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淡淡的金光,笼罩在他们身上。
晋起握紧颤抖的手指,嘴唇微张,知道那是那颗八鞘心。
临渊可以为了保存神农谷众人的神魂,而拿出自己的神魂,拿出自己的心,但没有神智的法器自然不会再认出面前的两个人,它只知道自己是沈扶闻的法器,便要保护沈扶闻和有法器印记的人不受伤害,因而和文皓打出的紊乱音波,竟然直冲着那颗八鞘心而去。然后狠狠地撞在了那道金色的屏障上。
和文皓心神欲裂,那颗八鞘心也猛地轰鸣起来,紧接着却是金光大盛,将他掀翻在地。
和文皓怒极攻心,竟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那八鞘心的光才黯淡下来,不再与他针锋相对了,这还是沈扶闻没有用这八鞘心的结果。若是沈扶闻真的想叫他肝胆欲裂,就算是当场用这八鞘心立下结界,叫和文皓和程悦想杀了祂,也只能先打碎这颗八鞘心,才叫真的杀人诛心。
可和文皓已经没有办法再出手了,八鞘心并没有杀意,但被击中后震荡的片刻,却如同铮然的杀机,贯穿了和文皓的心肺。
他呕出血来,从未有哪一刻这样觉得,炼化神魂是这样残忍的一件事。他本来不想看着临渊被沈扶闻桎梏的,可到头来不论是盛梳,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最后都把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自主意识,也再无被唤醒之日的冰冷器物。能拿出自己神魂的人,已经不在了。
神算阁众人脸色也是极为难看。他们进这秘境之前没有想到他们会被依次卷入这悔悟秘境之中,更不知即便沈扶闻不出手,临渊也不可能保住性命。
等轮到晋起和应沧澜,所有人脸色都难看了。
应沧澜其实也反应过来,天道有常,他们经过问心时,和文皓和程悦被拷问的便是神农谷与临渊选谁一事,而他经过问心时并未遭遇太多刁难,晋起得到的评价却是掺杂了太多杂质,而那时问心境中的,便是他们在横断城秘境见过的沈扶闻,那个长发披肩的少年。
果然再进去,晋起就发现他回到了横断城秘境中,少年吸收魔气,还对他说他学会了点火法诀时。
盛梳对原本不该被顿悟秘境卡住的主角团成员,因为她放的电影被卡住了,感觉很愧疚。
但晋起却丝毫未觉,一咬牙,大刀横过,天光清亮,竟是一刀劈开了迷雾,然后将少年猛地拽入了身后的横断城之中,厉声:“你停什么,不要命了!”
他其实有些懊恼。知道自己可能会导致少年在此受刺激,然后一遍遍进入横断城秘境后,便想控制住自己不要再对这少年那么坏,更不应该在他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误以为他是沈扶闻居心叵测伪装的,叫少年在最后关头也茫然地被伤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让沈扶闻不再沉溺于这个秘境里吗?还是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他学会烤鱼了,亦或是让少年一直停留在这个单纯的环境里,不要出去。
但总之,吼完他就后悔了,抿抿唇,便带着他要去找应沧澜等人。
少年低声:“你不吃烤鱼吗?”
晋起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见他的惩戒咒尤印在左眼之中,只解开一半,便将想说的话吞下去。他别开视线:“之后再吃。”
少年于是收起手指:“噢。”
晋起便道:“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不要逞强,逃命最重要知道吗?”他又想起什么:“学会了什么都可以之后再说,你还停下,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故......”
少年忽然直勾勾地看向某处,等晋起看过去之后,神色顿时全变了。
那居然是燕无争。准确来说,是燕国皇室时的燕无争。但这秘境里的时间和地点显然极其混乱,且不说燕国的地界并不包括横断城某处,即便燕无争没有投入万剑门,也不可能以太子之身来这里,就说现在的少年,也不可能见到十几岁的燕无争。
但也许因为这是因沈扶闻心魔而生的秘境,他竟然真的在这里见到了他,而且还认出了他。
晋起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他显然是知道沈扶闻为了见燕无争和盛梳都做了些什么,那个白发仙君,和他认识的少年背道而驰,他始终不愿相信他是那样残忍冷血的人,更不想叫他知道,他数百年的等待和谋划,竟然只是一场徒劳。更别提他之后还想一死换燕无争和盛梳清白,无论是何结局,晋起都不想让这少年见到。
于是他握着刀,皱眉:“怎么了?”
少年:“燕国,囚车。”他口齿清晰,话却说得不甚完整,但晋起很快明白了,脸色难看:“来抓你的囚车是燕国派的?你是因为惹恼了燕国,才会被关押?但是你身上的惩戒咒不是修仙界人士......”他忽然止住。燕国不接纳修士,但毕竟是凡间帝国,修仙界虽然不喜,但也不会主动挑事,更遑论只是一个点火法诀都学不会的少年。
他想来神色便更难看:“都被这样关押了你还想过去?”
少年摇头,茫然:“不知道。”他说:“师尊让我受训。”
晋起对那个师尊没什么好印象:“他让你听你便听?如今你已经解开了一半的惩戒咒,还有我们在,不是他们想抓便抓去的。”少年低头不说话,但晋起发现魔气退散,在城内怎么找也找不到应沧澜等人之后,就犹豫了一下,去集市上买了他之前想要的糖葫芦。
看他拿着却不吃,还在侧耳听其他人说什么,反而缓和语气:“又在学什么?”
少年抬头:“你什么时候把我埋起来?”他还记得那个怒骂儿子不孝,索要棺材的老人,一板一眼地学他们说话:“没有拐杖你还不如直接将我埋了。”
晋起:“......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学?”
少年终于看到一个吃糖葫芦的女孩,下意识地跟着咬了一口糖衣,长发晃了一下,犹豫着放下了,口齿清晰:“娘,不好吃。”
晋起没忍住,和那女子一样脾气地瞪回去:“不好吃别吃!”
少年想了想:“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学?”
晋起:“.......”饶是他平常多嘴多舌,也被少年这话给堵服了,之后怎么走也绕不到城内,一直在城外打转,便也觉得有些烦躁,见到那押送囚车的衙役在找着犯人,才脸色一变,将少年拉走。还不小心碰掉了他一颗糖葫芦。少年弯腰要去捡,被晋起按住:“你怎么听不懂?危险来的时候安全最重要知不知道?”
少年只是举着糖葫芦:“很贵。”
晋起愤怒地把钱拍他掌心里,他数了数,摇头想说还不够他买个棺材或是拐杖,就见晋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问:“从没有人教过你,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做才是对的,对他们好也只能向他们学是不是?”所以燕无争和盛梳为天下人牺牲的时候,你才会想,若我还不了你们,不如就死在你们手上好了。
他从来不知道所谓天下公道是怎么来的,能学会的不过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但正道魁首怎么会要他的琼瑶呢。
他寻寻觅觅数百年,最后落得的竟然是个魔头坏种的名声,连道心秘境里想的都是他们杀了他便好了。他本来可以一直只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的。
晋起带着少年要避开,但秘境运转不按章法,他们绕了几圈,也没有走出去。最后选择了一家旅店住下,竟然在简陋破旧的旅店见到了燕无争。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修士,但看见他身边的少年,目光便径直骗过来,少年也起身下意识要往那边去。
晋起:“你干什么?”
少年犹豫,等被他塞了双筷子,才抬头看其他人是怎么用的,而晋起已经察觉这秘境他们是走不出去了,到底是能让沈扶闻都深陷其中的秘境,还是依托一方城池而存在,不得到什么,这秘境怕是不会轻易终止,但他这么思虑时,转头发现少年拿反了筷子,便觉十分头疼。
“你到底......”他看了眼又语塞,等少年终于吃上饭,才问:“你到底想要什么?”这秘境凭空吸引了沈扶闻,难道只是因为他想回到过去吗?所以他还自己衍生出了一个燕无争出来?他如此怀念那段时光,即便贵为仙君,在秘境里也仍然是个懵懂少年的样子......
晋起深吸一口气,等夜间的时候果然发现少年爬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找燕无争了。晋起闭眼,跟过去。
才发现少年坐在厢房里,认真地看燕无争和旁边女子聊些什么,偏头一看,发现果然是盛梳。但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少年,而少年却犹豫温吞地看着他们,一直到他们开始吃饭,他才笨拙地去拿筷子。
这个秘境本是为了揭晓沈扶闻和马甲渊源才存在的,因此这个盛梳捏出来的秘境本身的目的也是为了体现沈扶闻对燕无争和盛梳的依赖。后续其实也是存在的,只是矛盾爆发得太突然了提前终止罢了。
盛梳还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晋起虽然后悔了,但悔悟内容还是没超纲的。
所以在天地棋盘延续的这个秘境里,少年格外关注燕无争和盛梳,模仿的时候也做得专心致志,一直到盛梳说,马上就是上元节,城里有花灯,他才放下筷子,视线跟随着他们二人而去。晋起将人带出来,他竟然破天荒地拽住晋起的袖子:“上元节,城里有花灯。”
晋起烦躁不已,根本不想让他们喷在一起:“看什么花灯?你看得懂吗?”
少年安静地望着他,在厢房里安安静静地不动了。他虽然见过孩童耍赖胡闹非要某件东西,却做不出来其他的举动,只能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捏点火法诀,最后是晋起不胜其烦,上元节那天还是将人带出去了,啰啰嗦嗦一通,撞见燕无争和盛梳在携手看花灯,身边还带着一个少年,脸色便难看了。
少年也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三个,一直等到他们擦肩而过,他忽然追上去,被晋起拽住。
他还以为晋起又想拦他,没想到晋起是随手挑了个面具,给沈扶闻戴上之后,又在某个角落将他与那个少年调换了。
晋起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做出这种事,但是看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瞬间觉得,其实沈扶闻想要的也没什么。他自幼因为可看见人命运,连累整个沈家灭门,而没有亲朋。是燕无争和盛梳解开了他的心结,是燕无争和盛梳答应了会回来,他才一直寻他们而去。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从始至终他的要求也和这个秘境一样,原本没什么。
他本不该被那囚笼锁着的,他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看花灯罢了。
戴着面具的少年和燕无争盛梳逛了一整条街,盛梳开心了还去牵少年的手,少年退后几步,犹豫地把手伸出来,虽然戴着面具,但晋起还是觉得他应该是像道心秘境里那样,偏头,发丝散落之后轻轻地笑了一下,很雀跃抿唇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的那种开心。
可是燕无争很快便皱眉,发现什么,晋起想要阻拦的时候他已经把面具取下来了。
少年张张嘴,盛梳也很吃惊:“你怎么......”
人流席卷过来,一瞬间就把他们弄散了,隔得很远他还记得燕无争那个眼神,蹙着眉的,很吃惊,没有什么不好的意味在那里面,却让晋起一整颗心径直垂下去,他懊恼自己怎么不干脆捏个法诀将沈扶闻的脸变一变,或是干脆捏个幻境,但拨开人流,一边输出灵力寻找沈扶闻,一边四处探看的时候,忽然明白这个秘境为什么会这么纷乱。
为什么他会被关着,被下惩戒咒,为什么和燕无争盛梳见面不识,为什么,会觉得他们身边应该跟着一个和他很像,但绝不是他的少年。
就连沈扶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应该理所当然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坏事是该被惩戒的,可是他连那两个人都找不到,连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都不知道,要想被他们说上一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去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他只是觉得他应该在囚车里,应该被蒙上惩戒咒,然后在某一日解开,发现。
他们都已经不记得他了。
这些年他心中应该也很煎熬。
但晋起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找到沈扶闻的时候他在河边放河灯的地方,看不出来是不是还记得刚刚被摘下面具的伤心,但蹲下来望着那河灯的时候,目光并无异样。晋起松了口气,靠过去,无话找话,他向来健谈,这般局促犹豫还是第一次:“你有什么想许的愿望么?”
说完就后悔了。沈扶闻会跌入这个秘境的原因是理所当然的。他面对不了成为清河仙君的自己,却无比渴望回到过去。
果然少年低头望了一会儿,又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因为知道做不回原来的沈扶闻,宁愿让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这样才能见到可以像从前一样对待他的燕无争和盛梳。
晋起沉默,最后还是要了两盏,想了想,代沈扶闻写了一个心愿,中规中矩的,万事如意,见他看着,还给他解释这四个字的意思。少年说:“太贪心了。”
晋起都不知道他还知道什么叫贪心:“你从哪学的?”
他便目光示意河边的一个女子,未料到下一秒,便有黑色魔气从那河中涌出,整个横断城便方寸大乱——城外本该有结界,但这魔气竟然侵入了此方城池!晋起本能地拔刀救人,想起少年,回头,发现他乖觉地退到了人群中,看到他看过来,还左看右看,又往后退了些,表示自己记住了,有危险,安全最重要。
晋起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欣慰,而后冷然对那魔气。许是他修为有所突破,倒并不费力。
但很快心中隐忧便成了现实。他虽然不知道这是在秘境中,但毕竟看过了和文皓和程悦是如何被秘境玩弄的,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此刻不明缘由,却也知道不会这么顺利,果然下一秒,便有两个凡人被那魔气裹挟,竟然是燕无争和盛梳。
秘境外的众人脸色难看,原本就颇为忍耐,看到这秘境对无论何人都是恶意满满,哪怕不像晋起那样,对沈扶闻宽恕不起来,但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出了这悔悟秘境的真正含义。便是要他们无论走哪条路都痛苦,走哪条路都寻不到两全。
晋起果然脸色大变,想要回头,已经晚了。横断城中有其他修士,出手救人见救不下来,便说出第二个办法:“这魔气是从河中来,初不显,现在却源源不断,可见应该不是从城外泄露,而是有人将储存魔气的魔器带了进来,要想阻绝,毁了这魔器或许可以。”
“可魔器哪怕是大能也不可能轻易损毁,要封印也需三个化神期修为.......”
燕无争和盛梳被魔气带到了河边,身形一歪,手中面具几乎掉落,少年也是在此刻伸手,还未碰到面具,下一秒,暴涨的魔气便将他视作了容器——
晋起一阵耳鸣。
他此刻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横断城秘境里,而是在天地棋盘的悔悟秘境中,他所后悔的也是那日那么轻易便拆穿沈扶闻,让那个少年不复存在,却又重新跌入这秘境里一遍遍寻找燕无争和盛梳而不得解脱,但他更希望,沈扶闻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希望沈扶闻不要成为那个清河仙君,希望沈扶闻,只是秘境里那个少年。
他会学其他人说话,学其他人索要各种东西,还会为学会一个点火法诀不遗余力。
这样就够了。沈扶闻若是没有恶贯满盈,这样便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