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修戴上了斗笠,那纱幔微微晃着,银光似乎黯淡了一些,但不损女修气度:“我是问,多少。”
陆裳:“一千三百人。”
雁禾颔首:“好。”
陆裳回答完,有些茫然。什么好?她发现自己这些年非但没有想着如何经营合欢宗与清音宗打擂台,救她这个宗主脱离封印,反而擅作主张,收容了女童却不教她们修习无情道法,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震怒吗?她的目的不是兴师问罪,那是什么?难道是将这些女童也打上无情道法的印记,杀鸡儆猴?
女修咬紧了牙关。若真是这样,她是万死也要阻拦她,叫她一起陪葬的。
第五十九章
合欢宗之外, 发现合欢宗修士动向的清音宗也匆忙来禀报宗主。
为首的女修少宗主林霁手持软鞭,焦急对宗主韶光道:“师姐,我们的人来不及, 让合欢宗将他们掳走了,到现在陆裳那里还没有消息, 是不是......”
韶光才用神识探查过,只是往日那合欢宗处于荒芜之地之中, 有陆裳灵力痕迹,她总能轻易探寻, 虽不能窥到内里, 但也能感觉出来一二分谷中是否平和, 需要清音宗出手相助,但今日却是一反常态, 花枝繁茂, 仿若从未被合欢宗邪宗之气荼毒过也就罢了,陆裳的灵力痕迹竟也被什么包裹。
她久不与雁禾接触, 不知那是与沈扶闻同源的灵力, 轻松地压下了陆裳制造的幻境, 但心里依旧满是不祥预感,蹙眉片刻,下决断道:“联系合欢宗内的弟子,记住, 不要冲动,保全自身最为要紧,确认那些孩子与陆裳她们的安全之后, 再做计议。”
林霁称是,要走时却被韶光喊住, 她凝眸:“你的伤还没好......”
林霁捂住手臂,惨然一笑:“宗主放心。”她神情坚定些:“从前不辨是非,是我受了她蒙蔽,日后我绝不会再这么愚蠢,轻信她人,几乎丢了自己性命。”
想起那一日雁禾被封印,自己被她勾去拦下那一招,她声音犹有些哑:“留着这伤,叫我长长记性也好。”
莫要以为什么人都不会变,也莫要以为,话说得好听便证明雁禾这个大师姐做得称职了,除却将自己与师姐从苦海中救出来一回,日后的每一遭,她都做得极为不称职。不是韶光师姐和自己容不下她,而是雁禾容不下如今不受自己控制的清音宗罢了。
林霁去了,韶光灵力消耗有些严重,撑着桌案起身,才要去调息,便感觉弥海一片震荡。
她脸色一变,过了半晌,还是挥袖去了弥海海底。
这里原来是清音宗的禁地,但自从沧海身陨后,师父云浮已经数年不曾涉足过了。
合欢宗内无风无月,从前像是被白纱罩在底下的绝缘山垣一般,陆裳等人出现后总算有了一点点挣脱出去的希望,她们虽然知道合欢宗不好,但是一处修仙之所,对于一些无家可归命运多舛的女童总是个好地方,她们也能拿到灵石糊口,因而陆裳等人即便某些地方做得不够隐蔽,也有一些修士不敢背叛也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雁禾将此揭发,表面上敢反抗她者寥寥,实际上暗暗捏紧法器的修士亦不在少数,眼见雁禾要动手时便暗地里提防。
谁曾想云开雾散,久不在合欢宗这邪宗地界上现身的月亮以玉盘之姿高悬,紧接着就在他们面前扩大。
他们仿佛置身于月海同辉的世界里,满月与山谷一样大,山谷下的海水逐渐上涨,直到盖过所有人脚踝。他们倏地低头去看,无措地想要退后,只有几人从中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猛地抬头,覃清水更是道:“这是那日道心秘境中沈扶闻也有的法相。”
雁禾淡淡侧过眸,眸色和沈扶闻一样淡漠清冷,但这样遥遥望过去,却与沈扶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仙君高居云端,为世人所敬畏,也有自己的私心,雁禾却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宛若本不属于这世间的独一份灵力,这灵力与天地亲和,与沈扶闻相似。
最重要的是,这灵力如此磅礴内敛,却波澜壮阔,有一种识得乾坤大,又怜草木青的沉静,是天道与燕无争、沈扶闻一道归寂后,再无人可比拟的强大。
应沧澜陡然色变。
程悦也明白什么:“你传承了沈扶闻的灵力.......”
刀修的面色苍白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去,不肯相信那人已经身死魂灭到需第二人来主持大道的这一步,可这一切又是如此自然:沈扶闻真身是神,既陨落了趁虚而入的天道,自己又无法存活于世,势必要选择一个可信之人,此人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就与心魔一般囿于世间爱恨而不可逃,又不能过于无情,否则便会犯与祂一样的错。
祂说生死之事,谋定在天,并非故作玄虚,不过是祂已无法再指点昆仑,继承者诞生,生死对祂来说都是不必要的事。
祂甚至放下了自己的灵力,放下了自己的传承。
可下一秒,那满月将一切笼罩时,应沧澜又感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险些走火入魔:“师兄!”
和文皓捂着胸口站起,哑声:“是剑骨。”
雁禾的剧情原本需要应沧澜这个男主参悟,以剑骨救人,但雁禾现在正愁着没办法将他们神魂融合和马甲重新上线的事找一个借口,如今自然是顺势而为,一眨眼之间,剑骨的修为就于满月光辉之下大亮。如今就如同沈扶闻的残魂与传承尽数在雁禾手中一般,他们搜不到的神魂,也落在雁禾手里。
小师妹如今还无知无觉,挣扎着无法记起来这一切,沈扶闻却是信任雁禾,和燕无争一样,将自己遗留的残魂交到了她手里。
剑骨本就是仙骨的化身,可涤荡一切不平,与圆月交相辉映,霎时间,被“无情道法”所蛊惑的修士只觉得神识久违地走出一片混沌,清醒地感悟到何为天地,何为修士应该遵循的道法自然。之前邪恶心法在他们心上留下的影响,不过如同一张薄薄的纸一般,轻轻就撕碎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陆裳多年来都在寻找着破除这功法影响的术法,对此研究最深,感受自然也最真实,她几乎是本能地运转灵力,震撼地去感受经脉,灵台以及五识中那些本该被邪恶心法引导得无法再转入大道通途,也显得斑驳腐朽的身体部位。于是更加清楚而直观地了解到,多年来“无情道法”对他们的影响缘何无法拔除。
只因为这影响是深入骨髓,千钧之力无法改易的。但如今雁禾做到了。
她还没有收取任何代价,也并非是因神算阁和清音宗等众人胁迫.......
满月慢慢地恢复至正常大小,漂亮清辉落下,天地间如同褪去了海潮一般,涌现出原本地貌,山谷高耸,圆月高悬。但笼罩这宗门的愁云惨雾,竟在此刻消散一空。留下的唯有空灵的月色,照耀着轻轻吹拂着灵植的夜风。
女修放下手,裹挟的灵力化作流水,回到她袖中,雁禾眉眼像是笼着一池秋水的淡漠白雾,看不清神色,但灵力显然消耗了许多,寻常修士此刻已瘫软跪倒了,她仍稳稳站在那,话语平缓:“余下各自打坐,可恢复你们修为至原来三成。”
这已经是她尽力为之了,因为她一扫陆裳,陆裳下意识起身迎上去时,竟稳稳地搀扶住了女修冰冷的手指。
雁禾的纱幔垂下来,像是满月也躲在了云层之后,声音如烟似雾:“把他们带下去吧。”
追随陆裳的弟子对视几眼,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有人咬咬牙,按照她说的,将应沧澜等人带下去,回来时,只发现宗门大阵已重新关闭,里面数千个神魂,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在磅礴灵力的庇佑下,安然无恙地沉睡着,一如既往。
雁禾在洞府里小憩了片刻。她原先是清音宗的大师姐,清音宗富有,又是第一大宗门,所用器物自然是最好的,雁禾创立合欢宗之后,也极尽奢靡,但是陆裳来报清音宗动向的时候,洞府内的东西已全部收了下去,只余一个光秃秃的洞府,看上去倒真有几分清修的雅趣。
陆裳掩去眸中复杂神色:“宗主,清音宗前几日.......”
雁禾睁开眼,斗笠放置在一旁,没有了纱幔遮挡的眉眼更显清丽姝越,看着却只能叫人生出凛然不敢侵犯之感,她淡淡打断陆裳:“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陆裳微怔,手指微紧,拱手:“蒙宗主庇佑,一切安好。”
雁禾放下手起身,陆裳下意识靠近搀扶,等发觉雁禾周身似乎有魔气逸散征兆之后才猛地一怔。旁人或许不知,但陆裳作为合欢宗元老,其实是见过沧海,也知道雁禾身世的。她更比任何人都清楚,雁禾身上没有魔气,是因为她的血脉被云浮道君以自身精血封印,云浮道君不死,封印万万没有松动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是封印会随着人生命的逝去松动的。
就是被封印者本人神魂在缓慢地湮灭,这湮灭甚至是无声的。
但陆裳晃晃脑袋,觉得雁禾怎么会突然陨落呢,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合欢宗的弟子都能摆脱“无情道法”的影响,是一件好事。
女修悄然按住腰间法器。如此一来,他们运转灵力时便不会被那心法操控,也不会想要转投其他道而入道无门,只能囿于邪修这个身份一辈子无法挣脱。更要紧的是,没有了“无情道法”,如今的合欢宗便是散的,是她梦寐以求的,不必清音宗费尽功夫说服其他宗门一同来围剿,这邪宗门派便可自行瓦解的残瓦碎砾,日后再拯救那些女童时,也没有硕大一个邪宗阻拦在前了......
雁禾却往前几步,裙裾在她脚底轻移。“恢复灵力后,你需令他们按门规行事。”
陆裳心猛地一沉,听女修继续轻缓道:“合欢宗以无情道立宗,不可轻易废止。”
原来还是要维持这邪宗继续存在,不过不是再用无情道法,而是什么别的心法......陆裳心中讽刺,说不上是因对雁禾本有所期待,如今才越发失望,还是因她本就觉得合欢宗是不该继续存在的,但是面上,她还是装作没有任何意见的样子低头:“是。”
雁禾侧眸看了她一眼:“你去吧。”
陆裳对洞府一拜,离开时望见那莹莹的白月沉在水面上,仿佛不蔓不枝孤生的花。
陆裳回到了副宗主之位上,清音宗自然也就对合欢宗宗内的变故有所了解,只是林霁拧眉,还是不信雁禾就此宽恕了陆裳和其他弟子,她与陆裳想法相同,更倾向于这是雁禾以此为饵料,在筹谋更大的什么,但应沧澜等人被俘的消息代表仙门也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合欢宗荼害普通百姓的消息,第一次传遍了九州四海,邪宗门派,人人得而诛之。
闹市上,有人在哭诉自己七岁的女儿三年前被掳走,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有人愤怒于女儿婚事将近,却被迫做了那邪宗修邪恶心法的邪修一员;还有人声泪俱下,说父亲都含恨而死了,女儿还没法归家。合欢宗所做的恶事何止这几桩,但在场的人都因这几个传言而沸腾震怒了。
酒楼之上,女子摘下纱幔,还没喝口茶,面前之人就将法器压下,却是一把久未血刃,却带有化神锋芒的刀。
晋起喉咙滚动:“沈扶闻的心魔,在哪里。”
雁禾眉眼比之三月雪还要淡漠皎洁:“死了。”
晋起:“你撒谎。”
雁禾视线转向他,又看向他身后推门而入这些人:“你们也是来问沈扶闻神魂何处的?”应沧澜脸色难看。半月前,他们被合欢宗布置下的祸心秘境所捕获,被押入了合欢宗,还以为会被看守,没想到没过多久,合欢宗就将他们释放,对于外界宗门的质问和声讨,也不管不顾。
应沧澜即便相信雁禾,相信沈扶闻和师兄不会看错人,更相信她那日对于小师妹的维护都是真的,可却无法对如今局势坐视不理:“你到底想要什么?”
晋起将手拍在桌上:“沈扶闻已经以身殉道,师兄也与天同归,这世间再无人能阻你,你到底还在等什么?”祂已经将传承都给了她,她如今已算是此界主宰的继承者,万里无一不是吗?雁禾却轻轻移开茶杯,等盛梳推开门进来,才道:“你们觉得,我不肯将沈扶闻与燕无争的残魂交给你们,是因为我想为难你们?”
覃清水心一紧,下意识去看小师妹。
小师妹再清醒后一定要跟在雁禾身边,他们虽然不愿却毫无办法,如今见小师妹像是没听到这两个名字,心里竟是一酸。她又不记得了。
盛梳:默默地低头吃茶点并且选择性忽略自己有时候记得失忆人设,有时候不记得,导致主角团也觉得她记忆在挣扎中反复的事实。
雁禾:“我并非有通天之能。”
沈望还想说她那日轻易便抹去了“无情道法”在合欢宗修士上留下的印记,雁禾眉心之中就突然现出了一点蓝色的锋芒,状若鳞片,泛着银光,与她瞳眸一起,仿若潮汐突然掀起,但很快便退下。她坐在原地不动,一直到潮水声席卷而来,才轻声:“云浮。”
应沧澜心下微紧,猛地转身。他如今刚至渡劫期修为,按理说不该在这位清音宗原宗主面前露怯,可云浮道君虽然接近陨落,可却有不少上等法器,非寻常大能可比拟,在他们面前,仍然可以做到无声无息,瞬时便至。但是雁禾察觉到了。
而且她并未称母亲或师父,只是淡淡地坐在原地,等盛梳似乎想说什么,抬手将她隔绝在结界之外。
云浮并未多言,抬手便直取她眉心:“无情道法本是邪道,合欢宗也不该存在,你身为清音宗叛徒,本君有义务将你擒拿回地牢,交由仙门审判。”雁禾动也不动,这些熟悉的罪名落下来,她也看也不看对她怒目而视的林霁等人一眼,只是等陆裳也加入战局,才平静移开视线,似乎没发现陆裳与林霁他们站在一处:“我让你令他们休养生息,休息得如何?”
谁都知道无情道法的功效已被抹去,休养生息过后,合欢宗便要接受另一种心法的烙印,合欢宗大部分人不愿。于是这些日子,修仙界舆论发酵的同时,她们也在与清音宗的修士联合,架空雁禾这个被封印了许久,如今在宗门之中也无多少实权的宗主。
陆裳握剑:“雁禾,你作恶多端,死不悔改,如今无情道法已非合欢宗修士命脉,你更无能力借此操纵他人,上下一万余名弟子,皆可自由做主,主导自己的人生,你已经是独木难支,还要执迷不悔吗!”
林霁咬紧牙关:“和她废话什么,直接抓了她便是!”
雁禾视线移过来,竟是连韶光的法诀也可以径直忽略,将林霁凌乱的剑法挡下,清冷瞳眸似在落雪,垂下眼睫来,总叫林霁想起自己被抓去为她挡剑那一日。
在那之前林霁还是雁禾的追随者,她誓死不相信雁禾会背叛宗门,更不知雁禾早知自己身世,还以为她有鲛人血脉,是清音宗其他人陷害,因而那日云浮道君因为受伤闭关,没有关闭弥海的封印,是她借了玉牌的便利,打开了那通道,也是她为雁禾望风,直到弟子来搜查,她才知,沧海师叔已经陨落。
鲛人性命恒久,若非被暗算,绝无可能如此轻易便殒命。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雁禾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魔族血脉!
她不想被其他人视为低贱的魔种,便带头杀了自己的父亲,而后又矫饰是非,在韶光师姐渡劫时抢走心法,用合欢宗逼迫应沧澜与自己结契......林霁知道真相之前有多崇拜雁禾,之后便有多恨。但这恨意远远比不上她残害年岁小的女童,叫她们根本无其他路可走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