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新鲜。神生杀予夺这么多年,从未被谁阻拦过:“他的命途已经写定,难道未犯错,便不该杀?”
运写在那,他迟早会成为罪恶滔天的魔君,那时再杀就来不及了,神下界,是为了将崩塌扼杀在萌芽之时。即便天道令这剑修开悟,令他跳出轮回和自己对峙,也阻拦不了祂,但神大意了。
祂没有想到剑仙会在自己陨落后成为这天地间第一个飞升的仙,还是有些微神格在的,虽不足以使那剑仙将自己湮灭,却可以使祂再次被迫陷入沉睡。
神失去了杀魔君和正道叛徒的好时机,再睁眼时,脑海中多了许多纷杂的记忆,天地也已倒转了三个轮回。
是它自己,只有神有倒转时间的能力,也是天道,是那个虚伪的新生天道趁虚而入。
它胆大包天,竟在自己沉睡时,将此界修士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连自己心魔都不慎卷入,成了它彻底主宰此方天地间一个小小地取乐的棋子,不过,神并不在意。心魔受到蛊惑倒转了几个轮回,做了多少错事,甚至于那天道进行了多少博弈,都与神本身无什么关系。
祂没有情绪,不会被玩弄,祂只想挽回此界崩塌的结局。
无论轮回倒转多少世,祂回到了什么时候,该杀的人祂还是要杀,祂是为了一整个下界。心魔传来的渺小的情绪波动,不足以干扰神的选择。
哪怕那个投生到沈家,因为祂是神,所以生而知之,也能看到短暂未来的,名字叫做“沈扶闻”的心魔,一遍遍地重复着什么,祂也没有在意。沈扶闻想让几人生,可神想让此界众生生。
神淡漠地执了杀意,对燕无争下手,可要杀他时,忽然想起,祂似乎不止沉睡了一次。
燕无争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第五十七章
神第一次被燕无争拦下后其实并未沉睡很久。
在天地未倒转前, 祂就在人间找到了魔君。只不过时机晚了些,魔君已不是轻易便可被抹杀的少年,已是魔族敬畏的君主。
但祂还是要杀。
神就这样走入了魔界。
祂要杀的魔君是上一任魔君被封印后, 重整魔界,试图侵扰修仙界的上古魔族的一支。
祂活了太多年, 不知道世人对长生有什么渴求的,不知道生死之间有何不同。
也不觉得若是谁人的命运出现了一点点偏差, 身上的因果少了那么一点点,就不该为此界延续而丧命了。
直到祂见到那个少年。
魔界无光, 血月四季当头, 魔界的氛围自然是无法不阴森得了的。
能掌控万千魔军, 为祸三界的魔界君主,也本该是个恶贯满盈, 狡诈阴险的东西。
但祂踏碎虚空时, 只能见到阴冷红光下,枝叶颤颤巍巍, 明明不可能长得好, 却舒展开琉璃枝叶的菩提。
他竟在魔界这噬人心魄的地方, 种了一株菩提。
菩提绿叶婆娑,摇曳着不算明净的光影,而魔君头戴冠冕,单手撑着头, 徐徐睁开眼,几条触手就缓慢探出来,轻轻地拍了拍菩提树下的绿叶。
不知是谁的神魂蜷缩在那个角落, 被提醒后翻滚下来,躲在菩提叶下, 轮转的血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他——
修仙界容不下无转世之机的神魂,魔界更容不下,他要种下这棵菩提要耗费的不止看顾它长大的心血,还需时时刻刻提防,回护使得这些神魂都不消散,才有可能使他们再世为人。
有魔族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也不生气,也不怒斥他们,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触手轻拍扶手,意思是,我应允了。
魔族如蒙大赦,吞了吞口水:“不,不知道魔君打算何时动身。”
仙人的目光轻逸中带着静默,扫一眼过去。
魔君的声音犹似少年时,清朗低缓,不习惯居于高位的生疏被抹去,却也没有带出更多的盛气凌人,他只是静默平缓地低头碰碰菩提,便说:“待会儿便去。”
魔族便将他的话当做了保命符,迅速地通传至魔界上下,魔族高枕无忧。
等魔君再回来时,触手明显萎靡了许多。
深蓝色的表面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触碰到伤口的触手会猛地蜷缩起来,然而魔族偷偷摸摸地送上伤药,他也不用,触手一卷,给了其他那些来不及回护的魔族,自己就坐在大殿之中,轻轻地晃着触手,等它自己痊愈,十分随意。
有神魂探出头来担心,他神情不动,和少年时候一样可靠:“无妨,他自己会好的。”
也有稍微有些心性的时候,他就会不顾自己魔君繁复的黑袍,冠冕还在头顶摇晃,轻轻地装相说:“再看就不给你晒太阳。”
原来他还会带菩提出去晒太阳。
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要培育灵植自然需要阳光雨露,即便是菩提这样的神物,但他从不懈怠,自己卷起黑袍罩在头顶,也要怕烫似的伸出触手,小心翼翼地让菩提转个圈。
有神魂没被人间灿烂的烈阳照到,他就会压低声音,半点没有威慑力地懒洋洋说:“小心魔君罚你。”
然而他所谓的罚也只是少浇点水。根本威慑不到神魂们任何。
神有点好奇。
等发现他的懒洋洋不是因为性格如此,而是近来受的伤越来越多,伴心跳动也有所不济之后,便留意起他神魂的状态。
八鞘作为魔君的心腹之一,能承担起魔界的重任,自然也是强的。
可他保护魔界从不是生杀予夺,使得两界水火不容,天怒人怨,很多时候,魔族来喊他,他也只是轻轻一扫,将魔界与修仙界之间的封印加固,便回了。
他不想掀起战火,他只想保护魔界那些同样不好战的人,一直到,他再也无力保护魔界这些人,有暴戾魔族动了坏心思,他用了大力气将他们镇压,神从没见过这只八鞘这么疲惫,疲惫到所有触手都虚化了,无法化作实体,他头顶的冠冕也不再晃了的样子。祂从他出生起便在等着他为祸三界然后杀了他的那一天。
可眼看着那只八鞘从手掌大小,安安静静地盘踞在角落,长成现在这模样,竟有一丝舍不得。
他也原本不用死——魔界的叛乱镇压只是让他受伤,可他还养着菩提,不会轻易魂灭,但他命中注定的浩劫来了,他的伴心耗尽了气力抵挡不得,他的触手也不可能化作分魂为他续命了,救了那么多人的魔君,到头来只是死在正道宗门的一剑之下。
女修将剑拔出来,看到魔君并不暴怒,眼睫也只是颤了颤,就已预感到什么。
等寒冰自他胸口碎裂,她才看清,这魔君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手伤人。他的触手也在冰冷寒意中蜷曲着,护住了那棵小小的菩提树。
神终于低眸,轻轻地拾起那片叶子,看到深蓝色的触手逐渐失去漂亮的颜色,随他的瞳孔一点点地黯淡下来,轻声说:“你怕水。”
魔君不知道这是谁,但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也无力去辨别是不是该说了,本能让这个统共才活了二十多年的魔君低哑断续地“嗯”了一声。
他意识朦胧,强撑着一口气:“我本来该回到海里去。”
神听不清,祂靠近,听到那只八鞘伸缩了下唯一的那只触手,感觉到冰粒在地表摩挲,那些修士开始手足无措,有人在争辩杀他如何了,即便他没伤人他也是魔,是魔君。“回去,就可以让下一只八鞘出生。”
神恍然。是了,八鞘一族只有一只。回到海里去不过是他的本能。
魔君体温越来越低,很难想象习惯了冰冷海水的躯体会被这样的冷逼得颜色全褪,冠冕上也结了冰,神在思考那些黑色的珠子怎么不碰撞起来,为这个魔君小小地解个闷,或是提醒他该给菩提浇水了,虽然他怕水,但是魔君的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菩提。
那些神魂全都睡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睁开眼他们就能重塑身体。
魔君莞尔,小声地说:“但是我怕死,所以一直不敢回水里去。”
他终于有了片刻回光返照,视线清晰,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影,他不知道是谁,不知道祂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也许是来杀他。
临渊:“你可以带我回海里去吗?”
他带不出下一只八鞘了,但是,他想在那个干净的地方安眠,那里没有光,永远都是一片蔚蓝。
神带上八鞘的遗骸去找剑修。
祂想祂有一点被说服,看到菩提上聚集的万千神魂,又觉得这一点大概可以更多,不过祂不通人情,具体如何做决定,还需仔细斟酌,但回到洞府的时候,发现剑修没有在往日在的地方练剑。祂将菩提放下,想将八鞘放回海底,起身的时候发现了剑修的残魂。
那不是魂,只是,散去的一点残念。
神偏头,想了想,带上了临渊,往残念来的地方去,越靠近,便越能感觉到那残念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和祂所识差别不多,仍然是那个端方,温和,有礼,公允的剑修。他不愿意成仙路上沾染任何人的性命,便自绝于此,但也并非无端自戕。他的悟性太好,未成仙便已在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来路如何,于是他困在心魔中了。
剑修死在代替他的剑修剑下,一剑穿心,侠肝义胆,只消片刻,湮灭无痕。温热的血在修仙界甚至不算值钱。因他们都认定剑修是欺世盗名之辈,不屑为他立碑,也不可能在意他的尸骨,于是神需收敛尸骨的人又多了一位。
神魂消散,肉身零散,致命的一剑没有摧折剑修的剑骨,但他尸身被抛掷于独步峰下,跌摔冲撞之间,双眼血色淋漓,握剑右手只剩手腕断骨。
一片狼藉,是最不体面的死法。神能感觉到他的一片丹心。
但丹心护不住他的生平,也不能解决他的身后事,神想世人都在追求大道,可不认可大道,即便是仙在成仙之前,也是可能受这般那般折辱的,可惜剑修没有成仙,可惜剑修成不了仙了。
夕阳西下,神收敛了第三人的尸骨,并非祂主动去,而是有人传唤,祂原本觉得不解,燕无争不愿登仙,是因求仙之路血腥无比,可这第三人可以与祂沟通,缘何放弃这通天坦途?等到了才发觉,音修还没有坐化,她请祂来只是为看一看这世间。
“看看这天理纲常是否失衡。”
神知道她要殉道:“你为何殉道?”
音修抚琴:“皆因道不平。”
神想说话,在祂原本拟定的纲常里,她也是要死的,身为名门正派,流淌着魔族血脉,受这恶孽因由摆布作祟,伤同门毁音宗,还自立合欢宗,传播阴邪心法,戕害普通百姓,种种因果,罄竹难书,纵这因果受了些影响产生了变化,道也因为天道介入,发生了些许偏离,也改变不了她作恶多端的事实。
但音修不是来让祂求生,她是想赴死。
“我找不到我的道。”清风吹起音修斗笠下的纱幔,吹起花海波澜,无限涟漪,可吹不动音修的一颗无情道心,神这才发现她的道心生得这样好,按理早应该圆满,飞升。但女童捧着一束花进来,被音修伸手接过,轻轻地放在琴弦边上,这天地也没有要渡她飞升的迹象。
神问:“你改变了她们的命途?”祂又想起自己带着的菩提树。这个世界还真是多怪人。
音修轻轻地揉揉女童的头,生死面前,将相胆怯,但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世人畏惧的修为,面对这一日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实在是仙更像得道仙:“功课如何。”女童摇头晃脑,胆子比从前大得很:“师叔祖教我们习字,还有教我们心法,我学得最好。”
她懵懵懂懂:“要我念给你听吗?”
合欢宗如今上下和谐,只有立宗的音修不被称师祖,但她也不在意:“好。”女修念得很好,隐隐有愿力,可见她天赋之高,这心法原本也与那等教人合修的淫邪心法无什么关系,女修听了,只觉得耳清目明,莞尔,重又低头:“做得不错。”
女童支支吾吾:“姐姐,阿奴想拜你为师。”
她不是第一个,音修隐约记得还有一个叫做采云的孩子,她们都这样小,这样胆大,这样富有生机,她不后悔以一宗之气供养她们的生平,改变她们的命数。若有反噬,她就是这反噬。“时机该到了。”
神轻轻,看懂了她在做什么:“她们在恨你。”
合欢宗不会是个正道宗门,如此篡改天机的行径,不披在为非作歹的皮子下,就有一万个理由被发现,禁止;因果也不允许一个人无休止地挥霍他们的宽和,一旦暴露就必然有人承担这样的怒火,无情道要飞升,也只差这一点功德了,但这点功德也可以换她在不连累旁人的情况下陨落。
她可以偿还这因果。
仙人衣袖精止,恍惚中觉得有谁也这样做过。他成功了。
所以音修也必然成功。“我道大成,不在世人认可。”她目送女童离开,看见封印地禁制缓缓闭合,眉眼间仍浅淡:“我也无需他们记得。”于是神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应了她的请求,抹去了那些女童身上缠绕的因果,祂也可以抹去她身上的。但直到道消,音修也没有这样说过。
被斫的琴到断裂之时,琴音仍然是纯澈清亮的,不为任何折她音色。
直到暮色。神收敛了最后一人的尸骨。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前两人魔君和音修,都是祂算出来必然会使此界因果失衡的魔头,祂尚且都停顿思考了,面前的女修只是一个天资过分出色的卦修。
祂还记得。
神慢慢地走上高台。
这洞府是她亲手雕琢的,十岁那年她被宗族弃在荒山之外,浑身上下摸遍了,想起自己宝贝得不行的罗盘带上了,紧紧地抱着,度过了那个风雪夜。然后第一次听到了祂的声音。
神在女子安静闭目的尸身旁边坐下来,用久经岁月的神思回忆。大约只是无聊了,或者是淡淡一瞥,女童本该因这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而觉悟无穷,可她偏偏尚且满心稚气,抱着罗盘,缓声问:“你是谁呀?”
又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神学着他们的模样闭上眼。已经有些不想再回忆了。
但水往前流着。
女童的成长与魔君不大一样,神关注魔君,担心他成长为祸患,只每固定时间去看一眼,可看出他变化,长高了还是变坏了,声音冷了还是仍然喜欢低着头种种那棵绿植,女童,神静了静,有点喧闹。祂不觉得吵,只是心平气和地认为这频率有些高。祂毕竟也是第一次遇到可以每次算卦,都有百分之五十几率碰到自己神识的修士,问的还是一些祂也不知为何会有人问的小问题。
女修身旁的灵气因为神的到来而凝滞了,罗盘也寂静,虚空中却仿佛有个女童吃力地搬着龟甲,碎碎叨叨,反复权衡。
捂着眼睛,放下双手,眨了眨之后若有所思:“这卦象结果是可以吃的意思吧?”
神没忍住:“你已辟谷。”女修的身世有些奇怪,似遭人篡改,宗族积孽深重,这会报应在她身上,因而抵消了她救人的功德。女童的轮回次数不多,每一次都因救人而死,按理说应该投胎到大福之家,一生圆满,说不定还有情投的道侣,可以立地飞升,不过杀孽太重了,为了让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