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剑修看不清东西,盛梳都是会带着他一个个认的,她也不会允许一个曾为天子骄子的人,被时刻提醒自己眼盲的事实,可是这时的她却在走神,在想些别的什么,剑修也就耐心地先握住她的手腕,然后凭感觉从腰间取下剑穗,捋直后轻轻地扣在她掌心。
盛梳才惊醒:“其实也.......”
燕无争回答得比她更快,捂住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好。”
其实应沧澜从来都没有想过,被卷进这一幕的其他人都没有想过,为什么知道未来的卦象后,盛梳会与天道作赌,天道选择将神的心魔也卷进这几世之中,那么盛梳又做了什么呢?
她闭上眼。
天雷将一切都劈开,又使得天地忽明忽暗,在白昼与黑夜之间切换的时候,女修就坐在万兽园里,听着修士一点点变少,一直到整个世界都归于沉寂,手指还落在那方罗盘上。她听着算出那些卦象的自己,手指颤抖而惨白地算出第二个卦象。
如果想要保住此界,她应该怎么做。
她选择了众生,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错了。
女修慢慢地闭上眼睛,无边的法器和以其他人神魂为契的法阵约束着她,她原本不该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女修没有挣扎,灵力没有运转,于是她也就成了凡人一个。
混沌的河水淹没口鼻不能呼吸的女修。
她在这水里看见无辜遭难的神农谷数百人,看见清河改道孤苦无依的百姓,看见被种下祸心引苦苦挣扎的孩童,看见合欢宗烧杀抢掠,看见魔族无恶不作,看见血水翻腾的血池,看见染满燕无争鲜血的法阵,看见沈扶闻身死道消,看见雁禾瞬间坐化。
她看见一切天地,看到天道趁虚而入之时,她装作天道,唤醒了燕无争,并让他去阻拦刚刚下界的沈扶闻真身,天道与神博弈,然而她才是他们一切轮回的起点,她向天命之人透露了他们既定的命运,希望他们可以于无数轮回之中自救,然而以保住众生为目的算出那卦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天命之人献祭是最好的结局。
无尽的藤蔓像是有生命一般往河水里蔓延,恍惚之间还有雁禾他们的声音,似乎想要伸出手,将落水的人从水潭底部捞回。
可是碰不到她。
她看见临渊会死,燕无争会死,沈扶闻会死,哪怕雁禾都会死。
她看见她救了众生却救不了特定的那几个人。
她看见,她原本的死法就是该在池塘中溺毙的,既然如此,她也本来不该不死。
缚情这个法器,原本是天道给盛梳稳定情绪的,她借着这个法器忘了前世下水救人反而溺水而死的事,她让雁禾沉睡,让临渊永远以那个时候的模样活着,让燕无争和沈扶闻拥有无尽保护马甲和本体的能力。可她还没有真的释怀过。
她没有真的确认过,她真的解开这个心结了,这个世界真的适合她和马甲待下去了,于是,河水温暖又冰凉,冲刷着女修的衣裙,将她一层层卷入更加冰冷的水底,将缚情对于女修的束缚,对于其他人的束缚一夕之间尽数斩断,于是汹涌的记忆几乎像是拥挤的灵兽潮,瞬间袭入众人的脑海,让他们头疼欲裂。
于是般若秘境大开的时候,盛梳才知道,这秘境之所以一直没有出现,是因为它本不是一方小世界,它就藏在六界轮回之中,只有天地震荡时才有修士有幸窥见它真容。她看见,主神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那印鉴总算发挥了价值。
有真龙金凤盘旋其上的印鉴盖在了般若秘境之上。
应沧澜睁开了眼。
应沧澜出关的消息引来不知多少师兄师弟,提起那害得宗门遇到魔族袭击的祸首,众人仍是义愤填膺:“若不是师兄闭关,哪轮得到此等宵小作乱?”
“他做大师兄,我早已不服,如今便好了,师兄出关,这少宗主也该给真正德行配位之人。”
应沧澜捂着额头,闻言脸色便是一沉,心脏不自觉绞紧,剑修不想听,默不作声地合并双指想御剑,欲出发时却侧首:“敢问,他可还有遗骨?”
“师兄在说什么?他如此作恶多端,自然是身死道消了,独步峰上如今云遮雾绕,大能陨落都不见得有残魂留存......诶,师兄!”
应沧澜直奔独步峰而去,然而就如同在秘境中一般,无论他如何搜寻,无论搜魂阵一遍遍运转,他都找不到片刻回响。灵台一片混沌的剑修在独步峰上站立许久,仍是不肯放弃,法诀还没念完,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如松似柏,清风朗月,自在随意,叫人闻声便想象出这是一个怎样温和霁月,又不失意气的修士:“是有何恩怨没了结吗?”
应沧澜僵硬回头,瞥见熟悉面容第一反应却是瞳眸一黑,似乎是不敢确定,又像是近乡情怯。
他低声:“.......师兄?”
燕无争踏云靠近,他没有穿着万剑门弟子服饰,一袭白衣,眉眼少了几分锋芒毕露的锐气,叫人只觉他是什么正道宗门的首席,可叫人托付信任,然而他衣着上亦无其他任何门派的标识,仿佛只是散修一个:“见你似乎在此地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他单手负手,剑在身后:“师兄?”他笑了一下,摇摇头:“散修一个,谈不上是道友的师兄,道友大略是......认错了。”他好心:“独步峰剑气伤人,道友还是莫要在此久留。”
见到应沧澜表情,他一顿:“万剑门?”
应沧澜喉间滚烫,不知该如何作答,往日经历早已使他将燕无争视作了师兄,反而凡事都想依靠对方,如今他否认,应沧澜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闻言本能地想回话,看见他视线才知他是说跟来的下方弟子:“弟子带领,恐怕是来寻道友的。”
果然下方很快响起喊声:“师兄!”
为首的程云见到燕无争,倏然变色,要靠近时生生止住脚步,盛梳转着长笛,另一只手乌龟壳放得好好的,见到燕无争视线一停留,忽而将乌龟壳上下抛了抛,笑眯眯地:“今天算卦收益不错,我们去山下酒楼喝酒怎么样?”
燕无争脚步一顿:“忘了你一杯倒?”
盛梳:“那怎么了?谁规定了喝酒不能一杯倒吗?”
燕无争无奈:“那不还是我们照顾你?”再说了,他顿了顿。本体喝醉了马甲多多少少也会受点影响,到时就不是一个醉鬼了,而是五个,都不清醒,谁来照顾谁?
盛梳:“我就喝!”
燕无争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代表清醒意识开始按捺本体的不理智念头:“不能喝。”
意识开始打架,盛梳犹在挣扎:“就是突然想喝嘛。”
燕无争一顿,也想起了酒的美妙,但他还是不预备放纵自己:“下次再喝?”
“就要这次喝,下次下次,得等到什么时候。”
“......”燕无争敌不过自己的渴望了:“一点点。”
“人生得意须尽欢!”盛梳拽过马甲的手:“喝都喝了,干脆不醉不休!”
燕无争:......
应沧澜看了许久,喉间竟有些烫,拱手:“不知道友,可有时间为我算一卦。”
盛梳看他一眼,眨眨眼,又看看燕无争,似乎在问,算吗?不能提前下班了但是有加班费诶。
燕无争捏捏鼻梁,盛梳已经摇摇乌龟壳:“那好吧,一日三卦,上不封顶,你要算记得备好灵石。”
燕无争似乎想说什么,见盛梳表情,又止住,只在后方响起小声喧闹时,忽然出声:“你的长笛?”
“差点忘了!这不是我的。”
雁禾负手,神情淡漠地看着盛梳,看着严厉,实则与当年管教韶光林霁时并无什么两样,随手就敲了一下她额头,被燕无争挡下揉揉,她瞥他一眼:“又拿人法器,忘了还回去。”
盛梳:“这就还啦这就还。”
两个马甲等在一旁,燕无争还算平静,视线在本体长发上停留一瞬,若非他人在场,早就和马甲贴贴。
雁禾仿佛待机,安静地站在一旁,没过多久,就本能地焦虑起来,自然催促:“快点。”
盛梳的偷懒意识发作:“马上马上嘛。”
雁禾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要来不及了。”
本体:“再等一会儿嘛,不急。”
过了一会儿,雁禾:“你到底在干什么?”交代本体要做的事怎么三炷香过去了,他们一个文件夹都没建好呢?雁禾马甲因为自己的办事效率迷惑了,盛梳却挠挠头:“那个,你们谁还记得这封印怎么解?”
燕无争:依稀地记得我们都学过。
雁禾也:模糊地记得,确实学过。
盛梳:问题是,步骤到底是怎么样的?
和文皓已经追过来了,看到燕无争他们三人,神情也是一震。
但紧接着就因他们三人的争执陷入茫然:
盛梳:“不对不对,是这样。”
雁禾代表本体开始挣扎:“我记得应该是这样。”
盛梳蹙眉:“是吗?但又觉得不是这样.......确定是这样的?”
雁禾:“......不太确定。”
盛梳动摇:“要不还是按这个来吧。”
雁禾若有所思:“或许是这样?”
盛梳下定决心:“就这样,不改了!”
下一秒雁禾开始动摇:“或许.......”
燕无争沉吟片刻,上手,忽然解开了封印。
两个人眼睛一亮:“想起来了,原来是这样!”还是剑修马甲记性好!
应沧澜和程云看了一眼,其实只是一个低阶的封印,但不知为什么三个人都很心满意足的样子,而且临渊来的时候他们还兴致勃勃地复盘了一下,主要是盛梳负责讲述,雁禾负责上手实操,而临渊看了一会儿,表示:“好厉害。”
我真厉害。
燕无争:待机并且默默点头.jpg.
神算阁:......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相处得很和谐但却有一种他们下一秒打架只会更厉害的感觉。
和文皓担心事情生变,催促应沧澜他们去确认这是秘境还是现实,但见到沈扶闻,还是心头一凛,但沈扶闻在这世界并不是仙君,那因为作恶多端被修仙界围剿了的罪仙也另有其人,沈扶闻不过是某个没落门派的师叔祖,修为接近渡劫,但却并未飞升。
祂也对万剑门盛会没有兴趣,只是见到他们来时偏头,然后沉吟着听他们再次讲述了一下,解开低阶封印的几人好厉害。
沈扶闻:“确实厉害。”夸夸自己,于是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复盘。
应沧澜:.......按眉心,经历了师兄陨落之后再见到这景象,有一种十分割裂的感觉,可,比他们都一个个陨落好。
他偏过头,看见燕无争视线落在盛梳身上,良久,似乎是没有忍住一般,伸手轻轻地理了理她发尾,轻声:“发带松了。”
盛梳下意识去摸发尾,沈扶闻也伸手摸了摸。
燕无争:“......你做什么?”
沈扶闻掀起眼帘:“你摸得,我摸不得?”
燕无争沉默。然而脑海中开始了激烈交锋:你别忘了,我才是本体道侣。
沈扶闻:呵,没办结契典礼的道侣。
他们两个在脑海里吵着,雁禾默默地握住盛梳的手,温声:“这样御剑飞行更稳些。”
燕无争:?
沈扶闻:?
雁禾当没看到,临渊悄悄地伸出触手,胆子时大时小地打着圈儿去勾本体的掌心,等燕无争咳一声,所有人都正经了。
燕无争:“不好好学习其他修士的宗门经验,在走什么神?”他话语依然十分温和,然而下一句话却是:“我与阿梳去看今日抽签,你们准备准备参加仙门大比吧。”
沈扶闻:“吾修行百年,与他们对弈,恐怕不公吧。”
临渊慢吞吞:“我没有报名。”
雁禾:“我也觉得确有不公。”
明晃晃地为自己偷懒找借口。
盛梳在这个时候咳了一声,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当时我们确实只打算来看个热闹......”毕竟本体是什么德行,他们也晓得,怎么会没事找事给自己报名比赛呢?偌大个马甲组织,竟然没有一个愿意激励本体鸡血一下当个卷王,连理智甲临渊都选择性忽略了报名这个选项。
燕无争:“......那就去观赛。”他不等马甲反驳:“道友为万剑门首席,今日应有比赛吧?”
就算再想划也不能放着主线剧情不去参与,不去参与他们哪来的灵力,没有灵力马甲怎么运转?
应沧澜才刚清醒,不知此日有些什么,还是赶过来的神算阁众人压下情绪,谨慎道:“确有两三场相熟师弟师妹的比赛,不知道友是否需旁观?”他们也从各种渠道,打听到了,大师兄非燕无争,罪仙非沈扶闻,临渊更不是天生魔种,就连雁禾的宗门,也并非合欢宗的事实。
就好像一夕之间,他们所做的所谓恶事都被转移到了三两已经陨落的魔头身上,而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剑修卦修心修音修少年,没有那么沉重的过往,更无需面对突然的牺牲。
燕无争:“自是可以。”
然不等其他马甲应承,盛梳忽然慢半拍似的,抬头四顾:“要不,我们一起去看吧。”
参与剧情的奖励是固定的,少一个马甲就少一点灵力奖励,好亏啊,既然要去不如都去。
燕无争:“......”
应沧澜早发现他们似乎都格外迁就卦修,果不其然,盛梳说完,燕无争本来说的他们三人一起去,又变成了所有人同往,而且师兄揉揉女修的掌心,低下眉眼,她也咳嗽几声转移了视线,似乎有恃无恐:“就是忽然觉得很有趣嘛......你难道不想看?”
那是不可能的,马甲和本体想法怎么会不一致呢,只是马甲对本体的占有欲可能在这一瞬间占了上风。
盛梳还没说完,突然,燕无争提前预判地横出剑,而清亮剑光霎时间抵在了沈扶闻喉间,拦住了沈扶闻的动作。
沈扶闻:?
燕无争:。
燕无争若无其事地收回剑:不许摸,我的。
沈扶闻:???
你说谁的???
应沧澜原本很担心他们真的会起冲突,然而他们虽然没有看对方,却依然能准确地跟上盛梳,在剑修组的比赛场地站定。比赛一开始,盛梳就开始权衡自己的剑修马甲与台上的剑修相比,谁更厉害。
临渊:“都厉害。”
雁禾:“略胜一筹。”
燕无争心思还停留在本体的发带上,见她发尾晃啊晃,垂眸,等被马甲提醒才说:“我剑法尚未大成。”
盛梳拍拍剑修:“谦虚谦虚。”
其实她心里几番权衡之后,也觉得自己捏的剑修马甲要更厉害一点,剑修马甲可是剑道第一人!现在主神的印鉴发挥作用,反派被主神的意志顶上,而马甲也从反派身份中解放,不必在固定时候下线,盛梳还是挺满意的。
嗯,如果主角团不跟着他们就更满意了。
盛梳回头,临渊代为发问:“你们不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