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扶闻不会。不仅如此,祂的道心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惊世骇俗。
白发仙人神色淡漠,并无被窥探内心的愤怒,但瞳眸中已显出杀意,冷锐凛然,嗓音更是淡漠:“前辈虽然早已陨落,但我也不能留你了。”说罢,也不遮掩自己是为泄愤的心思,仙灵磅礴而出,命无舛却不惧。
“你至今不肯对人承认是你错认——”那灵力猛地停滞,堪堪落在命无舛面前。
仙君白发飞扬,一双寥廓瞳眸旷野无垠,仿佛什么情绪都干扰不了他。
命无舛最乐于看人命理,试探人本性,因而残魂才如此恶劣,但众人也没想到他能恶劣如斯:“是因为不想承认,还是不敢?”众人心已提起来,目光下意识落在沈扶闻揽着的女修身上,见她至今仍然沉睡着,没有被灵力波动伤到半分,皆情绪复杂,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因为,你觉得他们没有这记忆,便可轻易将你谋划付诸现实。”说罢,命无舛猛地靠近,抬手起落之间,一个棋盘却出现在他掌中。
那黑白棋子在沈扶闻来不及阻拦之时,发着金光没入盛梳眉心,一瞬间,竟还牵引来了另一个人。
正在修复伤口的燕无争踉跄一下,猛地咳出一口血来,身后便有数人惊异痛声:“师兄!”
血色染红了盛家庭前草芥,燕无争原本站立不稳,灵力紊乱,却被沈扶闻猛地一拉,那仙灵便再也顾不上攻击那老道,而是尽数环绕在燕无争面前。
盛梳和燕无争俱是眼睫颤了颤,应沧澜想上前,被和文皓拦住。他咬紧牙关:“别去,他在利用天地棋盘牵扯他们两世!”
命无舛赞许地看了音修一眼,待棋子重新回到棋盘之上,便看向沈扶闻:“你仗着在意之人失去记忆而横行无忌,如今也该尝尝无颜面对他们的滋味。”命无舛知道盛梳曾在道心秘境外,因为那所谓的从前,而对沈扶闻不知该如何自处,但看归看,终归是隔了一层。
天地棋盘虽不可轻易更改命数,却可叫冥冥之中不该交叉的命理线相连,他不知前世如何发生,但终归牵扯过后,盛梳和燕无争都是会恢复记忆的。
收回棋盘后便道:“落子有悔,既做了,怎可能不悔呢?”
应沧澜之前便说了,这顿悟秘境需要的情绪便是悔悟,但兴许是沈扶闻太过冷淡,激怒了他,这接连两个秘境,竟然都是针对沈扶闻所化。而且,他还让师兄师妹恢复了记忆。
燕无争受灵力冲击,很快便再次立不住要摔倒下去,但沈扶闻也不知是不是知晓已无转圜之力,还是冷淡漠然根本就是做给之前的他们看的,见燕无争连连咳血,脸色骤变,将人拉过来输入灵力。
神魂融合,灵力也畅通无阻,很快燕无争脸色便好转,只是看了沈扶闻一眼,便闭上眼睛。
沈扶闻的白发垂落下来,像是细雪般铺了台阶满地。命无舛觉得有趣,可惜这方秘境是他悔恨所化......他需得根据上个秘境看到的盛家,将自己的软肋提前把握住,免得被这次卷入的修士和这个半仙给牵绊住,于是用完棋盘后便拂袖就走,留下方恢等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只能在外围喊:“师兄!”
燕无争很累,脑海疼得厉害,是本体昏迷,而且被迫想起往事的后遗症,所以沈扶闻才会控制不住。祂素来是喜欢在旁充门面,懒得主动走剧情的,因为本体和马甲受伤,控制不住对剧情人物出手还是第一次,于是燕无争感觉到小章鱼默默地拱了拱他的手背,便睁开眼睛。
沈扶闻漠然地坐在那,错开他的视线。
于是众人又安静了,将心去比,他们也不知恢复记忆的师兄和师妹该如何面对祂,同样的,更不知祂应该如何面对师兄师妹。
燕无争淡然:“我总在想抹去记忆是和谁学的,没想到,却是你。”
沈扶闻骤然出声:“不是我。”祂不肯看燕无争,闭了闭眼:“我怎么会故意抹去你们的记忆?”祂似乎有些恍然,明明还是那个清高出尘的仙君模样,这句低语却宛若是少年沈扶闻在说:“我怎么会不想找到你们?”祂也根本不知祂一直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哪怕心中早有预感,也不敢承认,但心中其实已经做好了永世不见的准备。
应沧澜骤然想起当日沈扶闻击碎道心秘境后的这句话。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祂不止不敢见他们了,还想一死便把这一切抹去。没有道心秘境二重,谁会知道沈扶闻道心的缺憾竟然是修仙界因他们安乐百年,却无人记得他们姓名?谁会知道沈扶闻最后会选择那样破局,兜兜转转,沈扶闻竟然还是什么都不肯忘记。
燕无争不再开口,想要起身,沈扶闻下意识握住他手腕。
凡与仙,以剑入道,和问心登仙的两人同时一顿。沈扶闻冰凉的手指像是被剑修烫了一下。祂慢慢松开手,语气似古井无波,燕无争看祂的目光却还像是在看那个少年。燕无争心想,他以为所有人都忘了的。可是秘境里最清醒的竟然是仙君马甲,是一直表现得没有什么挂碍的沈扶闻。
他记得最清,也最决然——
“你答应过的,会带她回家。”
燕无争垂眸看着沈扶闻。总算明白为什么本体一直为洗白兢兢业业,一直背着锅的沈扶闻却没有什么触动,明白为什么他会是本体的道心秘境里,最快动手的那个马甲。所以即便是自己也会有不一样吧。临渊一直记着要顾及安全,把所有变数都控制在自己手心里,他按部就班地完成本体的布置,雁禾守着那部分至今不敢被本体唤醒的情绪,而沈扶闻。
他是心里始终灼热的带着幻想的盛梳,是她心里最强大的存在,是她最后的依仗。
原来她会想,大不了所有人都一起无了算了。大不了一切都归于尘土。大不了这部分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黑暗和担忧,最后全都变成现实。
本体没有想过真的牺牲一两个马甲就此离开,但马甲应该想过吧。燕无争仔细思考,他不知道这部分情绪交换会不会被本体看到,不知道是谁让沈扶闻有这个想法。是谁让剧本里可以为盛梳和燕无争付出一切的沈扶闻,变成真正可以借这部分来自天道本源的仙灵,暂时抵抗一下劫雷让他们离开的沈扶闻。
燕无争低声:“我本不该承认你。”
神算阁众人心一悸。
仙君抬起头,祂还坐在长廊上,白发沾染的是庭院掉落的槐花,和为了给燕无争输入灵力染上的尘土,祂这模样真不像是个仙君。
燕无争于是便淡然继续道:“我想我也应该讨厌你。”
她不可能只是有自己全部喜欢的部分。盛梳其实很明白,如果她真的能够做到全盘接受自己的一切,马甲就不该在她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诞生。她当然也是会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某个部分的,但只是有时候。所以产生这种逃避的想法,其实不能算是马甲自作主张是不是?
是她自己害怕了。是她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差一点点被从前的阴影裹挟。
但是。盛梳没醒,但快被马甲的情绪汹涌而来,给鼻子酸得疼醒了,她挪动手指,在燕无争半蹲下来,将沈扶闻马甲拉起来的时候,倏然睁开眼,然后扑到沈扶闻怀里。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
“可我大概永远也做不到。”剑修抬眸。他永远都不会讨厌,甚至舍弃某一部分的自己。
沈扶闻眼睫轻颤,听到本体和马甲都在自己耳边小声道:“才不要灰溜溜回去。”
仙君马甲忽然很委屈,颤着眼睫想和本体贴贴,被提醒了还有人看着,才低头,让绸缎一样的长发落到才醒来的本体眼里。盛梳眨眨眼睛,看向沈扶闻。
祂瞳孔安静苍白,里面像是有一场连绵的,下了数百年的大雪,将一切都变得苍老了,但祂还是那个少年。盛梳还是那个第一次发现马甲会说话,会出现,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拉着他们去玩跷跷板,给自己挑衣服,做一切她没有人陪伴做的事的盛梳。
沈扶闻靠近她低声,没有让其他人听到:“所以,选我吗?”
盛梳揉祂脸:“不如做梦全都要。”
沈扶闻眼睫微垂,这时候很想抱抱本体,但主角团还看着,就有些不合适了,于是他们最终还是起身,应沧澜他们尽力控制自己,视线不往三人那里去看,盛梳却做贼心虚地握着仙君马甲的手,想松开,但是几次说服都失败了,连代表理智自己的小章鱼都伸出触手偷偷地和她勾勾搭搭!
盛梳震惊之余不免感慨大难不死必有放纵(不是),一边试图纠正摆烂,把洗白目的圆回来。
她低声:“扶闻,你攥得松一点。”
沈扶闻:。
祂偏头:?都想牵结果锅栽我身上是吧?
主角团果然脚步一顿,只有应沧澜回头,看到盛梳的手被沈扶闻拽着,脸色难看一瞬,忍不住去看师兄。燕无争,燕无争在思考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恢复记忆这个剧本不是他们写的啊!恢复记忆的“记忆”这段也是他们瞎编的,现在要想情绪连贯,就很考验人设。
没办法,剑修只能侧眸一瞬,见盛梳其实不是很抗拒,又收回来。
应沧澜和方恢他们都有些脸色难看。他们还记得秘境里盛梳和燕无争本该是道侣,哪怕前一世关系没有到这个地步,也不是沈扶闻能插手得了的,但想起沈扶闻对师兄和师妹感情颇深,未必就是那种情绪,又收回视线。心里各自有了计较。
沈扶闻低头看了一下交握在一起的手:战力天花板就是有优待,不洗白也有优待。嗯,继续贴贴。
一直到走出庭院,他们才回想起这个天地棋局剧情里最重要的一环。
盛梳本体的身份,盛家做的恶,盛梳作为少主对盛家行为的放任,以及命无舛这个卦修大能与盛家的恩怨纠葛,皆在这个秘境里了。
刚刚才醒来并不是很想上班的盛梳和两个马甲各自对了一下视线,然后感慨地发现,真就肝的时候马甲和本体一起肝,划的时候也不出意料所有人都想划。
盛梳:那怎么办,要不摆烂吧。
沈扶闻:劫雷把我们全带走。
燕无争:听起来也不是不行。
主角团已经看到了盛家的匾额,交换了一下眼神,由和文皓以神农谷弟子的身份寻请想要拜见,众人皆下意识忽略了盛梳。一是觉得盛梳多年未归家,即便盛家有什么想必也与她无关,二是。程悦下意识看了三人一眼,眸光沉暗,心里已下意识认为神农谷覆灭,还有盛家,定然与师妹无关。
若是有关,师妹怎么会舍身救人?燕无争又怎么会和她结为道侣,沈扶闻宁愿弃大道而成全呢?
她连对沈扶闻如今都有些心思交杂,更别提是从未做过什么(还没来得及)的师妹。
于是再见到人,眸光已坚定不少。
小章鱼在努力地鞭策自己和几个马甲:虽然听起来还可以,但是它会毁马甲!小章鱼痛心疾首,作为勤奋代表努力回忆第一次被系统通知时,想要改变结局的心情:怎么样的结局都可以,但是捏了几百个小时的马甲身体消失,是万万不能的!
盛梳在躺平和继续看情况努力编中纠结了两秒,然后痛惜地表示:那还是再看看吧。
不能洗白,确实前面几百个时辰都白干了,还不如再挣扎下呢。生死关头过后这样松懈,不好不好。
盛梳就这样跟着主角团见到了盛家人。
然后表示:要不她还是直接走劫雷全部送走吧。这真洗不了。
比仙君马甲还难洗,真的。
第三十九章
知道这是天地棋盘主导下的顿悟秘境后, 盛梳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不妙的念头。
道心秘境只是浅浅地窥探了她和马甲的本心,导致旧事重演也就罢了,这秘境是老老实实放映本体盛梳这个身份所做的恶事, 才是最麻烦的。天道让他们扮演反派,其实很多时候只是需要反派去串联一个脉络, 诸多事情,比如神农谷覆灭, 再比如灵气稀疏,魔族作乱, 都是天道授意下本该有的变数。
所以盛梳只能让临渊留下神农谷众人的神魂让他们免收颠沛之苦, 却不能真的保下神农谷——如果她知道天道之后就会陨落, 自己的反派也要当不成了,她当然还是会这么干的。但问题是, 顿悟秘境里的这些, 都是她还以为自己是反派时演的!
天地棋盘作为其中一个重要剧情,盛梳也有所耳闻。
所以她观盛家, 只依据一个点, 那就是时间。
她作为反派盛梳, 为盛家这个与魔族勾结的隐世家族剧情做铺垫的时候,是十余年前,而命无舛与盛家恩怨,却更早, 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他之所以会认识本体,也是因为他的一缕残魂如今仍未逃脱盛家的压制。他日日在万谱图中, 听盛家如何戕害修士,如何炼化其余修士的神魂, 自然对盛家没什么好感,对盛天颇为宠爱的那个盛锦,自然也是十分挂怀。
如果这秘境是根据命无舛的记忆来的,那盛家家主的年纪应该十分年轻。
但现在,盛天分明人到中年,而且赫然就是盛梳扮演反派时的相貌。这说明,这秘境要么是重演了她当反派时候的事,要么是融合了命无舛和她记忆而变化出来的幻境,无论是哪一者,都如同百相琉璃镜里的记忆一般,是已经固定了的,且盛梳在里面出现过,因而也是不可更改的。
她最多只能靠着沈扶闻马甲的渡劫期修为小小地修改一下细节,还不能被命无舛发现。
还不如寄呢。
盛梳可谓是十分头疼。
众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变成了游历路过此地,被盛家偶然救下的修士,也未放松警惕。只是没想到晚间晋起找到和文皓。却不是和文皓以为的,晋起要为沈扶闻说项。他向来偏着沈扶闻一些,和文皓虽然也没有立刻便杀了沈扶闻的心思,但还是看不惯晋起如此偏帮那人。可晋起却道:“沈扶闻的道心秘境里有临渊,你可曾想过为何?”
和文皓脸色一变,忍了又忍:“你怎知那一定是沈扶闻的道心,或许是因为祂带着临渊的神魂。”他心中一痛,声音哑了:“将他卷进去也未可知。”
“若是卷进去,临渊也不会成为万剑门的弟子,且与燕无争立在一处,观他们亲近之态,你还不明白吗?临渊神魂俱灭之事,与沈扶闻必然有牵扯。”
和文皓却忍不了:“纵有百般牵扯,祂又怎么能毁他神魂!”有家丁经过,音修才不甘地压低声音,但眸中怒火灼灼明亮,十分烫人:“哪怕是临渊自愿,祂也不能这样做,炼化人的神魂将将人在此世留存痕迹尽数抹去无异,而他的神魂纵使有留存也要饱尝被炼化之苦,你肯用他的神魂制造秘境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帮着那魔头说话吗!”
霎时间却是厢房内灯火一暗,一片漆黑,晋起皱眉,心知自己说服不了和文皓。事实上若不是众人中只有和文皓这个音修可以不用他当日之法,直接吸引临渊的神魂而不是那颗八鞘心,晋起也不会找过来:“既然和道友如此愤恨,那接下来的话我就不必说了。”
和文皓冷笑:“我看你是被祂迷惑了一整个神魂,也不知是非黑白为无物了。”
晋起淡淡看了他一眼,要走时却问了一句:“若是那日掌握临渊神魂的是你,临渊不死,神农谷整个都无法保存,你会作何选择?”他语气平静,裹挟雷霆却阵阵,恍惚中与那日经过问心境时,佛者问他,临渊和神农谷他选何方时,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