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一沉,“你听到不是我的脚步,就躲进床底,不要出声,记住了吗?”
奎州在打仗,而隔了百里之外的他们家,也在应对一场大战。
战乱,意味着物价飞涨,粮食、炭火这类日用必备也会一应奇缺,而比这些物质上的缺乏更可怕的,是人们道德和律法的界限缺失。
她几乎能想象,一旦战起,像侯大那样本来就横行霸道的无赖泼皮,更会借此机会洗劫平民百姓,原本不敢作恶的人,也因为有这样的人带头,而生了为非作歹之心。
只要走出家门,就有无数暗藏的危险。
吩咐好一切后,天微微亮,荆燕和叔父一起从家中出发,两人作伴,一路上心惊胆战,直走到了城中的十字大街上,才敢分头。
果然坏事传千里。
安平城里的人因为多是军户,有在军中的亲属传递消息。现在街上凡是卖粮食、蔬果的铺面外都排了长龙般的队伍,有的店铺伙计还在维持秩序,有些则只顾得上收钱卖货,店里被记得水泄不通,连半个人都挤不进去。
荆燕看得触目惊心,好在自己决定了收水稻时以粮为酬,又有前段时间菘菜丰收,这才让避免了现在为争抢吃食的难堪局面。
除了店铺门口排长龙的队伍,十字大街上也比平常多了许多车马,到处都是拖家带口、行色匆匆逃向城外的,西城门口,盘查的巡防营士兵多了两倍,人人都将路引展开顶在额前,只期望快点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然而荆燕与他们不同,她无处可去。相比出逃,她与弟弟一弱一幼,还是留在家中最为安全。
而且,她愿意相信戚笃行,相信奎州城里千千万万的“戚笃行”。有冀州之战的惨痛在前,他们一定会保护好奎州城。
在那之前,她必须熬过接下来的一段艰难日子。
第41章
时局动荡,荆燕在家里做了万全的防备。
从黄总旗那里借到的铁链铁锁,都被荆燕层层缠在门拴上,连有钥匙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找到锁孔。
一家人从此院门都不出,各在各屋,晚上烛火也尽量不点,生怕被歹人盯上。
白日里除了吃穿用度都要比平常更加节省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到了夜晚,才是最提心吊胆的。
安平城里,郑懋被削职后,城里那些与他有勾当的地头蛇越发不服管教,常常是东边人家刚被劫财,西边人家又出事,抓人都抓不过来。
况且,全城守备都集中在城门,日夜警备,生怕哪天北蛮人出奇兵围攻这里,城里的治安便更顾不上了。
每家人只能自求多福。
战乱刚开始的几日夜里,时常会突然有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划破宁静,随后就是打闹与女人孩子的哭喊,直到那些人把这户人家洗劫一空,一切才会重归宁静,只是仍然不能细听,否则那些被压抑而发出的细碎的哭声会直钻进耳朵,整夜整夜都在徘徊。
每当这时候,荆燕只能把阿宝抱紧在怀里,无声地忍过这个夜晚。
期间也有几次,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砸门砸到她家,荆燕死死捂住阿宝和叔母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荆子玮一把将他们三个人护在自己身后,持斧的手对着院门瑟瑟发抖。
幸亏黄总旗借的铁链结实,那些人踹不开,用石头砸也砸不开,翻到她家院墙上,底下也都支了尖头铁叉,翻过去也落不了脚。这才悻悻骂了几句,放弃了她家。
白日空巷,夜里歹徒横行,可怖的氛围笼罩在整个安平城上空,没有人可以避开。
二十多日后,荆家的门终于被人轻轻敲响了一次。
荆燕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里,察觉到声响就立刻惊醒。
这回来的不是那群恶徒,她很快反应过来。
打开屋门的铁锁,她悄悄走到院中,墙外轻声传来姜维舟的声音:
“燕妹妹,燕妹妹?”
“我在。”她也压低声音回道。
“听我说,燕妹妹,跟我一起逃出安平吧,”姜维舟十分急切,“我有办法让你离开!”
什么?
荆燕愣了一下,听说奎州开始打仗后,她不是没想过这条路。
趁乱离开安平,从此改名换姓,她不再是军户女,不用一辈子被困在这个边远小城里。
可是,她有亲人。
“我是军眷,又是罪臣女,”她的声音很冷静,“没有办法一走了之的。”
“有!有办法!”姜维舟的声音几乎高了一度,“嫁给我,燕妹妹,你就可以脱离荆家!现在北边都不太平,我准备带着我母亲回扬州……我们回那里完婚……”
“我嫁了――”
姜维舟还没听她说完,就又惊又喜要推门而入,然而荆燕再次开口,平静地打断他,“我嫁了,然后呢?”
“什么?”姜维舟没反应过来。
“我弟弟呢?还有我大哥呢?”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不像我,阿宝的身份永远脱不了,我走了,你让他怎么办,八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这里过下去吗?”
姜维舟还想要补救,“我可以托人假造张路引,他跟我们一起走。”
“然后呢?他要顶着那个假名过一辈子,不能科考,不能读书!”她坚决反驳道,“我哥哥如果走上仕途,被朝廷发现了我们的事,他往后的路也全被毁了。”
“姜维舟,”她第一次没有用记忆里的称呼,而是直呼他的名字,“你是独子,是被你母亲在手掌心里捧大的,你不会理解兄弟姐妹这些家人有多么重要的。”
“可是――”
“姜维舟,我不是你的那个燕妹妹了,”她慢慢道,“你的印象里,在扬州城的那个她胆小乖巧,模样可人,永远都会听你的话,对不对?”
“可是我不是,经历过很多事后,我已经不是那个她了,如果你真的恋慕那个燕妹妹,就不要试图再在我身上找回她的影子。”
空气凝滞了一瞬。
隔着门看不见姜维舟的表情,可是她知道,这些话再残忍,她也必须说。
“不要骗你自己能说服你母亲,让我进门,你最清楚这件事是绝无可能的。”
“荆燕……”
姜维舟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绝望。
“如果你不想你害未来进门的新妇,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那就顺着你母亲的心意去做。”
荆燕轻轻叩了叩门环,“再见,维舟哥哥。”
“你对我无意,是吗?”
她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门那边才响起轻轻的两声铁环敲击的声响,像是自问自答一样。
然后,门外一片死寂。
第42章
姜维舟是她唯一的退路,她把自己的后路封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荆燕想要把所有铁链铁锁都打开,从这里冲出去,告诉姜维舟,刚才她说的都是假话。
只要是能离开这里,不用因为这个军户女的身份再继续吃苦,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在这里,成日的提心吊胆,又有什么好处?
她不想被关在这里,她也不应该被关在这里。
她濒临崩溃了一样,突然掏出门上所有的钥匙,开始试图打开铁锁,解开铁链,直到开到最后一把,她猛然间像从梦中惊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有她的家人,大哥拼尽心计保住陷入牢狱之灾的她,戚笃行宁愿暴露身份也要替她去求援,连阿宝,在棍棒打到她身前时,都下意识替她挡住。
而她现在在做什么?
不要做懦夫,不要做像姜维舟一样懦弱,只知逃跑的人。
荆燕的手剧烈颤抖着,铁链从她手里垂下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背靠着院门,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战乱,让她被困在这一方小院里,整日担惊受怕,仓皇躲藏。离开和平年代,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战争于普通百姓,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想让自己冷静一会。
然而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刚凝神想要分辨,身后的门板上立刻遭到了大力的敲砸,力道从另一侧过来,震得她脊梁都酸麻。
“大哥,这家铁定是个空屋!”
不好,是那群匪徒。
荆燕的牙齿都在打战,终于,这些人还是找上门来了,即便她再谨慎都逃不过。
“你们不会以为这家人已经带着家当逃走了吧?”
她本来要放轻脚步,溜进屋里把阿宝喊醒,听到了这声熟悉的冷笑,她停下了脚步。
竟然是郑懋!
“他们是谪戍军,走不了的,这家人精得很,把你们骗过去也是情理之中。”
隔了这么些天,再听到郑懋的声音,金县大牢里那股潮湿发霉的作呕味道又好像在胃里泛开。
“大哥,这里可是北巷,全是穷鬼――”
“你懂什么?那女人身上应该藏了不少钱,把门砸开,去抢吧。”
郑懋的声音冰冷,刺到她骨头里。
咚!
巨响炸开在她耳边,她立刻反应过来,将门拴上的所有铁链缠紧,死死扣在手心里。
荆燕望向屋内,荆子玮与阿宝听到动静也醒了,阿宝的脑袋探在窗边,急切望向她。
她立刻指向后窗,那是她和阿宝约定好的暗号,一旦有危险就从屋子的后窗爬出去,直奔黄总旗家。黄总旗家靠近城门,有重兵把守,又有家丁,是最好的庇护所。
荆子玮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搭手,让阿宝从自己身上爬到窗边。
阿宝回头,担忧地望向她,犹豫了一刻,还是翻了出去。他知道,自己必须先走,不能成为姐姐的拖累。
很快,叔母也顺着窗爬出去了。
砸门的动静这时停了下来,荆燕低头,方才紧张中不觉疼,现在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被铁链扣出了极深的血痕。
“这门还挺结实!”砸门的那人对郑懋报了声情况。
荆子玮神色复杂,荆燕没动,无声向他做了个口型“照顾好阿宝”,荆子玮回头望了系于她手的铁链,咬咬牙最终爬了出去。
院里只剩她一人。
“继续砸,”郑懋冷笑道,“这么半天都没声响,人说不定就在门后抵着。”
她听得心惊肉跳。
又是一记惊天动地的爆锤,院门上开始出现细细密密如蛛网一样的裂纹,预示着她逃跑的时间所剩无几。
然而如果她现在就松开手里的铁链,木门被破开,那么不仅她自己逃不出去,连带已经逃跑的阿宝他们也有可能被追上。
郑懋最清楚她的弱点是家人。
经历过上次,他早就对她恨之入骨,这次指着手下来劫她家,不是只为钱,乌纱帽没了的奇耻大辱,他一定想把她生吞活剥,死命折磨来给自己解气。
眼前的处境下,她几乎没有一丝希望。
“荆二娘子,你不是向来胆大包天吗,这会怎么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了?”郑懋高盛挑衅道,“让你在金县挨的痛,还是太轻了。”
“你那个神气活现的哥哥不在,姓马的也别指望了,对了,在衙门的时候你不是还有个帮手男人吗?你勾引男人的本事的本事不错啊,别是卖了身子吧,勾到了这么能干的。”
郑懋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在夜里听来尤为清晰。
死到临头,荆燕反而平静了下来。
余光瞟到了院角里放的镰刀,脑袋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她下意识摸到那把木柄。
就算真的要死在这条毒蛇手里,也不绝受他折磨,她要以命换命!
然而,门外姜维舟的话音重新响起来,听他话音里不可置信,又极为愤怒的语气,“郑懋!竟然是你?!”
荆燕握在手里的镰刀微微松开。
姜维舟没走,这是她的希望!
可是现在不是她出声的时候,一旦现在向他求救,郑懋他们的举动一定会更疯狂。
而且,她突然反应过来,姜维舟竟然一直不知道,她在安平过得艰难是因为郑懋?
这不可能,连哥哥收到的口信都是他送的,否则金县的堂审里她怎么能脱险!
可是,姜维舟透露出来的信息告诉她,他对郑懋的所作所为到此刻才知晓了。
“你竟然……她在金县被人害下狱,是你做的?”
隔着门,她都听到姜维舟声音里迸发的怒火,“我以为你有些手段,才把钱交给你,让你帮忙打点金县的那帮衙役!我真是……”
“你本来就是蠢货,”郑懋冷笑道,“我告诉你,我最看不起你这样的,凭着家里的臭钱捐了官,什么都是别人替你打点好,一个废物罢了。”
“你尝过血溅满脸,用舌头舔下来还有温度的感觉吗?连战场都没有上过,人都没有杀过,何等窝囊废!”
姜维舟被郑懋嘲讽得怒吼一声,他的怒吼里也有一分无力。
“我不许你伤害她!”
“你们几个上去弄死他,”郑懋转身发令,“事后,里头那女人让你们玩个够。”
听到这个奖励,郑懋带来的几人发出了恶心的淫/笑,各拿着板斧、大刀,向赤手空拳的姜维舟一步步靠近。
郑懋得意洋洋看着眼前被围攻的景象。
“姜维舟,你不配你现在有的这些,它们应该给我,不只是旗官,百户的位置也该是我的,我辛辛苦苦经营那么多年――”
郑懋的声音猛的戛然而止,他感到了后颈一阵寒意袭来,他僵在原地,片刻才感到那里钻心的疼痛。
他缓缓低头,摸到颈边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淋透了衣襟,又朝胸口汹涌而下。
郑懋整张脸疼得在痉挛,他木然转身,看到不知何时爬到院墙上的荆燕,和她手里那柄沾着淋漓血迹的镰刀。
“贱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你竟敢……”
郑懋轰然倒下,一旁本来要围攻姜维舟的手下,看到这一幕,都顿在了原地。
“歹徒作乱,我是拼力自保。”
荆燕冷冷对上他的目光,可她握着镰刀的手在颤抖。
她动手杀人了。
尽管是为了自保,为了家人,为了无辜的姜维舟。
姜维舟愣愣看向眼前凶悍的一幕,他从未想过,和自己百般强调过自己已不是从前的燕妹妹,会是这样的。
可他震惊之余,想起自己所做的事情,又羞愧难当。
他竟然是非不分,连害她和帮她的人都分不清,一直以来,他自以为的帮她,却是在给郑懋助纣为虐!
“滚!”
姜维舟向余下的匪徒挥拳,那些人群龙无首,见势不妙,丢下半死不活的郑懋就像四处逃散。
危险接触,荆燕腿脚一软,从院墙上半摔下来,好在不算高,她跌在土里,镰刀也脱手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