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小娘子——岸泊【完结】
时间:2023-07-23 14:38:09

  她扛着柄锄头,来回山上山下两趟,挑了整四担菜回去,码在院子里都堆成了小山。
  这些新鲜蔬菜放不了多久,荆燕留下自家平日里吃的份量,给社里其他人送了一些,驾着车去了趟金县的果木市,以二斤五钱的价又赚了一笔。
  回来看见空了的大棚,她还是会想起与她一起搭的那个人。
  越是太平,他的日子就越不会好过。
  她替他感到了一丝凄凉。
  对比之下,自己这里倒是越发过得不错了。不仅钱袋殷实起来,破陋的屋子重新翻修过了,连无比讨厌的叔父都听她的安排,老老实实在田里忙活,余时还四处打听哪边需要长工学徒,说自己什么都愿意学。
  因为卜大夫给叔母治了这半个月后,有天晚上,叔母突然开口问他,从前她嫁来时手上有一只素银镯子,问那镯子去哪里了。
  叔父愣了半晌,喜极而泣。
  她这是想起从前的事了,是病在好转。
  因这一回,他更加卖力地挣起钱来。卜大夫同他说的那些活血化瘀的药,他也尽心尽力找起,只为了有一天,自己能再还她一日清醒。
  可是荆燕却觉得,叔母的命太苦,清醒的痛苦还不如继续糊涂下去,只是这话太残忍,她不忍心给叔父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再浇一盆冷水。
  就这样平淡的日子过去,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全安平城的水稻都换了颜色。
  新的农忙时节又来了。
  因为有农机系统的预报,荆燕她们看到接下来连着整月都只有几场小雨,全然不影响收割与粮食的存放。
  于是,几人商量着把做工的报酬换了,从钱换成了粮。这样,再穷的佃户也能付得起。
  合作社的生意更加红火。
  也因为荆燕的农药植保得及时,安平的庄稼没有像其他地方一样招来虫灾。
  城中百姓茶余饭后都在喜谈,今年能满田丰收,无灾无祸,就是最大的福气。
  然而荆燕知道,戚笃行所言非虚。
  奎州已成前线,大战一触即发,马暨忠的考验随时都会来,她更加紧速度,一刻不停为自己囤积粮食。
  期间,姜维舟又来找过她几次,半隐半试地表明过自己的心意,都被她不见痕迹地驳了回去。姜维舟这个人并非不合适,只是她不喜他母亲对自己的态度,姜维舟又是独子,不能不为他双亲着想,到最后只会退而放弃她。
  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受过现代教育,深信一件事,无论嫁与不嫁,她都要自己是这世间的第一位。
  所以,即便姜维舟一遍遍向她承诺自己定会让母亲接受她,说得诚恳意重,她也干脆利落地拒绝他,没有半点犹豫。
  只是她偶尔会胡思乱想,想到如果把姜维舟换成戚笃行,他在这样的处境下会怎么做。
  片刻过后,她又会拍醒自己脑袋斥责,戚笃行堂堂一介将军,与自己不过萍水之缘,把自己视作朋友,已经是够客气了,她还想要他怎么样?
  况且,按戚笃行那天夜里讲过自己幼年的那些事,他双亲应该都过世了,哪会来这些麻烦?
  她是真的想得太不着边际了。
  只是,就算这样提醒自己,她仍然会不自觉地想,几百里外的奎州大营里,这会他会在做什么呢?
  -
  奎州大营内,是夜灯火通明。
  十几天后,终于等来了京城派来处理戚笃行的一行人马,声势不算大,只有六七人,然而来者代表的背后势力的份量着实不轻。
  主帅的大帐内,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戚笃行在一旁冷眼观察着:
  三把交椅里,左边的是兵科给事中徐成的位置。这个人是太上皇一派言官队伍里的佼佼者,他也猜到了,当初弹劾自己在冀州领兵不力的,多半就是这位同僚。
  坐在正中的,是兵部左侍郎张谓,受兵部尚书所托来到奎州代行职权。据戚笃行所知,从皇上登基以来,与太上皇明争暗斗中,这个人处于极为微妙的站位,和得一手好稀泥。唯一有可能今晚帮自己的就是他。
  可是他心里也有数,如今势力最强的还是太上皇,像自己一样的皇帝的肱骨都被先后折断了,但凡有眼力的都不会轻易和他沾上关系。
  马暨忠热情迎两人进帐,自己则坐在了右手边。
  眼前场景勾起了他的回忆,其实那也是往日自己与他商量行军策略时,马暨忠向来坐的位置。
  然而物是人非,马暨忠抢到了他的位置,手握重军,而自己却变成了阶下囚。
  一开始,三个人还是话里客套着,谁也没有看向他,还是马暨忠步入正题,提到了戚笃行已被押来。
  徐给事瞟了眼戚笃行,见马暨忠对他还算礼遇,冷哼道:“罪人也有资格坐在这里!”
  张侍郎见对方发难的架势,顺着问道:“罪臣戚笃行,冀州一战因你领军不力,折我军五万将士,罪名你可认同?”
  戚笃行点头,“供认不讳。”
  徐给事又哼了声,“皇上收到军报,都发怒削他的职了,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听到徐给事的评头论足,他并不生气,反倒慢慢说道,“罪名我一概认下的,回到军中,不期折罪,只望能再度启用我,挽回战局。”
  马暨忠冷冷看向他,没有发话。
  这无疑是对接任者的明面挑衅,但戚笃行没有选择。
  从荆溪一战起家,他在边关连打八年胜仗,唯有冀州一次败北。论经验,他是整个朝堂上下与北蛮交手次数最多的人,无人比他更合适。他以为,暨忠一路跟着他过来,一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果把他们两个如今的处境调换,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启用对方。
  然而这里面夹着太多权力交易,还有唾手可得的名利地位,他想,也许这就是他与暨忠分道扬镳的原因。
  最初在荆溪,连如今的圣上都只是一个小小的亲王,他与马暨忠、陈宗相识,一个伙夫,两个小兵,谁都没有高位大权,只是托付生死的袍泽,一起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过命的伙伴。
  戚笃行对马暨忠讲过自己的经历,说自己最怕饥饿,荆溪围城的百日里,马暨忠把一半的口粮省给了他,自己饿得眼满金星。他把对方认作一辈子的兄弟,得到奖赏也带着他一起。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戚笃行把御赐的金银珠宝送给马暨忠时,他不肯要,把将军府宅赠给他住,他也还回来,马暨忠像是极为厌恶他的分享,从此与他生了嫌隙。
  最终嫌隙在冀州之战中爆发。
  北蛮以火力围攻,来势汹汹,他与马暨忠各领一兵突围出城,本该寻求援兵。然而还有天骁军的主力被困在城里,一旦弃城而去,北蛮必会大开杀戒。他不忍心看手下生生在城中被屠尽,即便只有渺茫的一丝希望,他也决定折返回去。
  如果马暨忠加入,也许希望更大,但没有如果。
  马暨忠拒绝了他的提议,带着剩余人马奔赴奎州,而他带的那些自愿跟随的人,最终和城里的将士一起全部阵亡在冀州。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一个奇迹,可惜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连戚笃行自己的命,都是被属下打晕后救下的。
  他在冀州城外的血河里醒来,飞奔千里去找马暨忠。然而他还没见到面,就被一队人以“弃军自逃”的罪名连夜追捕。
  他心灰意冷,带着满身的伤,躲入离奎州不远的一片山林中,后来,他知道了那座山叫作息龙山。
  “何以启用你?”
  戚笃行的回忆被张侍郎的话打断了。
  “冀州失利,是我心软重义,冒进所致,”他的回答对着张侍郎,可双眼却望向马暨忠,“可我不悔,跟我回去的将士们也是。”
  “若有一日要了断,也是在沙场,绝不是在刽子手刀下。”
  “报――!”营帐外有人高喊道,“千户陈宗有一事要向上禀明!”
  陈宗?
  戚笃行心中不安,不知道他要替自己出头说些什么。
  他想起那夜在金县,陈宗醉醺醺地同他唱起在荆溪听到秦地之人放歌的调子。
  那出戏是《长坂坡》,陈宗唱得七零八落,却口齿清晰地告诉戚笃行,他就是天骁军的赵子龙,战局不利时,谁都会放弃他们,唯独戚笃行不会。
  所以……
  陈宗大步流星踏入帐内,“砰”的一声跪下,指着戚笃行,“陈宗带来人证,愿替此人伸冤!”
  他身后的人,是荆鸿。
  荆鸿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一卷信纸来,“这是草民在抄信时发现的,天骁军中曾混有细作的证明。”
  他指着信中圈出的字,“这些信都是出自军中往来各处的信件,抄错一字事小,但时隔一两封,就有一次出错,而其他信里此字又都书写无误,因而草民当时将此事上报马将军,查出了潜藏在军中的北蛮细作,冀州之战失利,也正是由细作造成,望各位上官明察。”
  荆鸿于徐张二人来看是个生面孔,看不出是马暨忠的手下,然而戚笃行却是清楚的。
  没有马暨忠的授意,他怎么可能出面帮陈宗的忙?
  戚笃行猛地抬头,看向右侧的马暨忠,他仍是低头摆出一副光火咬牙的模样,仿佛自己的脸面全被人扫地了一样。
  他在做戏,做戏给京城来的几人看。
  也就是说,连带陈宗求他回来,多半也是被马暨忠算计在内的。他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回来,帮他打赢眼前奎州一战,可又不能威胁他的位置。
  戚笃行心下一时百感交集。
  帐中三人看过荆鸿带来的物证,把其余人都清出了营帐,说要暂避耳目合计此事。
  荆鸿出了营帐,就朝戚笃行走来,低声向他耳语道,“戚将军,草民帮将军,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
  夜半,荆家的院门被一阵一阵大力敲响。
  荆燕从浓重睡意中惊醒,心中突突直跳。
  是谁半夜来敲她家的门?
  她披上外衣,只敢隔着门问话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听出来,是黄娘子的丈夫,黄总旗。
  黄总旗压低了声音,沉重道:“二姑娘,你要有准备,你哥哥托来的口信说,你爹他……回不来了。”
第40章
  父亲死在了前线。
  听到这个消息,荆燕以为自己会满心狂跳。
  也许因为过去的记忆对她的影响还不够深,她脑中很快平静下来,打开院门详细询问:
  “黄总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爹的死,有人确认过吗?”
  “你爹那一队,是被去鞑子的营地附近探查,”黄总旗语气沉重,“派去的第三天就音讯断了,那里面的没一个人回来。”
  荆燕打断道,“可是,如果是被俘虏了还活着呢?”
  “那是你没有见过那帮鞑子,”黄总旗面色凝重,“从他们手地下出来的,没有俘虏,只有死人。”
  她僵在原地,没有再问下去。
  然而背后传来了一声稚嫩的童声,阿宝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变了调:
  “二姐,你们在说阿爹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捂住阿宝的耳朵,安慰道,“这会离天亮还早得很,快去再睡会儿。”
  阿宝却慢慢推开她的手,他圆圆的眼睛里已经盈上了泪水,“我听到了,二姐,阿爹……”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眼睛里的茫然混着下意识的泪珠,吧哒吧哒掉落在袖口上。
  荆燕心疼地紧紧回抱住他。
  黄总述看着眼前苦命的这对姐弟,也叹了口气,“你哥哥的口信我捎到了,往后这段日子你大哥在奎州照应不到,你们更要多加小心,有事只管来找我跟你黄婶子,我答应了他要照拂你们。”
  荆燕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下震然。
  哥哥走时还答应的好好的,抽空会回来看看他们,可是连父亲都阵亡了,他都没能回来。
  还能有什么原因?
  一定是奎州那边已经开打了。
  “黄总旗!”
  荆燕急切地问道,“是不是……奎州已经乱了?”
  黄述转过头,看着荆燕带着恐慌的神情,他多想回答一句“想多了”,可是他有良心,他不忍跟着上面,一起欺骗被蒙在鼓里的无辜百姓。
  “昨天晚上的事,消息现在还被封着,不许我们走漏,”他答道,“全城的人早晚会知道,你们趁早做打算。”
  “好。”
  黄总旗前脚刚走,荆燕就点起了屋里的烛灯。她一把扛起放在屋檐下的铁锹,进了屋,二话不说,吭哧吭哧开始在屋里的一角刨坑。
  阿宝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二姐!你这是做什么?”
  很快,动静惊动到了临屋的荆子玮,他被铁锹声吓得惊醒,披着外衣一骨碌跑到荆燕门外,带着倦意满脸困惑,“大半夜的,你们怎么了?”
  荆燕谁也没有答,她一脸毅然,仿佛看不见周围人,也听不到任何话。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土坑,一心只在和时间赛跑,她得刨得再快点再深点……
  “二姐!”
  阿宝失声把她从执着的念头里喊醒了,“究竟为什么要在屋里面这样?”
  她扬起手中的铁锹,深深扎起原本夯实的泥地里,扬起一铲土,“战乱,阿宝,仗很快要打到我们这里了,财不能外露,要藏好。”
  荆子玮被她一句话,吓得破了音,“你……你说什么?这话可不能瞎造谣!”
  “父亲没了!我大哥也回不来!”
  一锹一锹的土像是把她心里的恐惧也挖了出来,“叔父,你觉得这个我会跟你作假?”
  荆子玮的外衣从肩上掉下来,他腿软得扶住屋门,“大哥他……”
  这个家的顶梁柱没了,所有人都体会到了唇亡齿寒的感觉。
  “明天,或许后天,安平城里肯定也会跟着乱了,我们必须躲在家里,直到战乱过去为止。”荆燕坚定地向他们发号施令道。
  而后,她把自己身上的钱袋解下来,把之前做工挣来的银两,大部分都埋进了土坑里,只留下了碎银在手上。
  她收拾好地面,把碎银放在荆子玮手里,“叔父,这银子交予你,天不亮你就到城里炭火铺门外等着,他家开了门就赶紧进去,记住,有多少买多少。”
  荆子玮愣了一刻,“那炭火铺不是出了名的黑心吗,你……”
  荆燕厉声说道,“现在还轮得上计较这些?!战事一起,还不知道要打到猴年马月,现在不囤些,冬天就等着冻死在这里!”
  荆子玮被她雷厉风行,不容置喙的样子震住了,他没想到荆燕竟然能考虑得那么长远,他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拾起外衣就出门做准备。
  “阿宝,你在这里看着家,”荆燕回头又叮嘱起弟弟来,“一刻也不要睡,蜡烛我现在就熄掉,再暗也别点,姐姐现在去黄总旗家多讨来几把锁,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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