地望向对方,“而且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你的心腹大患也就没了,一举两得。”
  马暨忠看戚笃行像看到了一个疯子,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动了。
  过了良久,马暨忠冷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说法,“我会拨一队人给你。”
  戚笃行却轻笑着回道,笑里都是冷意,“先祝马将军,前途顺意,一路高升。”
  说完,他转身大步从营帐中走出,外面天光大亮,他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恰好从指缝里看到了被值守士兵拦在主账外等候的荆燕。
  他一时百感交织在心头,不自觉走向她,可当真的走近时,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
  荆燕看出戚笃行脸色里还未完全消退下去的隐怒,憋着笑逗弄起他来,“是谁说吃不到我的饭菜就抓心挠肝的,我看也没有嘛,连我来了都懒得来打个招呼。”
  戚笃行怔了,而后反应过来,骂道,“陈宗这个漏勺!”
  荆燕笑了起来。
  自己心底话被人揭了,戚笃行向来冷面,竟然也看出了一丝不好意思,“既然……来了,女子身在军营里不大方便,我去托奎州城里的一户干净人家让你借宿,可还行吗?”
  他同她说话,向来都是极有分寸地征求她意见,可越是这样,她越会想到那些信中字句:
  “我本应死在息龙山中,是她救了我,我的第二条命替她搭进去也无妨。”
  “我已成这世间的废人,然而她还有存活下去、立身于世道的志气。”
  “若无计可施,我会坦白身份,以我之身,娶她脱罪,还请兄台勿怪罪。”
  “我在这世上并无亲友挂牵,如我身死于沙场,我在京城的宅邸与俸禄就劳烦交予汝妹,她有一身世人罕有的本领,一定学得会如何打理。”
  她笑意依旧,可心中一阵酸楚泛了上来。
  那不像是信,更像是他孑然一身无人托付的遗言。也许他安平时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有一日会被背叛他的朝廷和属下再次利用,直到他最后一份价值都付之于沙场。
  “我的事没那么重要,”她眼中有些湿润,可语气里却急切,“刚刚在那里面商量得如何,他们是不是非要下令让你送死?”
  话说得突然,戚笃行朝她摇摇头,“是我自愿去的。”
  谁知道荆燕听了,气得推了他胸口一掌,忿然道,“他们放的陷阱,你知道怎么还往里跳?这么想让我当寡妇吗?!”
  戚笃行猛地望向她,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实在没见过这般……直白的女子。
  可他懵了一瞬,胸口里就开始热流涌动,心怦怦直跳。那种压在深处的心思被翻出来,挑明了在面前时,他冒出了无数的疑问,她怎么知道,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可是自己顾不上,也问不出,应证她所问的只有逐渐急促的呼吸,和躲闪和眼神。
  “你知不知道每个人的命都很宝贵,”荆燕心里酸酸涩涩,眼角的湿意积攒起来,夺眶而出,“你活的这一回,起码在我这里,很重要。”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活着回来,我就答应你写在那封信里的话。”
  她的话瞬间打消他所有的惴惴不安,就像他昏死在息龙山上,醒来时看到她第一眼后的那种安心。
  他抬眼与她对视良久,生涩而试探地牵起她衣袖下的手,干燥柔软,两只手缱绻相握,一切尽在无言中。
  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荆燕破涕为笑,言语间是自己鲜少流露的娇俏,“一封信一句话,就想让我白给你当一辈子的帮工,门都没有。”
  她把他的手握地更紧,像是想要感知他手掌中的每一处纹路、伤口和厚茧,“我与这时代别的女子有些不一样,家产你自己要一同管,也不用三书六礼和八抬大轿,我只要你安然无恙,你明白吗?”
  “好。”
  他郑重地应下,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将她略小一些的手包裹在双掌之中,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明晚是最重要的一战,奎州的成败都在此了,”戚笃行悄声告诉她,“我不能多言,今晚你休息好,明日就跟着城中百姓一起躲在自家地窖里,听见外头没有叫喊了再出来。”
  她点头,“我知道的,你不必担心,保全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走吧,我让陈宗带你去,我还要去清点我手下的人。”
  戚笃行轻轻拍了拍她手,两人绵长而不舍地最后相望,转身向各自的路奔去。
  荆燕趁机去见了马暨忠,将完成送粮任务告知他,又替黄总旗求了个留守城内的位置,明晚看形势应当是由天骁军发起主攻,留守城内应当是稳妥的,也算是帮黄娘子了了心愿。
  这一日过去,奎州城内也彻底进入备战状态,本地常住的百姓早早被城中官兵挨家挨户通知,身份不明的则被带入城中地牢看管起来,以防像冀州一般混入细作,趁机传递消息。
  城内街道重兵把守,再不见烟火气息,四处都是一股肃杀之气,荆燕也跟随借宿的那家夫妻一起,躲在地下,将藏身之处的入口用米缸压好,屏息凝神,随时从外头传来的动静判断形势如何。
  地下的声音都是闷闷的,但民宅外巡守的士兵脚步声还是能听清,大约每一炷香,就有一队人马跑过。初时听来还会十分紧张,但几个时辰里来回听到,她也渐渐生了倦意。
  直到寂静里一声隆隆炮响炸开,她猛地从发困的状态里惊醒。
  地窖里,她与那夫妇二人无言交换了眼神,所有人都清楚,这是正式开打了。
  而后的后半夜里,她再无片刻睡意,不住有惊雷般的动静顺着土地轰到他们耳边,连头顶的米缸都在晃动,时不时被震出缝隙来,地窖里的三人也有默契地相互轮换,来挪动米缸,以防暴露。
  从缝隙间还能听到外面远远的嘶吼和呐喊,期间鼓声和炮声在接连示威,城中守备的脚步凌乱不稳,时而从街的一头骤停,时而又在满街的跑动。
  荆燕本来是不信鬼神的,可每一声炮响下,她都紧合双掌,像她在寺庙大殿外虔诚祈求的香客一样,默念着炮火下一定没有戚笃行。
  后来密集的一阵猛烈炮响过去,剩下就只有人声的嘶嚎了,她猜到,最难熬的头阵已经过去了,接下来都是士兵的肉身厮杀。
  外面声音也渐渐微弱,这整半夜,时间像在地下静止了一样,如果没有耳边的动静,她总有种错觉,仿佛再揭开头顶的遮蔽物时,已经到了下个世纪。
  不知道等了多久,米缸与泥地的空隙中都有了光亮,外面年轻的士兵边哭边高喊,声音响彻了整条街:“奎州大捷!奎州大捷!奎州大捷!”
  荆燕下意识就要顶开米缸,冲到外面,但麻木到冰凉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她双手双脚并用,狼狈地滚了一身土,才从地洞里钻出来,大口地喘气,直到报信的声音每个字都清晰无误传到耳边。
  胜了,是胜了。
  她刚有一丝喜悦,又立马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往外走到街上。
  街上还没有什么身穿布衣的百姓,只有四周宅子的大门微掩,里面的人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像不相信眼前的这场胜利来得如此放心一样。
  荆燕环顾四周,见附近就有个落单的小兵,不由分说拉住他,劈头盖脸问道:“戚笃行呢?戚将军怎么样了?”
  那小兵也惊魂未定,被她吓了一跳,结巴道,“我……我只是负责守城的……”
  见没有消息,她松开他袖子,又继续跑向各处,拉住更多人询问戚笃行的情况。
  满目熹光下,荆燕焦急地想要知道戚笃行的生死。
  可没有人能回答得了。
  因为戚笃行领的深入北蛮营地的那一支前锋,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担下的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第46章
  荆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天骁军大营外拉住过多少人,问过多少次戚笃行的名字。
  那些人见多了得知丈夫战死后哭天抢地的军眷,看到她的举动,大多都是摇头,或是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回应一声都不愿。
  她就这样在军营外等着,直到她的唇干得生疼,喉中只剩嘶哑的声音,直到这个名字被她刻进心里,像自己的骨血一样熟悉为止。
  也许是两三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天骁军在外的主力几乎全员都收回城中,不剩几人归影时,她才听见身后一声微弱的呼声。
  “燕……”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她已经认出来了,但下意识拉住旁人的手仍是一僵。
  那一瞬,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缓缓转过身去,不自觉已满面泪水。
  躺在木车上被拉回来的人堆里,一个糊了一脸泥尘灰土、几乎认不出面容的人,像是使了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朝她勉强勾了勾嘴角。
  荆燕捂住嘴,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推车的那个小兵见她的模样,惊慌失措地连忙向她解释道,“将军没受重伤!人好好的,就是实在太累了……”
  可荆燕依然在大声嚎啕,只有放声大哭,她这一整晚的煎熬与担忧,好像才能真正释放出来。
  她直哭到头都酸疼,浑身都没了力气,才软瘫在地上,慢慢抽噎着,整理释放的情绪。
  木车上的人,却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肩膀,声音轻不可闻。
  “要不要看看我旁边……”
  她顾不得糊了满脸的涕泪,茫然起身看向戚笃行,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探身看向车上。
  方才她还没注意,这时却看到了记忆里分外熟悉的侧脸。
  那是她被传已阵亡了的父亲。
  父亲像是许多日都没吃过饭般,瘦得双颊深凹进去,活似一具骷髅,可荆燕听得见他平缓的鼻息,她知道,父亲应该只是累得睡着了。
  也不知道戚笃行是如何找到的,如今,父亲与他都安然躺在她的眼前。
  这已经是上天于她最大的恩赐。
  她从戚笃行全身的盔甲中摸出他的手,抚平他因整夜挥动刀枪而不住痉挛的手指,紧紧回握,用他前日握住她手的姿势,像捧住一颗稀世珍宝般小心。
  他满手腥重的血渍,也淌到她手心,她毫不介意,只想永远握住这只手,感受他温热的血肉,感受到他依然活着。
  知道荆燕在身边,戚笃行也阖上眼,放心地沉沉睡去。
  一旁的小兵絮絮叨叨说道,“将军之前就嘱咐好了,让我告诉你,他去鞑子的腹地,也是因为答应了荆主簿,要帮他带回他父亲尸身……你是不知道关俘虏的山林子里藏了多少人,杀到最后那溪里头都是血,说来荆主簿他爹也是难得的运气,正好鞑子需要百十来人替他们运火药,才留了他们条命……真是上辈子积来的运气……”
  荆燕听着他的絮叨,守着木板上躺着熟睡的两人,一时觉得这世上最安宁的时刻莫过于此时了。
  应当是太过疲劳了,等医师都快将整个营里能救的伤患看过一圈了,戚笃行才悠悠地睁了眼睛。
  他醒来第一句话,“我说话算话,不会让你变成寡妇的。”
  见他又有了气力,荆燕反倒调侃起他,“你跟谁说的?我可是谎话大闺女,少诬赖我。”
  戚笃行笑了笑,咳嗽了一声,动静把营帐外的人也引了进来。
  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走了进来,荆燕都不认得,他们看见她如此亲密地与戚笃行单独处在一处,也厌弃地皱起眉。
  然而她才不关心这些人的想法,只是他们多半又是来给戚笃行找麻烦的。
  她退了出去,不放心地回望了躺在床榻上的他一眼。戚笃行敛了神情,仍是那副冷脸,但一只手另一只上轻轻拍了拍,是他一贯的动作,算是告诉荆燕不要担心。
  她在外面等了许久,才见那两人出来,神情有所不满,但嘀咕了两句,见她在一旁,又昂首阔步走开了。
  她赶紧进帐,“怎么样?他们来做什么?”
  “是审我冀州那一案,最后朝廷给的批复,”戚笃行神色平静,“说功过相抵,要重新启用我。”
  “这怎么行?”荆燕有些愤慨,“用人时巴巴地赶来,用不上就踹到一边,把人当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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