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道:“是王家二郎的小厮。”
成清思量了一会儿,了然道:“封二郎现如今便在这水云台吧,王二郎好心将地址给我,我便将他的好心用上,给封二郎写封信吧。”
成清将信纸铺开,忽然感受到了难处,从前因为羞怯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叫他“封二郎”,或是以一个“你”代称,而这两个称呼,无论哪一个落笔在信上,却显得颇为随意。
她是念着他的,不是多么撕心裂肺的想念,而是在任何细小的间隙里,脑海中都会一闪而过他的身影,他是她心里的一碗温水,熨帖而端正地放着。
犹豫了许久,她选择将“封廉”二字写在纸上。
“保重身子,盼君早归。”
她这样写道。
伐柯将脑袋凑过来:“姑娘不多写一些吗?”
成清摇摇头:“他定是繁忙的。”
她将信纸折起来,忽然又想到快要立秋了,便去往院中,摘了一片柔软的楸树叶子――立秋佩戴楸叶,乃是习俗。
她想了想,还是在信的末尾加上一句:“劳烦楸叶寄托相思。”
她将信纸和楸叶放入信封里,嘱托伐柯将其寄出,伐柯笑道:“放心吧姑娘,我定会将它好好地放进驿站里。”
因想起老太太的嘱咐,成清寄出的信没有署名,“他定知道是我。”成清这样想。
成清的八月是短暂的,她成日里昏昏沉沉,寄出去的信也没有回音。
八月秋社这一日,宫里将猪羊肉并一些瓜果切成棋子大小,铺在米饭上,赐给各府。
太阳已然当空,成清却还倦怠地躺在摇椅上,直到伐柯过来,对她说道:“姑娘,魏姑娘来了。”
成清坐起来,简单地打扮了一番,魏嘉文走进来,轻声问她:“成子垣送回去了吗?”
成清点点头:“前两日可算是送回去了,他又哭又闹,费了好一番工夫,前些日子若是没有你,我恐怕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你说,要我怎么谢你?”
魏嘉文拉过成清的手:“姐姐,咱们去喝酒吧。”
魏嘉文带成清去了一个独特的酒楼,这酒楼健在山坡上,魏嘉文早先便定了一个最高处的亭子,亭子四周挂着帷幔,拨开帷幔,可以望见街市上人来人往。
成清还没有喝几口,魏嘉文喝的很快,已然醉醺醺的了:“姐姐,我与王二郎已然约定好,他择日便上门拜见我的爹娘,可……王二郎的娘,她不同意啊……”说着,便哭了起来。
成清把魏嘉文的脑袋抱在怀里,魏嘉文伸出手,还要去摸酒杯,成清将她的手拉回来,魏嘉文又哭,成清道:“酒伤身,你别喝了。”
魏嘉文哭了一会儿,便睡着了。成清掀开帷幔,夜市灯火通明,马车行行停停,叫卖声不绝于耳。
成清怔了怔,似是喃喃自语:“我现在看这些,总觉得隔着一层雾气,这样的繁华,是真实的吗?”
瑞文被逼着出逃,封廉去了远方打仗,而汴梁繁华如故,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成清感受到了夜里的寒凉。
次日,成清听到消息,封廉在战场上受了伤。
大娘子传信过来:只是小伤,大姑娘不必过于担忧。
成清的心仿佛被划出了一道道口子,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她更加焦灼地等待着封廉的回信,老太太看出了成清的不安:“姐儿快出门走走吧,散散心也是好的。”
成清依言,伐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不知不觉地拐进一条巷子里,阿蝉正在将豆腐码整齐。
成清走了过去,阿蝉认出了她,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成清道:“堂兄回临州了。”
阿蝉默了默,说道:“谢谢你,我知晓了。”
两人均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是过了很久,阿蝉终于开口:“我和他,总算是没什么关系了。”
“大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来时问你,汴梁有哪里好?”
成清点了点头。
阿蝉继续说道:“我现在想清楚了,汴梁好就好在,能看清一个人的内心,能让我丢掉那些白日美梦。”她顿了顿:“真是个残忍的地方啊。”
成清想,对她而言,又何偿不是这样?在她的眼里,汴梁的花团锦簇一点点地褪去,她看到了禁中白骨森森,看到了边境血流成河。
国公府如今门可罗雀,不知放走三皇子和瑞文的大娘子如今是否平安。
成清时不时地往国公府内递信,得到的都是大娘子一句“甚好勿念”的口信。
她若真有什么难题,自然也不会同成清说起。
八月十五中秋,一女子带着个几岁的男娃娃敲响了国公府的门。
“这是老爷的儿子,我来带他和老爷团圆!”
这女子这样说道。
封道清缓缓阖上眼睛:“红杏……”
大娘子抿着唇,封烨道:“娘,你莫动气。”
大娘子道:“你们都以为我不知吗?我早就知道了。”
红杏抬起眼眸,话语柔软:“既如此,请大娘子认了这个孩子吧!说句不好听的,您的大儿子无心做官,二儿子,生死不明,不如认下我这伦哥儿……”
大娘子厉声打断她:“来人,拖出去,往死里打!”
封道清站了起来,制止道:“不可!”
大娘子道:“封道清,她咒我的孩子!”
封道清自知理亏,大娘子走上前去,扇了红杏一个巴掌,伦哥儿低低地抽泣起来,红杏捂住自己的脸,听着大娘子对她命运的宣判。
“和几年前一样,你和你的孩子,统统进不了我家的门!”
红杏怨恨地看着她,咬牙道:“你忒狠毒。”
大娘子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说道:“你不该怨我,你该怨咱们的寿国公没本事将你接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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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九月
大娘子记不清那一日自己是如何赶走了红杏, 只记得怒气冲得脑袋法涨。
日子从指缝间溜走,桂花的香味铺满了整个汴梁,成清迟钝了已久的嗅觉开始苏醒。
伐柯给成清端来了一碟桂花千层,口感绵软, 唇齿留香。
成清吃到一半, 仿佛咬到了什么异物, 用两根手指拈出来, 却是一张纸条。
成清将它展开, 只见上面写着“阿清, 吾将归, 甚念”。落款是封廉。
伐柯在一旁笑道:“姑娘, 我藏得好吗?”
成清喘了口气, 有如释重负之感, 虚虚地拧了下伐柯的胳膊:“若我这就吃下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成清将那纸条展开, 又反复看了几遍,理理衣服站了起来:“伐柯!”
“嗯?”
“拿上我的钱袋子, 咱们出去买点好东西!”
伐柯许久没见成清这样高兴过了, 连忙应了,往里屋收拾东西。
快到重阳了,街市上有许多卖菊花的,暗粉的,白的,黄的……成清看着它们,只觉得是一支支小小的、燃起来的烟花,在她的心里扑扑簌簌地绽放着。
她挑了许多东西,胭脂水粉, 糕点小食,给子令和巧儿买了新的褂子。伐柯跟在她身后打趣:“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在过年节。”
成清嘴角的梨涡现了出来,轻声说道:“今儿对我来讲,比年节还盛大。”
大娘子得知封廉击败了作乱之人,正在回汴梁的路上之时,封道清接到消息:红杏被关押起来了。
封道清坐直身子问道:“关她的人是谁?”
下面人恭敬地回答他,于是他知道了,关押红杏的,是那一位登基刚满一个月的官家。
封道清跌坐在椅子上,扶住额头:“官家为何要这样做?”
下面的人推说不知,封道清思来想去,决定进宫面圣。
官家身边的小黄门通传道:“今上言,他虽心狠,却偶有慈善之心,而封大人的外室却实在恶毒,大人不必面圣了。”
封道清将怀中的玉佩掏出来,送进小黄门的手中:“请您指点,红杏究竟犯了什么错?”
小黄门瞅着四下无人,便与他耳语道:“她不知找了什么门路,偏说是你家夫人放走了公主和三皇子,今上悲悯,毕竟是骨肉至亲,本就决意放过他们,不寻他们的下落,她这样旧事重提,不是在打今上的脸么?”
封道清道:“多谢。”
官家方即位,自然要显示自己的“仁德”,最便捷的方法,便是从这件事上面下手。所谓的“慈善”也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听起来颇为讽刺。
而谁送走了公主和三皇子,官家心里想必也清楚。可一旦这位子坐稳了,追不追究国公府的责任、去不去寻那三皇子,可就说不准了。
封道清感到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桂花的香味在他脑海中盘桓、撞击,他只觉得喉头腥甜,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然在自己的屋子里,封烨跪在他的床前,道:“爹爹,如今封家危矣,儿子愿意为官,走仕途之路。”
大娘子坐在床尾,她原以为封道清听见这话,会高兴起来。
谁知他支起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道:“烨哥儿,你与廉哥儿小的时候,我曾问你们往后想做什么,你还记得你们是如何答的吗?”
封烨含泪道:“记得,我说要成为大将军,弟弟说,要成为这世上最闲散之人,没想到……”
封道清接过他的话来:“没想到如今阴差阳错,廉哥儿去打仗了……你们倒是将年少时候的志向相互换了。”
封道清顿了顿,咳嗽了一声,大娘子给他倒上一杯茶,他抿了一口,又说道:“若是过去我听你这样说,不知该多高兴……可如今咱们一家的处境变了,我想想我这一辈子,竟都在猜测旁人的心思,猜官家的,猜同僚的,我不要你、我不要你走上我的老路,就这样过一辈子。”
封烨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若我不为官,爹爹又抱恙,那弟弟……弟弟一个人在朝中……”
封烨道:“廉哥儿会有成算的,他比谁都清楚,咱们这一家子的命,只是暂时保住了,阿梁,”他忽然叫了大娘子的小名,大娘子抬起头来。
他继续说道:“阿梁,官家已经知道是咱们家放走了公主和三皇子。”
大娘子眼神凄楚:“他早晚是会知道的。”
封道清又说道:“廉哥儿是有主意的,咱们且等着他回来。”
大娘子微弱地点点头:“郎中说了,你是忧思过度,损伤了机理,你好生养着,万万不要再伤神了。”
魏嘉文喘着气抬起头,看到一条河,耳边王珏的声音响起:“这里河面狭窄,再行一行,便能够看到运送货物的大船,一只挨着一只,非常壮观。”
魏嘉文不说话,侧过身来盯着王珏的脸,半晌,说道:“你会不会后悔?”
王珏说:“不会。”
“可是你的爹爹一向支持二皇子,二皇子如今登基,他押对了宝,你的前途也会一片光明。”
王珏笑了:“光明么?尔虞我诈,叫做光明?”
魏嘉文道:“那么,我们走吧。”她招一招手,艄公应和一声,撑着船停在岸边。
两人走上了船,艄公问道:“贵人们往哪儿去?”
魏嘉文说道:“去渡口,我们要远行。”
艄公撑一撑手中的长杆,船便悠悠地飘远,河水哗啦啦地在脚下响着。
艄公的声音苍老:“两位往北走还往南走?”
魏嘉文望着河岸边的枯了一半的小草:“往南,去荆州,投奔我的哥哥。”
此去大约经年,魏嘉文想起昨日王珏对她说的话语:“嘉文,我们抛下汴梁的这一切,我们的爹娘不许咱们在一块儿,我们就去别处,好不好?”
她闭上眼睛,到了离开的这一刻,终归是有不舍的。
传言像瘟疫一样在汴梁城里散播开来,有说魏家姑娘与王家二郎殉情的,有说私奔的,还有人说在渡口见过他们,那魏家姑娘戴着帷帽,低声抽泣。
魏嘉文就像水汽一样蒸发掉了,连个口信都没给成清留下,成清赶到魏府,魏嘉文的娘亲沈娘子眼圈红红的,哀哀道:“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叫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成清赶忙上前安慰了几句,沈娘子拉住她的手:“好孩子,你可知道嘉文去了哪儿?”
成清道:“她什么也没和我讲,我心里焦急,慌忙来这儿瞧瞧,没想到娘子也什么都不知吗?”
沈娘子又哭了起来,一旁的丫鬟慌忙将帕子递给她。
有个穿鹅黄色衣裳的小丫头朝着成清挤眉弄眼,成清认出来,她是常跟在魏嘉文身边的。
待成清走近,那小丫头与成清耳语道:“姑娘随我来。”
她带着成清进了魏嘉文的闺房,拿出一个木头匣子,郑重地交到成清手里:“这是我家姑娘嘱咐我交给您的。”
成清将匣子接过去,慌忙打开,里边是一张地形图,其中,“荆州”二字用红圈圈了出来。
成清叹了口气:“罢了,她心里有成算就好,只是我在这儿,愈发孤独了。”
封道清命人将红杏的孩子伦哥儿接到家中,他歪在榻上,双手扶住伦哥儿的肩膀,对大娘子说道:“这孩子的娘大约是没命活着了,烦请你接纳他,万一我死了,给他一口饭吃,别让他饿着、冻着。”
伦哥儿扁了了扁嘴,好似要哭出来。
大娘子道:“我会给他吃,给他喝,让他穿的暖暖和和的,给他请先生,让他读书。可是更多的――我给不了,我给不了他心底里的关怀。”
封道清点点头:“这样已经很好了,他没有福气,不该奢求更多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伦哥儿跑了出去,玩院子中花盆里的泥巴。
封道清又道:“过两日,等我身子好些了,便去面圣,将这官辞了,爵位也不要了,咱们家在京郊还有些产业,再遣散些奴仆,日子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大娘子道:“你舍得吗?”
舍弃这些年来辛苦积攒的名利,舍弃他人的敬畏,舍弃这人人艳羡的仕途。
封道清笑了:“那日我晕倒时,脑袋里乱哄哄的,我看到了许多画面,年轻时的,年老后的……我醒来时,只觉得大梦一场,我这一病,辞官便有了绝好的理由,只要能将全家的性命保住,这又算得了什么?”
大娘子眼底沁了泪珠:“你是否怪我,怪我与先皇后走得太近,若不是如此,你又何必辞官……”
封道清道:“不怪你,不怪你……若我是你,我也会将公主和皇子平安妥帖地送出去。只是……江山如画啊,我再不能为我向往的盛世图景而奋力拼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