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捂着脖子,全身抽搐的郑懋,不出意外,他没有多久了。
“你……”
郑懋说不出话,他的视线像淬了毒,喉咙里依然嗬嗬有声。
“贱……”
荆燕依稀听见他含糊的吐字,她心下一凛,又够到了刀柄,撑着自己勉强站起来。
她以为多日来被他折磨的痛苦,会在这一刻彻底聚集起来,让自己怒火中烧,可是她没有。
此刻,她听见自己心里安静极了,就像今晚本该宁静的夜一样。
她扬起手中的镰刀,缓缓说道,“女人在你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死物,是吗?”
“所以你鞭打我们,迫害我们,欺凌我们,你觉得你自己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看到她的动作,郑懋本来涣散的瞳孔又凝聚起来,眼睛睁大到了常人不能及的程度。
一旁的姜维舟彻底崩在了原地,“燕妹妹……你要……?”
荆燕的手轻轻落下,这一回,对准了郑懋的双腿之间。
“这一刀,为过去的荆燕,也为所有被你折磨而死的女子。”
来到这里,她就应该报这一仇。
第43章
郑懋的身体逐渐冰冷。
荆燕丢掉了手里的刀,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掌的颤抖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姜维舟慢慢看向她,两人眼神交汇,明白了彼此。
姜维舟猛地拉起她,“你走,我有官身,对外说是我杀他,在战时计较起来,我不会遭难的。”
荆燕甩开了他的手,“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担心,我也有我的活路可寻。”
“只是要搏一搏。”
荆燕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封口处盖着天骁军的蜡戳。
姜维舟瞪大了眼,“这是……马将军那天说的?”
她点头,“他要我即刻送两百石到奎州,是时候了。”
“可是奎州城外打成那样,哪怕留在安平,也比去那里安全呀!”
姜维舟终于理解了荆燕说的,与从前的她已经完全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燕妹妹实在太陌生,她不仅看准时机手起刀落,做出的决定也绝非一般人能接受的。
“我决意已定,这是一桩大生意,我赌奎州能赢。”
她坚定望向他,眼里是容不得质疑,定要逆流而上的勇气。
“姜维舟,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先感激你,”她开口道,“你没有丢下我。”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他在心里大声说着,可是只勉强勾了勾嘴角。
“燕妹妹,祝你一切顺利。”
-
马暨忠的来信,是前一天黄家的老仆领着送信的士兵,从荆燕家的门缝里塞进来的。
老那小兵从北蛮人的围攻里突围出来,一路疾驰赶到这里,替马暨忠传话,说他一再强调了,若答应送粮,务必在两天之内筹齐赶到。
黄家的那个老翁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荆燕却一口应下。
送信的小兵得到她的回答,便再次返回。
连老翁心里都清楚,这段日子黄总旗几乎不着家,黄娘子每日念叨的也是,城里布防人手不够,是个大麻烦。
荆家这姑娘,难道没听见是二百石吗?这份量,拉出全城的车才勉强够装,况且每车还要加派人手。现在要去哪里找人?
老翁回去一路在心里嘀咕。
才过一天,半夜就有人来急敲大门,一看,全是荆家那几口。
看门的仆人愣了一下,先遵照主家吩咐把他们全放了进来,几人瑟瑟发抖,在黄娘子的安慰下,等到快天明,才等来了荆燕。
阿宝顶着眼下淡淡的青痕,在大门口看见荆燕安然无恙,先飞扑过来:“二姐!”
荆燕摸摸他的头,没有多作解释,“姐姐现在就得动身走了。”
黄娘子当即明白了,担忧地问道,“天骁军的这趟浑水,一定得趟吗?”
“要,”荆燕的话里斩钉截铁,“我存在娘子家粮库的粮,现在要提出来。”
黄娘子见已劝不了她,点了点头,“我让人帮你搬出来。”
“还要再问娘子,借八十石,娘子觉得有难处就算了。”
说这句时,荆燕的语气有些犹豫。战乱年头,谁家不想多囤些粮,以备万一?她冒险,但却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也这么做。
然而黄娘子眼里只游移了一瞬,随后就答应下来。
荆燕也心中讶异。
黄娘子笑了笑,眼里却有难掩的无奈和惊惧,“我家官人与你一同去,你要是在将军面前能说上哪怕一次话,也帮我求求情――”
后半句没说完,她就哽咽起来。
荆燕彻底明白了,奎州已危,连黄总旗都被征召驰援了。
“好,我一定帮忙,求将军不要让黄叔去前线,”她应下,“我爹已经回不来了,我尽力,和黄叔一起平安回来。”
她扶起哭泣的黄娘子,向来泼辣大方的黄娘子却红了眼眶,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向她拜谢。
“阿宝,”荆燕最后看向怀里的弟弟,“安心留在黄家,照顾好自己。”
阿宝听明白了姐姐的去意,大滴大滴泪珠涌出,他一向懂事,这会却用衣袖掩面,始终不肯看向她,仿佛这样眼前的一切就不是真的。
一袋一袋的麦黍稻米运上木车,以铁链相连,缀在荆燕的拖拉机、收割机、植保机后,像生出了长长的尾巴一样。
为了快速行路,荆燕狠了狠心,从机库中找出扳手,把机具功能性的部分能卸的都卸下,留在了黄娘子的库房中。
半天准备好一切,黄总旗也领来了从城里募来的一队稀稀拉拉的余丁。他脸色凝重,显然这是安平城最后能供出的壮劳力。
荆燕叹了口气,一脚蹬进了拖拉机的驾驶室。
她扭头,身后阿宝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她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何尝不怕那里的战火,还有随时可能的飞来横祸?
只是她要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手刃郑懋,虽然解气,但她已背上人命,唯有在谁也不敢去的时候立下大功,才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耳畔戚笃行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好好活下去,我也会的”。
她转身向一边骑上马的黄总旗问道,“奎州现在究竟怎样了?”
黄总旗以为她问此行的路线,“西北面已经被全被围了,鞑子不熟悉山林,我们得从息龙山侧穿到奎州的东南边。”
她却向他摇头,“我是问奎州战况怎样。”
黄总旗声低了下去,生怕身后的士兵听到,泄了军心,“朝廷派来的补给跟不上,都被劫在西面的官道上了,城里那么多口人跟马都靠粮草养着,等不了太久。”
也就是说,自己的这批,是天骁军最重要的补给粮。
她看向身后的车队,不禁担忧,那些沉甸甸的粮袋,会是奎州最后的希望吗?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快送到那里,为了她自己和哥哥,也为了奎州城的官兵百姓。
还有戚笃行。
第44章
息龙山不算险峻,只是机具弄出的动静大,为了避开北蛮军队的耳目,只能走了许多弯路,夜里又不便上下山,一天一夜才翻过山,到了奎州边界。
不妙的是,必经之路上驻扎了一队北蛮探子。
黄总旗带着手下探路,远远从山上看到了,偷摸绕回来,让荆燕赶紧停了机具,大家都息声躲在树影底下,等待差不多时候探子完成了侦查的任务,就换个驻地。
然而这群人意外的却没有走动。
时间不等人,黄总旗按不住了,连荆燕都开始焦躁起来。他们两个都相当于背负军令在身,一旦延误,后果难以设想。
该怎么进城?
大家压低声音,最后提出一个最直接的法子:由一人引开北蛮兵,其他人趁机过路。
但是引敌的人选上有了争议,应召的余丁是天骁军定下的,黄总旗带人前去,需要与奎州大营接应的人请点人数,若是不符,则是有违军令,要受惩处的。再者,引敌的人如果惊艳不足被抓住,或是自己跑了,都是麻烦。
一番抉择后,黄总旗决定自己亲自上。
他向荆燕简单说了自己的计划,就带上弓剑,独自一人深入虎穴。
随着黄总旗一箭射中,北蛮驻地里,皮裘毡衣的敌人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立即扑灭了营火,突如其来的利箭,一步一步把他们引向与荆燕相反的方向。
她镇住自己的恐惧,定神注意敌人的动向,揪准机会,一百余人立刻从山林中冲出,力所能及拉着周围的运粮车一起狂奔向奎州城。
荆燕比他们更麻烦些,她飞快猫腰钻进驾驶室,启动了身下的拖拉机,与此同时,其他几台机器也同时被唤醒,轰鸣声在山下齐响。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倒挡、上路、发车,然而就算她已经是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后视镜里能看到,那群探子里殿后的几人依然发现了她的踪迹。
那些人嘴里说的话她听不懂,但从相互交头的动作,能猜到,他们一定是要发信号,报给探子队的领头,好让被调虎离山的他们赶紧回来拦截。
荆燕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该,也不能是自己队伍里那个拖后腿的人。
看着后视镜里的人影,她右手握着的换挡手柄仿佛变成了前夜的那柄镰刀,熟悉的感觉涌上来,荆燕咬紧牙关,把连着粮车的挂钩卸下,然后把挡位向后掰去,一脚油门直接踩到底!
正要吹哨的北蛮兵闻声回头,见到一个庞然大物,几乎是凌空而起,像是看不见他们一样,直接朝身上碾来。
可怕的是,这个横空而出的怪物里还能看到一个女人,头发披散着,眼神像极了疯子。
他们一声惨叫,向四处逃窜开来,生怕这个大家伙不要命地往自己这边冲来。
见恐吓效果有用,荆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起大灯,一鼓作气把他们往远离奎州城的路上赶,赶到够远的地方了,荆燕于是加足马力,掉头回去。
剩下的粮车果然已经被黄总旗的人拉走了。
她刚放下心来,又听见一阵马蹄声,惊魂未定向四周望去,见一队黑甲骑兵一字形朝这边飞驰而来,好在是从奎州城的方向。
为首的一人声音浑厚:“天骁军陈宗前来接应!”
荆燕喘出一口长气,太好了,是马暨忠的人来接她了。
不过,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不像是在马暨忠身边听过……而是,在医馆养伤的那天夜里!
那句“英雄到此无限恨”,连悠悠的唱腔还在她耳畔萦绕。
她盯着眼前这个人的模样,想起来了,戚笃行与她告别时,来院里接他的也是这个,看来是戚笃行的旧部,也是心腹,可以信赖。
她将藏在心口的马暨忠给的入城令牌拿出来,递给陈宗,他二话不说就领着手下包围好她的前后,几乎是护送着她的机具进了城。
抬头一看,荆鸿拢着袖子,双手交叠,正在内城门口惴惴不安地等着她。
“哥哥!”荆燕喜出望外,向他大声喊道。
荆鸿面上勉强有一丝喜色,更多的是担忧,他沉默着搭过她的手,把她从驾驶室里接下来,温和中又有责备,“这会来前线,不要命了?”
“哥哥,阿宝在安平黄家,不会有事的。”
“二妹,我像是担心阿宝吗?我说的是你,”荆鸿拧着眉头,“将军虽然对你委以重任,但现在奎州动荡,你派人来送又有何不可,怎么能自己亲自来?”
荆燕知道他哥是个好脾气的,连忙跟他道歉了许多句,荆鸿脸色很快便好看了。
奎州城外敌军环绕,城内倒是在天骁军治下井然有序,不见颓意,也不像黄总旗所说的那样,粮草匮乏,水深火热。
难道他们对外一直放的都是假消息?
荆燕环顾四周,想起自己到这里来,有一个人还没见到。
她转头向陈宗:“陈大人,怎么不见戚……”
戚笃行的名号在这里只怕不好提起,她只能试探性地问问。
然而陈宗大剌剌答道:“戚将军有事还在帅帐,娘子稍等片刻。”
她听到他这个称呼,心中十分讶异。马暨忠不忌惮戚笃行吗,还容许手下人用和自己同等的称呼这样叫他?况且听戚笃行之前说起,也像是有恩怨的样子。
她有许多不解,但不便问,就顺着说道:“也好,我带着粮食来,完成了任务,也该先去主帐报给马将军一声。”
然而陈宗听她说来,却面露难色,“此时还是不要去的好……”
话出口,他又感觉有不妥,连忙找补道:“并非戚将军不想见娘子,将军听到娘子要来,那眼睛天天都是笑弯弯的,他跟我们常念叨,现在吃不着娘子做的饭菜了,白天夜里都在抓心挠肝,想念得很!”
陈宗暗暗松气,还好帮将军拖住人了。
也不知道将军为什么,明明听到荆燕要来的消息,嘴角就不自觉地勾起,却还是绷着脸去找马暨忠理论,据理力争不让她来送粮。
陈宗很不理解,不过那都是戚笃行的吩咐,他只管照做就好了。
荆燕被他突然这么一夸都不大好意思了,她笑了笑,心里敏锐抓住了“常念叨”这几个字。
分别了这些日子,原来他也总是想起自己吗?她心里有些窃窃不自知的喜悦。
一边的荆鸿和她心有灵犀,也抓住了陈宗话里的重点。他微微一怔,“戚将军……何时认识我二妹了?”
荆燕回看他二哥茫然的视线,这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都还没告诉过他,收留过戚笃行的事呢。
而且哥哥来安平见他,戚笃行又正好要避开旧部同僚,所以也就一次照面都没有打上过。
“这事说来话长……戚将军确实和我见过,”她补道,“有一段时间了。”
荆鸿略微有些不悦,但面上仍是带着笑意。戚笃行的事天骁军里谁人不知?他回来前,在奎州甚至是全城通缉的身份,这样的危险人物,二妹偏偏浑然不知摊上了。
兄妹俩心里都藏了些心思时,反而陈宗一拍脑门,对荆鸿提道:“荆主簿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将军认识荆娘子呢?将军之前还帮你妹妹送过信!”
“什么?”这回轮到荆鸿惊讶了。
他看了眼妹妹,又看了眼陈宗,发现了整件事的蹊跷之处。
“莫不是我妹妹在金县时候的事?”荆鸿仍是有疑,“可送信人自称姜维舟……”
陈宗是个躁性子的粗人,见还没说服他,急得快跳起来了,“那人是将军!他前后写过两封,第一封送到一半还叫我拿回来,才换成了主簿见到的那封!”
荆燕胸中怦然一悸。
她知道,她托付给戚笃行的事,他一定会做到,是他救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