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顾不上清音宗,与陆裳一同回了合欢宗后,果然发现,对合欢宗不得转修其他道的限制已消失了,且他们休养后只恢复了一两成的修为,在那华光过后竟然恢复了原来的七到八成,修士如陆裳等,修为甚至还有所提高:这是因为,她们在合欢宗中修习那“无情道法”的同时,也固守了本心,心法虽然有善恶,但是她们的修为增益却是落到了实处的。
天上地下这么一肃清,原来人人喊打的合欢宗现在宛若遭遇大难后的清正宗门一般,弟子心性安和,心法泽被苍生,没有人敢说无情道便是叫人四处留情,他们知道无情道便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万物亦可锤炼出自己的道心。跟在陆裳身边,对雁禾虚以为蛇,将那些女童藏在宗门大阵中的女弟子满目茫然,下意识求助副宗主:“师姐,我们错了吗?”
陆裳不知道。她很想握紧自己的法器,甚至本能地想将雁禾留在自己脑海中的心经给赶出去,仿佛这样,合欢宗处境一朝逆转就是一个梦境,她也并非差点做了那助纣为虐之事的愚蠢之人。可是灵台调息片刻后,熟悉的清凉缓慢地降落在她心上,她才凝神,摊开掌心。
看到自己脑海中令她神思时刻清醒的,居然是雁禾对程悦道友用过的那方法器,缚情。
韶光看着眼前情形,默然不语。
这样的冲击,哪怕是已做了多年宗主,她也无法以淡然心境去面对。奇怪的是,她心里竟然激不起一丝涟漪。
陆裳迈着沉重的步伐过来,韶光扭过头。她面上仍然没有波动,叫人称赞一方宗主的气度,可是缚情一亮,她霎时间一怔。
“没用?为什么没用?”
韶光回神,她蹙眉,看向令自己中招的法器:“什么没用?”
陆裳肩膀陡然松下来,神情中浮现出几分悲愤,茫然,最后全数都化作了讥嘲:“听说,清音宗上下原本对宗主爱戴异常。”毕竟是宗主之女,又生来修为突飞猛进,虽然清冷高贵不让他人轻易近身,可但凡是听过雁禾之琴的人,都不怀疑雁禾日后便会接手清音宗宗主之位。
韶光沉默,她原本也是那爱戴之人中的一个,可是性命之虞,加上师父嘱托,她对这位师姐已没了什么感情。许是怨恨日久,如今即便是知道她坐化了......韶光陡然一静,瞳孔竟然突兀收缩。
陆裳嘴角微扯,握紧掌心银链形状的法器,猛然转身。
韶光以为她没有波动是因为心中余恨,是因为这么多年,师姐在她心中已然由当年救她的人,变成了如今的恶首,即便她洗清了罪孽,还为这天下牺牲,自己经历得多了,只是心中唏嘘也实在是怪不得自己。她只是应该继续做一个合格的宗主,将清音宗发扬光大,至于雁禾化了鼎,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合欢宗已不再是邪宗,天下自然可......
可是怎么会和她没关系呢?
她怨恨代替师姐的人如此无情,怨恨她让宗门上下修习那样残害他人性命的功法,怨恨她令师父夜不能寐,此生都不欲再踏足弥海,可是她只是怨恨那个魔障。并非是怨恨师姐。她并不怨恨那个将她从魔窟中救出,牵着她的手回宗门时,还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引她入道,替她取名叫韶光的师姐啊。
可她心中已经没有对雁禾的多余情绪了,没有爱也没有恨。她的情绪全都被雁禾以缚情为媒介,尽数带走了。
鼎被污浊之气腐蚀,竟然认为自己的存在也是污浊的。
韶光满心混沌,不知如何回到了清音宗内,发现往日追随师姐的弟子,如今对师姐也没有什么印象了,若是问得更多,记得的竟然也只是那个后来者,而非雁禾师姐本尊。神魂脱离躯体非她所愿,可她的名字被取代太久,她已经做不回那个雁禾了。
即便不是“鼎”,她也已经做不回雁禾了。所以她才要用缚情磨灭他们对她的记忆,对她的感情。
他们这数年间,对雁禾师姐怀疑,怨恨,究竟是因为他们不知真相,所以对雁禾师姐误会太过,还是现在想起来时,已经记不得,也有林霁这样的人为她辩解过,说她修为本就高深,根本无需害人,自己也为她向师父说过,师姐绝不会杀了沧海师叔的。
她已经不是那个追在雁禾师姐后面,要师姐教自己心法的年幼师妹,满心只是濡慕之情,所以为师姐,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但那是因为她做惯了宗主,便剥离了人的七情六欲吗?还是因为师姐也希望,她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可以震住其余师弟师妹的宗主了。
韶光心底某处被撕裂,可偏偏最深刻的感情被抽离走了,她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自己真实情绪的深处,听到脚步声回首时,表情还有些空蒙。下一瞬,却猛然有磅礴情绪喷薄而出,几乎将她淹没,几乎将这个做了宗主的女修,送回十数年前。
她拽着师姐的衣袖,忐忑地对师姐的母亲喊师父。
如今的韶光颤颤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师父干瘦的手腕,感觉到蕴含的生机,几乎喜极而泣。
可云浮道君一夜白头,面貌刺痛了自己的弟子,神色却是一样的平静漠然:“她延续了我的寿元,像当年她的父亲一样。”
云浮轻声细语:“可是韶光,我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当年有人为了鲛人可延长性命的传言对弥海几次出手,她以为沧海之死是那些人作乱,可发现鲛人泪之后,她心神震荡,几乎原地入魔,后来一直想押雁禾向沧海赔罪而不可得。她多年没有踏足弥海了,曾经那爱恨情绪是那样激荡而热烈。
可是她的女儿为了她,为了天下大义而死,她竟然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韶光徒劳地张嘴,但回答不出来任何话来,只是泪流满面。
她只是和师父站在清音宗的议事堂中,听着宗门内熙熙攘攘,天下正道方兴未艾,听着云浮道君道:“我更不知我为何一夜白头。”
她的开心与悲伤,都一道,被她带走了。这个世上,唯有韶光和陆裳是记得,曾经的雁禾师姐是何人之人。
唯有她们仍然可以守着清音宗与合欢宗,直到下一个鼎出世的那天。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天生炉鼎是天道选就锁,授予的是这天下的长生。
几经波折的万里海盛会终于在海晏河清,三界安宁中得以延续,几大宗门的飞行法器都停泊于万里海之外,得以进入万里海的飞舟却一片寂静。
方恢众人安静地跪在掌门与几位长老的前面拱手垂首,无需在多言说些什么,这天下安乐的局面就已经是答案了。
掌门坐在上首,眼眸微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弟子很快就进来告禀,剑冢之中的将倾也不见踪影。这熟悉的对白立刻激起了应沧澜心中的涟漪,他猛地抬首,在众人寂静之中哑声道:“这是原本的结局。”
众人望去,杜无悔才接着说:“在祸心秘境里,师兄的剑,也是因为,他是恶首被戮,大快人心,于是本命剑也未能进入剑冢,更未能于青史留名.......”他是以一身骂名而死。修士语气满是尖刻嘲讽,掌心纸鸢早就飞不起来了,他也浑不知外界如何,但是想也知道,雁禾手握缚情,师兄与沈扶闻归寂,天下却无任何震荡,反而如同真的拔除了毒瘤一般,四海升平。
到底谁是毒瘤,修仙界又怎么分得清呢?
杜无悔闭眼。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这结局一刻不停地奔向他们所见秘境,才反而说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可笑其他宗门还仍坚持诡辩,要他们拿出证据,什么证据?他们无预知之能,却能在祸心秘境中看见此界原本面貌,合欢宗明明是遭人污蔑,清音宗合欢宗对此却无甚表示,不都是证明吗?是他们于公无碍,于私却不肯苟且偷生,只欲保住临渊和盛梳的证明。
后方的和文皓紧紧地按着储物袋。那里面是师妹从祸心秘境找回来的,可以培育菩提树的小秘境,化作灵虚。
雁禾会那样说,定然是有办法保住临渊,可是前几日合欢宗余孽被荡平,魔界出现异动之后,那颗八鞘心还是迅速就飞了出去,和文皓目眦欲裂,几乎以为临渊还是逃不过封印魔君的命运,不曾想,那颗八鞘心是碎了,但是临渊的残魂还得以保存。
只是他不肯离去,终日徘徊在盛梳身边,和文皓却已找到了重塑他躯体与神魂的希望,比程悦还要更紧密地看顾着那棵菩提树。
他想起那棵轻轻地恐吓着不给菩提树晒太阳,自己却要蜷曲起触手,躲在阴影下看着菩提树绿叶婆娑的青年。
他只是想看一看临渊长大的样子,看一看,叫神也有片刻心软的魔君,有一颗怎样能包容佛心,同样干净明澈的心。
掌门让他们散去了,和文皓手按在储物袋上,却被一个孩童撞了一下,他正要申斥,忽然看见是盛梳捧着一小包石榴,正分给这些孩童。守在外面的修士纷纷挪动脚步上前,看见应沧澜一行人之中没有师兄的身形,又顿住。
盛梳拍拍其中一个的头:“吃慢点。”
正是那个撞了和文皓的男孩。
和文皓一下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那个孩童,恍惚间居然觉得他从前在盛家时也该是这样的,他挪不动脚步。
那孩子见过他们,看了看和文皓,又看了看盛梳,忽然问:“姐姐,你身边的大哥哥呢?”其他孩子也围过来,他们是避难的凡人带上来的,可能没有仙根,却喜欢学剑,燕无争使给他们看,这孩子鼓掌声是最大的:“哥哥答应教我们学剑的。”
立马有其他孩子附和:“对,大哥哥还说他现在眼睛看不清不方便,等他好了就回来教我们呢。”
那孩子注意到和文皓的眼神,有些委屈,他怕极了被这些修士教训,只有大哥哥大姐姐对他们没有偏见:“大哥哥去哪了。”
覃清水原本还担心小师妹记忆反复,若是不记得了会被提醒再记起来,要是记得了就会更加难过,但盛梳只是拿出罗盘给他们算着卦玩:“大哥哥受了点伤,等他好了就会回来了。”孩子们完全没有怀疑,吃着石榴就四散去玩了,在可横跨九州四海的飞舟上,他们很安全。
远处便是万里海盛会的集会,无数修士在那聚集,为参加之后的仙门大比,万剑门却仍然没有什么弟子下飞舟。他们仍然在等师兄的消息。
有杜无悔的师兄师弟迎上来,也有那日给程云玉牌的藏书阁长老,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行人。
其实他们本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拯救了此界,但程云却莫名觉得,从他和神算阁一起去燕国皇陵开始,这一切便都错了。他闭上眼,完全不敢去看盛梳的表情,和文皓却觉得心里出现了更大的空洞,灌着风:“他对盛梳也用了缚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难过,只是觉得临渊到这地步都是全然无辜的,仍然落得这个下场,而其他那些人呢?
如果燕无争没有出现纰漏,没有叫这一切都让他们发现了,他现在是不是也还恨着临渊?在知道师妹被魔界俘虏那一日,直接杀入魔界,然后把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永远留在他不喜欢的魔界那里。他竟然也真的看到了这一幕,临渊被魔军护着,但他的恨太深,加上那日闯进魔界,原是在他们找到了师父师娘的神魂之后。
于是那两个魂魄出现的一瞬间,临渊倏然一怔——和文皓原以为那是因为他对师父师娘的畏惧和愧疚,是因为他也没有想到会见到自己害死的人来找自己索命,于是一时不敌,更令和文皓心神俱痛的是,他击中的仍是八鞘那颗心,他的伴心不止在沈扶闻面前从未有过戒备,对这个没有照顾过他多少的师兄,临渊也没有过。
他就算侥幸活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年的魔族少主,被天道忘记的时候,宿命也仍是被自己信任的人一剑穿心。
他们并非是代替临渊他们的天命之人,分明就是,一个个刽子手。
和文皓又开始视线模糊,程悦发现异常,想扶着师兄去疗伤法阵之中休息,听到身后他们在说燕无争故去后他们应该怎么办。
盛梳:“缚情的确是个好东西。”
隐约中程悦感觉女修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她说:“我没有什么好问你们的了,去参加仙门大比吧。”她说:“说不定他们会有看到的一天。”
其实盛梳已经在琢磨自己下线是不是有更好的效果了,但话不能这么说。
燕无争和沈扶闻马甲下线利用了天雷惩戒沈扶闻的特效,雁禾马甲下线导致天道设定的结局团圆BUFF自动触发,内外一片海晏河清,就连临渊马甲出现都引发了魔君封印震动,按理说该洗的都洗完了,她也是时候让马甲再上线了,但是沈扶闻都下线了,般若秘境都还没开,只是给主角加了个思绪清明BUFF,她要是再不推动一下最后这个秘境的出现,唯恐生变。
再者就是,她的马甲都下线了,本体也理当以身作则,一家人就应该整整齐齐。
马甲们:说得对。
有道理。
我可以给本体设计剧情!
不要血,晕血。
应沧澜实在是面对不了盛梳,他更无法面对师兄和雁禾驱使下铺天盖地的缚情。其实若是修仙界真的忘却了师兄,他当然也会震怒,可是那震怒是那样无力,面对整个修仙界,他不知道从何处去申辩,从何处去让他们知道,师兄并非真正作恶之人。可若是修仙界只是因为缚情,因为那法器吞噬了人的情感,而导致他们对于师兄如此漠视,他反而感觉到更深刻的悲凉。
因为他清楚,如果不是缚情,修仙界绝不可能这么快便再次安稳,他想阻止此事发生,也只要阻止师兄一人。可他阻止不了。
这无力反而更使他于心境无所精益。
因此晚上意识潜入师兄留下的太上剑法时,他竟然进入了一个更玄妙的境界,仿佛瞥见了天雷那日师兄问盛梳:“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
应沧澜手指攥紧。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师兄问小师妹?为什么会是小师妹.......
他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喉间窒涩地看着眼前场景。
沈扶闻交代系统做的结界还在他们头顶,晴朗日光穿不透这层屏障,而御兽宗带来的灵兽们正在万兽园中懒洋洋地晒太阳,他们之中不乏许多付了灵石来看这些灵兽的修士,五湖四海的宗门,汇聚在这个六界集市里,在开市日,因着三界停战的繁华与宁静得以在此处走走停停,笑语连连。
应沧澜常于历练之中遇到耐心蛰伏的灵兽,此刻发出的攻击,往往于许久过后才会回旋至修士心脏,至中招,可这还是他第一次感觉日光冰凉,多日前的絮语,埋下今日苦果的种子。在这繁华间,燕无争眼上的白绫都显得透明了。
他显然是在听这安宁,听这繁华,也在听女修的答案。
过了片刻,他轻轻低下头,手指在她掌心蜷缩片刻,一个剑修最真挚的眷恋就只在掌心这三寸之间了,从前他只有握剑,剑在人在,如今他明明有退路了,沈扶闻不一定能撑得住,可是只要天雷继续扩大,牺牲掉天雷附近的一些修士和百姓,天道也不敢再做什么。相比可能没有意义的牺牲,这对于燕无争来说,显然是妥帖的途径。
没有人敢断定一个不是仙的未来剑仙,就能拉下天道,就能使六界无声。
盛梳像是被烫到一样脱开手,她那目光也明明不是催促,只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燕无争就把剑穗摘下,摸索着放在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