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起:“祂不过是代替你们做了这个恶人,你可说我偏袒那少年有失偏颇,可是和文皓,我问你。你面对他残魂可以算得上是问心无愧吗?”
他怎么能问心无愧。
和文皓再次被单独留在这厢房中,牙关都咬出血来,却没有勇气再去推开厢房的门。这一日没有被水沾湿的少年,没有滔天大祸,没有房门被锁住的痕迹。但是连天的血迹仍然漫到了和文皓眼里。他不会选临渊。
是临渊和沈扶闻做了这个代他们二人,他们这两个在神农谷覆灭之灾里唯二活下来的两个人,做了这个恶人。
晋起无法说服和文皓吸引来临渊的残魂,在盛家的秘境里,也见不到临渊,便只能将此事按下作罢。
万万没想到,第二日众人便各自见到了临渊。
靠着云海秘境还能遮蔽命无舛视线一二的沈扶闻马甲微微蹙眉:“这秘境已经被命无舛掌控了。”
燕无争看向幻境:“他们正在分散经历各自的落子有悔秘境。”这倒是也寻常,天地棋盘一将众人吸引而入,矛头对准的便是沈扶闻,便是因为祂修为最高,天地棋盘需将所有秘境融合到一处才可对付祂一个,然而命无舛在这顿悟秘境里寻到了自己悔恨的根源,如今想将众修士都卷进去,轻而易举。
正如应沧澜所说,这秘境需要的便是悔悟情绪,不让所有人都在这秘境中顿悟命无舛参投的宿命多诡,他是不会放他们出去的。
譬如此刻的和文皓悔和程悦,见到的便是临渊。他们在神农谷最熟悉的十三四岁的临渊。
盛梳告诉他们临渊在神农谷被灭那一日之后就只剩下一缕残魂,但实际上,盛家和魔族联手灭了神农谷,只是剧情里引出女主和魔族血海深仇的一环,盛家之所以和魔族勾结也自然是由来已久。
和文皓和程悦最悔的乃是神农谷覆灭那日,和文皓未能走出那厢房,而程悦外出寻访道友,皆轻而易举逃过此劫,却没能救同门父母于水火。
于是落子有悔秘境中,他们皆强行破开了门,所见却与他们所想完全不同。
临渊没有剖心,作为指挥魔族的魔种,又与盛家联合,他自然是不可能轻易剖心的,眼见神农谷有反扑之势,他也拿起了剑,头上兜帽被雨水沾湿。
和文皓还记得他怕水,忍不住嘶声:“临渊,回来!”
其他同门知道和文皓不喜这天生魔种,眼见他神色惊慌急迫,面露诧色,程悦更是丝毫不手软,时隔六年,她早已不是那个只知道大哭的稚童,法器在手,哪怕是金丹修士也敌不过她三招,她如何会让悲剧重演?
大能之威,也足够他们忘记,他们只是带着记忆在悔悟秘境里走上一遭,并非真的可以尽然改变终局了。
但是少年却不动。
他眉眼生得极为漂亮,肤色冷白,是不同于沈扶闻矜贵清冷,看似平易却令人惊艳的另一种秾艳,众人才惊觉这天生魔种往日不声不响,其实都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们也不像程悦和和文皓那般被蒙蔽,见他站在魔族一侧,便知道今日祸事都是因他而起,不由大怒。
雨色滔天中,有人怒声:“竖子竟敢!师父师娘好心收留,你却将魔族引来,果然是魔种,生来便不知感恩!”
程悦正拦着进犯的魔族,见临渊毫不迟疑地站在魔族那边,心下也是惊痛,眼见他黑发被雨水打湿,也忍不住再次甩出法器,将人拉过:“跟我走!”
这秘境里的临渊并非盛梳,只是一个天地棋盘按照命理推演的虚影,见程悦还愿信他,眼睫颤了一下,但很快掌心便泄露出魔气,对准程悦而去,若不是和文皓音波及时,她现在已被魔气洞穿心肺。
众人皆是震惊:“临渊!”
命无舛不知是什么癖好,大约是想让众人都看看旁人是如何悔悟,和文皓和程悦在经历秘境的时候,神算阁众人便在旁看着。
覃清水也忍不住去看那之前出现的虚影,但一转头,哪还有什么神魂残念。沈扶闻孑然一身,白发垂地,淡漠眉眼一扫,那颗八鞘心便虚虚落在他身侧,连法相都慢慢没了。她心中有片刻刺痛,想起,法相本就是不多的。只有炼化完美的法器现世,以及大放异彩时,法相才会一直跟随,但如今八鞘心被沈扶闻掌握在手中,祂自然是不会轻易放那法相外露。
即便是外露,那也不是临渊了。
程悦和和文皓自然也是咬紧牙关,但他们也和覃清水一样,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不肯过来,要与魔族同流合污,但他毕竟已经只是一缕残魂......
临渊见势不妙,侧头:“撤。”
程悦还想再追,还是和文皓想起师父师娘那里还无人照料,才拉住:“他如今安然无恙,还是再料理好谷中事宜最要紧。”
命无舛自然也没想到他们的悔悟竟与一缕残魂有关,微哂同时,也看向另一处。
临渊已经回到了盛家。正如盛梳之前所想,她要作为反派将剧情串起来,那盛家和临渊背后魔族的勾结由来已久,所以这个剧情就是,和盛家联络这件事是临渊干的,而和他接头的恰好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少主的盛梳自己。
盛梳:.......让你就知道马甲贴贴。
不过天道会为她遮掩一二,这个重现秘境,自然也就省去了一些可能露馅的内容。
盛梳看着和面对神算阁众人时没什么两样,但众人看见她身处地牢,手中托着罗盘,心中就已有不好的预感,再听她说话,果然:“事情搞砸了?”
临渊穿着黑色斗篷,兜帽遮住眼睛,这一身行头衬得他身量更小,也如同夜行修士一般,与掩人耳目的魔族其实无异了,但落在众人眼里,只觉得他少年身形十分清瘦。声音也低:“出了些变故。”
盛梳似乎是在对他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神农谷不灭,之后的事该怎么进行才好?”
众人霎时间心头如有重锤落下,再看那女修,竟觉得她面相十分陌生,临渊在她旁边也不过是受她钳制一般。这都是临渊洗得太白的缘故。
不过少年还是问:“若灭了谷,你打算怎么办?”
盛梳看向临渊。她记得这里,这里是她和马甲都动了恻隐之心,但第一次当反派,还不知道天道底线在哪里,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再看马甲时,便显得十分冷酷:“那就要看你愿不愿意了。”
秘境外的盛梳想捂脸。
和文皓和程悦此刻其实也跟到这边来了,听到这话,脸色就是一变,瞬间回忆起秘湖之上沈扶闻对临渊的要挟之语,可他们已经改变了当日灾祸,竟还不能使临渊得到解脱吗?他如今还好好地活着,难道他们就不能让他安然活下来......
临渊声音低了:“我想将他们保下来。”少年伸出手指,一抹白在打湿的兜帽边缘,自然扎眼得如同乍降的新雪一般。
但这一捧却很快被水打湿了,要融化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盛梳也轻声:“要是你愿意去万鬼道,倒是也没什么难做。”女主父母的神魂要在那里历经磨难,她的马甲毕竟有渡劫期修为,守在那可以让他们好受一些。若只是这一句,也没有什么。但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叫人心坠入谷底。
“还有冥河,扶桑树,鬼城。”撕裂神魂对于多体一魂的盛梳是常有的事。但是对于神算阁众人来说,他们总算知道临渊怎么能对自己狠下这样的心肠。
他本身也只有那样大的年纪,而撕裂神魂一事,没有沈扶闻这样的大能,或是盛梳这样的卦修,是没有人能办到的。
盛梳只是寻常说着:“若是你愿意去,那就可以办到。”
临渊:“好。”
盛梳又沉默了片刻:“我只能给你留下两个人。”神农谷夫妇对马甲最好,女主和女主师兄是剧情里要复仇的人物,自然是不需要他们保的,于是盛梳就把神农谷谷主和谷主夫人的神魂给了临渊。
但程悦却完全误解了。
她几乎是遍体生寒地想起,那一日她为何会出去拜访别的道友,她从小修道就不专心,也不愿意继承神农谷。但那一日,那一日是她犹豫要不要出门,少年看了她几眼,忽然说:“听闻长街的槐花糕十分好吃。”
她也就拍了拍钱袋子:“那好吧,那我去顺路看看,顺便带两袋回来。”她说的,自然是给父母还有他都带一点。
她那时想着出去走走也未尝不可,和文皓也是想着好不容易发一回善心,结果却目睹了神农谷的覆灭,因而在那六年里他们比所有人都恨,比所有人都更清晰刻骨地记得那个魔种那双看似清澈却无比冰冷的眼睛。只有这一日他们才真正听清楚是谁保下他们的。
可他为了保下那些神魂尚且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又怎么可能轻易保住他们两个活人呢?
盛家和魔族毕竟是奔着赶尽杀绝来的,若是高抬贵手,袭击神农谷一事便成为笑话了。
但是盛梳却收起罗盘:“好,那便这么说定了。”她以为走完这个剧情便可休息一会儿,之后便是窝藏在主角团中然后等待背刺机会到来,因而说得极为轻松,但临渊却摘下兜帽,目光轻轻偏移:“那剩下的人怎么办?”
他竟然还惦记着剩下那一百号人。
程悦看不下去了,她只觉浑身血液都叫嚣着冰凉沸腾,让她想要下一瞬便晕厥,她也如今才意识到,一百多条人命的恨,是如何轻易地压在她身上,叫她这六年都难以忘怀,那当初,便是如何逼迫着临渊去面对自己既死的命运的,她如何不敢看这滔天灾祸下的血色,临渊就是如何做出的决断。
可他当年也只是一个少年。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怕水,但却靠着推演强行推迟了他们灾祸的少年。
盛梳摇头:“我也没办法。”临渊却忽然伸出手,握住了盛梳的。她的马甲便是这样,一要说服她什么,便会主动用本体最容易心软的方法,比任何探听人心事的修士都更会窥探人心,他低声:“你可以炼化我的。”
临渊:“盛家要覆灭神农谷是因为需要炼化那一百多个神魂,但我一个人,就够了。”
........
盛梳独自回到了厢房中,敛眸沉思。她一开始觉得马甲太异想天开了,但是仔细思考过后,发现其实也不是不能如此。盛家要炼化神农谷这里,确实是一个避不开的大剧情,隐世家族当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什么必须作恶的由头,盛家也没有必要冒着遭天谴的风险去灭人家的门。
而且这批神魂只是被盛家捕捉,很快就因为剧情变动流落到冥河那里,到时候她还得去捞,不如一开始就稍微骗一下。
她的意思是,用自己的神魂顶上。
炼化神魂,在修仙界看来可能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但看后来的燕无争就知道了,本体不灭的人其实压根不怕怎么炼,而且天道只负责重要剧情节点的顺畅,小地方基本不怎么管,盛梳只是犹豫一下,便决定了,就这么办。
于是第一次偷袭神农谷不成之后,她和马甲做好了约定:“到时拿到了神魂,你偷偷地将他们转移进万谱图,我拿你的神魂去顶上就是了。”
她到底还是心疼神魂的,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能顶住吧?”其实是问马甲怕不怕,毕竟不会死是一回事,但一直守在那,还被拉扯,还是疼的。
临渊面色淡淡:“我不怕。”
秘境到这里其实已经快塌了。这毕竟是和文皓和程悦的顿悟秘境,他们情绪波动剧烈,也会影响到此方秘境内小世界的稳定性,但是少年的模样还是时而破碎,时而十分完整,像是水面漾起的涟漪,有棱角的碎片刺向少年的眼角,然而他听盛梳问,六年是不是太长了的时候,只是歪头想了想,然后摇头:
“不算很久。”
然后雨便停了,迷魂阵来不及修复,神农谷众人又没有防备,因而第二次遇袭,他们还是遭遇重创。
和文皓和程悦怎么拦截都没有用,他们的目光一遍遍地转向少年,只能看到他冷然的侧脸,站在那群魔族中央,肤色白皙得不像是其中一员,但他的魔气却无孔不入地覆盖这片区域,直到有人在他面前倒下,死之前还在咬牙念着:“你这个天生魔种......”
临渊只是低头看了一会儿,便觉有水落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人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的尸骸,程悦和和文皓都还没有耗尽灵力,但已经站不起来了。几步之外,临渊看着他们,然后转过身,漆黑的披风拖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被血污和雨水沾湿了,他也不看。雾气朦胧之间,他们只能听到交谈声。
女修说:“可能会有点疼。”
程悦视线模糊,没有等到临渊的回答,忽而萌生一股希望,她忽然想,其实不能这么选。有眼泪掉下来了。
不论临渊死了与否,能不能救神农谷,她其实都不该这么选的,师兄也不该这么选,问心境根本就不该问,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权利!他们只是收留临渊,并非救他一命,更别说救他千百回,而魔族要侵袭神农谷,哪怕是由他而得知的,其实也和临渊扯不上什么关系。迷魂阵不是他破的,魔族想进来怎么样都能进来不是吗。
即便真有他之祸,那可以要求他偿命的也是父母,是那一百条人命,而非他们这两个侥幸得生的人。
他还只有十几岁,他什么都不知道,留在谷中几年便以为这是天大的恩情,以为百死难赎,以为怎么样都不能偿还这恩情,然而什么样的恩情能让他撕裂自己的神魂来偿还呢,什么样的恩情能让他连自己的来世都不要了,什么样的恩情才能让他明知道后果也要走上这一遭呢?
程悦扪心自问,她没有要求让临渊这么做。她甚至希望他畏怯,希望他这片刻的犹豫,是因为他们改变此次之后,他终于知道,这样做会多么疼。
可他只是问:“可以不要用水么?”
他怕水,盛梳一直都知道。但是不行。“没有水血肯定会流个不停了,而且这法器就是靠水运转的,忍忍吧。”
他也只是勉强道:“那好吧。”
八鞘的虚影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那些深蓝色的触手,表面莹润,光滑,柔软,没有一丝瑕疵,像是无暇的美玉,湿润的绸缎一般,轻轻地拍打在地面上,然后很快就断裂了,有一截落在和文皓和程悦面前,断面还残留着深蓝色的,金色的血迹,融化在秘湖里。他们就连一丝痛呼声都听不到了。这少年,最后说的一句话,竟然也只是,那好吧。
程悦不想再在这秘境里待下去了,被这轮回蛊惑的女修只想像燕无争那样从头来过,她终于体会到燕无争看到满门被灭后的心情,知道他选择一遍遍重来时,心里抱着怎样的妄想。其实扶桑树种子在,人死反而不是最让人害怕的,最让人害怕的是,你明知道眼前只是临死前的放映罢了,却还是痴心妄想地想将这最后一幕留下。
你想要知道,他可以不承受怎样的疼。
但秘境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救下了神农谷一次,也救不下第二次,便结束了,和文皓动作凌乱地去摸长笛的时候,眼底仿佛还留着那只八鞘的虚影。
然而再看到盛梳和沈扶闻,眼里已经是滔天的恨意了,绞痛让他甚至念不顺法诀,他只想杀了这面前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