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今日的月色出奇地好。她已经提前打探过了,在秦屿这个偏院的屋顶上就能看见又大又亮的月亮。
“酒?”
祝萤有些亢奋,恨不得马上拉着他往外面跑:“嗯!阿乐师姐给我的,说是特别好喝。想尝尝吗?”
秦屿没喝过酒,只听旁人说起过酒的滋味。
微苦,辛辣。
他恰好不喜欢这两者。
“想。”
但今天是例外。
第52章
魔域。
到处都是黑雾缭绕, 也见不到生长的花草。路边的植物都是枯萎的,颜色暗沉,像是受了魔气熏染,耷拉着脑袋, 而旁边的树木也与寻常的树不同, 叶子发黑, 甚至连结出的花朵都是黑色的。
但与此截然相反的另一半却是有颜色的,小径的另一边栽种着郁郁葱葱的大树, 底下是团簇鲜艳的花朵, 与那沉闷的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中间的小径俨然成为一道分界线, 一边是让人沉沦的黑暗,一边让人痴醉的光明。
但光明的这边正在拆除。
几只魔族蹑手蹑脚地穿梭在散发芬芳香气的花丛中, 它们一经过, 周边原本开得灿烂的花朵就瞬间失去了色彩,变得萎靡。它们在让这里的风景同魔域的其他地方一样, 只剩下无尽的黑。
大家兢兢业业地做着这件事, 见到花儿折损了腰身, 五颜六色被黑色吞没, 也没有任何感慨。直到一只魔突然抬起头望向这一片逐渐变得暗沉的地方,说了一句:“其实, 这样挺好看的。你们不觉得吗?”
其他魔族纷纷抬起头, 顺着它的目光看去, 脸上都露出同样的失神。
这一片花海在魔域足足生长了几十年, 一开始魔族们都很排斥。因为魔域从来都只是一抹黑,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习惯。它们自从出生在魔域里, 就是这般风景,而这花海却像是魔域中不伦不类的侵入者。
可是大家心知肚明却又不曾言说的是,这些鲜艳的颜色的确曾让魔族有过几分心安,潜移默化地成为它们经过时必定会欣赏的一道美景。
但现在这道风景要被毁掉。
“可是……那位让我们毁了。”一只魔族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称呼,只能小心翼翼地选了个含糊的代称,总之其他魔都能听得懂它在说谁。
那个突然出现,坐在魔尊宝座上,气势汹汹使唤着它们的家伙——
“我突然觉得还不如魔尊,至少魔尊以前是不会这么对我们的……”
方才第一个发出感慨的魔族不禁说出了心里话。
但它话音刚落,身后的魔族愤愤打断:“什么魔尊!那是叛徒,背叛我们的叛徒!只有新魔尊才能带领魔族变得强大,你们就是这些年太懈怠了,竟然会去怀念一个叛徒!”
它说得激动无比,许是在这几只魔族中实力更强,也更有威望,说完这几句话后,其他魔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将一整片花海变成废墟。
它们赶紧回到正殿复命。
正殿上方属于魔尊的宝座上坐了一个身影,周围的魔族侍卫均拜倒在那身影脚边,正在禀告一些重要的事宜。
这几只负责毁坏花海的小魔族都是些小喽啰,听不得重要的内容,但此刻并没有被阻拦,只是跪在大殿中央,埋头看不见上面的情形,只能听见三言两语。
“已经去了?”
“是。尊上接下来准备怎么做?”汇报情况的魔族恭恭敬敬道。
它深知面前此人的身份,也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去服从此人的命令。
譬如此刻座上之人看似平和的嗓音传来,它却仍是一动不敢动:“没有你的事了,本座自会解决。”
这是它们的新魔尊。
魔族不再是群龙无首,也不会再乱作一团。它们有了更强大的尊主,在其带领下可以重振魔族,一雪前耻,不再是仰人鼻息,在那帮修士的压制下畏首畏尾地活着。
“花海可除干净了?”
魔尊半阖着眼,懒洋洋地问底下趴着等候复命的几只魔。
“回、回禀魔尊,都除干净了。按照尊上的意思,一点带颜色的都没留。”领头那只魔,也就是之前激烈维护新魔尊的魔族,一五一十地汇报着。
“都除干净了。”上位者低喃重复着它的话,一字一句,语气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微风,扫在它们心上,虽是轻抚,却足以牵起惊涛巨浪。
然而,下一刻一团黑色的魔气突然袭中它身后的魔族,气息紧紧缠绕住它的脖颈,将它提到半空中,而另一丝魔气在魔尊手中游走,探出那只魔族怀里藏着的东西。
一枝白玫瑰。
那是它企图珍藏的这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被抓住的魔族眼中尽是惊恐,想要求饶却被死死扼住喉咙,完全无法说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咽声,双手不停扒拉着魔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
最后,一根细针穿过它的喉咙,它再也说不了话。魔气散去,它落在地上化作一团黑雾,魂飞魄散。
“现在干净了。”
最为轻松的语调却是更加引起心中的惊惧。
“魔族守则,不可以残害同类,否则会……”
还没说完反抗话语的老魔族下一刻便和那只魂飞魄散的魔族落得一样的下场。
正殿中顿时充满隐忍的惊呼声。
几只魔族目睹了一切,战战兢兢地看着上位者。
“那是以前的魔尊立下的狗屁规矩。魔域不需要这些。而且现在,本座才是你们的魔尊。”轻佻的语气传到它们耳边,“魔族守则只有两条——”
“不听我令者,死。”
修长的食指竖起,带着威慑力,让它们垂头。
“还有一条——”
众魔只看见那坐在宝座上的新魔尊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它们所有魔都无比熟悉的脸,但却是完全不同的神态。从前的那张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而如今只有阴狠的冷笑。
魔尊懒散地背靠宝座,手中摩挲着一块黑色的玉佩,指尖反复勾勒着上面的纹路,而眼底是清晰可见的狠厉,嘴角微微牵起:
“杀光修士。”
*
祝萤爬到屋顶上缓了好一会,才习惯这个高度。只要不往下看,就不会觉得眩晕,这是她应对轻微恐高的办法。听起来有种自欺欺人的感觉,但的确也是。
但远处的月亮变得触手可摸,倒也让她觉得值得了。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酒罐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两个漂亮的小瓷杯,先给自己倒满,轻抿了一口。
的确如阿乐师姐所说,甜甜的,一点点她无法表述的口味中蕴含着适度的酒香,只在鼻尖停留时就足以让她流连忘返。不似烈酒那般辛辣,许是里面加了什么果香或者花香,初入口时有些甜意,既不喧宾夺主,又不只是不起眼的陪衬,仍旧保留着酒自身的醇厚与刺激。
“我今天非常非常非常开心!”
她望着月亮,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个调。
秦屿坐在她旁边,侧着头看她,从她的语气和表情,看得出她是由内而外的高兴,可以说比从前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开心。
少女裹着红色的斗篷,毛茸茸的领子偶尔扫到她的脸颊,衬出脸蛋上分外明显的两团红晕。她抱着酒罐子,眼神清亮,继续说道:“原来有朋友是这样的感觉。大家聚在一起,玩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即便没意思也会变得有意思。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所以好开心啊,秦屿,我好开心啊!”
她转过头与秦屿对视:“你开心吗?”
秦屿看着她认真的神色,一时间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醉了,岂料他犹疑的眼神被祝萤即刻捕捉,笑了起来:“我才没醉,我就抿了这么一小口。”
她眯起一只眼,手指捏在一起用动作向他展示一小口的分量。
她对自己的酒量还是很有数的。因为只有一个人,所以只在家里喝酒,也只会喝两三杯,在上头之前就终止,至今还没有触及到过喝醉的界限。
“开心。”
秦屿浅笑道。
祝萤眨眨眼,发现了他的特别之处:“你最近好像很爱笑。”
“笑,不好吗?”秦屿有一瞬失神,犹豫着要不要收回嘴角的笑意。
“当然是很好啦!就得多笑笑。你板着脸,总让他们觉得你很难接近,不好相处。”笑容常在的话,大反派的标签说不定也能脱落一层。
祝萤情不自禁地摇晃着耷拉在房檐的双腿,坐着的几块瓦片发出轻微的响动声,吓得她赶紧把腿缩了回来,一只手抓着秦屿的手臂,生怕自己掉下去。
如果掉下去能不能凭借一名修士的职业素养飞起来自救,她是不敢打包票的,但她敢肯定的是,她一定会先被吓死。
“今日有魔族来找我。”
好嘛,秦屿说出来的话也挺吓人。
她歪着脑袋,神色疑惑:“找你干嘛呀?”
“他们说,我阿娘是魔族。”
短短的一句话信息量很大,但祝萤很快就消化完了,毕竟之前已经在黄不缺那里被剧透过了。黄不缺这个人虽然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不一定靠谱,但祝萤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总觉得他说的话和做的事可信度很高。
“那你信吗?”
秦屿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月亮上,点头:“我信。她总和我提起魔族。”
比如摄魂魔的特征和能力。
“那重音长老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只魔呢?”
祝萤挺好奇的。
这么久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家人。
“她很好。”秦屿的眼眸中像是化开了一汪春水,柔和而安静,“她总是冷静的,带着笑容,爱穿一身白衣。”
记忆中的女子总是坐在亭子中,嘴角勾起微微笑意,眉眼间是亲切,指尖拨动琴弦,弹奏舒心的乐曲,宛如一幅画,在山水之间勾勒出动人的景色。
但美好的回忆却是短暂的。血淋淋的现实又一次出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是后来,白衣变黑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
那是许许多多暗红的鲜血染成的,还有魔气的侵蚀,原本洁白的衣裳被玷污,浑浊得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那时想,她若是穿黑色就好了。”
整整十年,那些亲眼所见的画面还有淋在他脸上的鲜血仍旧是鲜活的,一遍遍在他心中重复着,让他几近于麻木。他当然想要报仇,却无能为力,只能在昏天黑地里反反复复地吞噬着自己的恨意,最后却是变得漠然。
他不止一次觉得,此界之中再无任何留恋。
他想毁掉此间世界。
彻底碾碎,同归于尽。
这种感觉在幻境中得知自己身份时更加剧烈。
“喝点酒,别忧愁啦。”
酒香袭来,秦屿的思绪被打断。他睁开眼,瞧见她递过来的小瓷杯,原本的戾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祝萤给他倒了一小杯,用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下他的,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魔族找你是想要你做什么吗?它们大费周章让你到隐尘宗来,肯定有什么秘密吧。”祝萤小口抿着酒,目视正前方。
“它们想要玉佩。”
秦屿没有任何隐瞒。
“啊,果然如此。那块玉佩原来真的不简单。看来黄不缺说的没错,这里面定是大有文章。你可千万不要给,没弄清它们的目的之前,还是先好好保存着。”
“为何你和他这么亲近?”
“谁?”
有些许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让祝萤转过头来。
这一看把她吓一跳。
秦屿眼眶微红,眼眸有些迷离,脸颊比她还红,像是染上两团晚霞,红润的嘴唇轻撇着,而酒杯里一滴酒不剩。
“你和黄不缺。”
她这才听出来他的声音都有些不对劲了。
“你、你不会是一杯就倒吧?”
她估计到了自己的酒量,却没想到大反派如此不堪一击。
“我也可以讲故事。”
秦屿仍旧在自说自话。
这让祝萤更加确信,他真的是喝醉了。
“我也可以套圈。”
大反派受伤时声音是带着些嘶哑和虚弱的,恢复正常后平时却有些类似于少年音,尾调总喜欢放得很轻,总体上清亮之外又比较疏离。而现在却是两者的混合体,让人无法找到形容词去表述这种干净又含糊的嗓音。
“好好好,你可以。我们下去吧,你喝……”
“我可以背你的书箱。”
“对,你可以。早知道就不带你喝酒了。”
“我可以给你吹曲。”
“可以可以,我先扶……”
祝萤看了看这高度,心里盘算着该怎么下去。上来容易,下去难。方才上来还有秦屿的协助,现在却只能靠她自己。
“我可以和你一起修炼吗?”
“当然可以。”祝萤估摸着自己应该能够带人飞下去,但前提是落地不稳的话不会把他给摔痛。
“我可以继续待在归元宗吗?”
“当然可以啊。”
耳边醉酒的家伙化身为提问机器,还在碎碎念。他的眼神越来越迷乱,紧紧盯着她的脸,片刻不离,但好像又失去了聚焦,恍恍惚惚的。
祝萤拉住他的胳膊,准备运气带他一跃而下。
“我可以亲你吗?”
“当然可以……啊?”
她下意识回答,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而后面脱口而出的音节却早已吞没在一阵浓烈的酒气和一片温热里。
她原本抓着的那只手臂一用力就将她轻而易举拉了过去,后颈还被另一只手掌小心地扶着。
酒香味顺着她的唇钻进去,企图侵占她的领地,将她自己的气息包裹住,也吞噬了她的理智。
抢夺成功了。
但对方很快远离,将她的气息还了回去,只是她已经完全被别的气息裹挟,不仅如此,浑身都在发烫,叫嚣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秦屿拍了拍脑袋,用手指着自己,笑容无辜:“这里好吵。”
酒醉的他似乎还注意到了祝萤的失神,身子倒在屋顶上躺下,闭上眼,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你说了可以,我奉命执行。”
第53章
天蒙蒙亮, 山上本来温度就更低,此刻正值清晨,四周被晨雾环绕,宛如话本子里形容的仙境, 也正有一种电视剧里所畅想的天界环境的现实版复刻, 看起来的确梦幻而神秘。
湿润的空气中带着一丝冷意, 钻入鼻子带来小小的刺激。而张嘴说话都像在吞云吐雾,从嘴里呼出十分明显的白雾, 昭告着冬天的逼近。
“师妹, 你怎么了?”
齐羽山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祝萤的魂给唤了回来, 面露关切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