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清心里着急,面上却镇静着,又等了片刻,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道:“你的亲事我许久未提,如今也该和你说一说了。”
成清缓缓道:“祖母,如今可是国丧……”
老太太说道:“我当然知道。我要说的不是结亲,也幸而当初不曾让你与那哥儿定下婚约。”
成清摸着手上的镯子,勉强笑道:“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叫婉儿将茶撤下去,将成清拉到自己身前来,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不愿意咱们家的姑娘将命送过去。你与封廉虽未定亲,可大伙儿都知道,封家默认了你是他们家的媳妇儿。我知道你喜欢那哥儿,可是嫁给谁,不能仅凭着你喜不喜欢,审时度势也是必要的。”
成清躲开老太太的眼神:“这件事情不急,咱们以后再说吧。”
老太太摸摸她的脑袋,手势是轻柔的,可语气却严厉无比:“不成,你今儿必须给我一个答复,你得肯定地告诉我,你不会嫁他。”
成清道:“我不能保证。”随后抬起头来:“就像您说的,要审时度势。我不审别人的势,单审我自个儿的,若我此刻告诉封家我不嫁了,我会愧疚一辈子。”
老太太良久无言,终于攥紧了她的手说道:“若我同意你嫁过去,我也会愧疚一辈子。你这孩子,就是心太重。你可知道,你若嫁过去,你爹爹的仕途会受到影响,连你远在临州的伯父也会被牵连,大伙儿的命运全系在皇帝的一张嘴上,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咱们家就会被发配,被流放……”
成清耸着肩,无声地哭泣,老太太说道:“我也不逼你了,为了这个家,你先答应我,这些日子不要去国公府,好不好?”
成清说不出话来,良久,微弱地点了点头。
傍晚,伐柯拉着成清去街上散心,成清木木地走着,只觉得国丧之期,人人都不苟言笑,可闪烁的眼神证明着他们的心思都活泛着,活得好的人想着如何在新皇帝手底下活得更出色,活得不好的人猜测着新皇帝是否会颁布一些政策,促使他扭转当下的局面。
阳光被一层薄薄的云蒙着,透出些光亮来。成清不自觉地走着,抬起头来,便见自己已走到了国公府门前。
尘埃在阳光里漂浮着,成清站定,看着国公府的牌匾,这是先皇赐予的,历经了年月,边沿微微掉了点漆,可不论是谁见到它,都会打心底里觉得厚朴典雅。
成清的心里一阵难受,连忙转头离开。明日便是中元节,本该是热闹的,可如今连《目连救母》的杂剧都无人演了,街市上摆着稀疏的摊子,卖着鸡冠形状的洗手花。伐柯买了一些,为的是哄成清高兴。
成清回到房里,天已经黑了,她将洗手花拿在手里,只呆呆地望着。
有人敲了敲窗户,成清抑制住了自己喊出声的欲望,走到窗子跟前,朝外面看了一眼。
封廉的眉眼浮现在她眼前。
成清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将封廉拉到一棵偏僻的榕树底下:“你怎么来了?”
封廉的面容如故,成清却觉得他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刚毅和沉稳从内里透出来了。
封廉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我□□进来的,若再不来,我怕自己往后便没机会见你了。”
成清的眼眶一热,因为这也正是她所担忧的。
封廉道:“我此番来,是想和你说说闲话。”
于是,他从自己进了监察院说起,说到监察御史这个职务在皇帝和大臣的夹击中举步维艰。
“监察御史,有时要当炮仗,有时要和稀泥。”
封廉绝口不提封家如今的处境,只和成清聊聊如今的生活。
封廉说道:“监察院的边上有家卖汤包的,可好吃了,过一阵子带你去吃。”
成清露出极浅的微笑:“好,那过一阵子去。”
封廉望了望天空:“这样真好,安安静静的,我们在星星底下说说话。”
成清的鼻子酸了,为了掩饰这一点,她抱住了封廉,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封廉的手臂慢慢地环住了她。
成清抬起头来,用清亮的眸子注视着封廉,随即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封廉愣了片刻,随后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这样真好,下一次再和你这样说说话,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成清道:“咱们近来也只好偷偷见面,我听闻卢娘子有孕,代我问她好。”
封廉点点头,成清说道:“看这时辰,伐柯快要来给我递热水了,你好好保重,你如今做了官,要保护好你的家人,也要保护好自己的性命。”
封廉道:“你放心吧,封家和二皇子并没有什么私怨,只我娘与圣人走得近些,不过……只这一点,也足够危险了。”
成清走回屋子里,从窗口向外看去,封廉笑了笑,转身跃过了院墙。
中元节当日,皇宫中派出了内官布置法会,焚烧钱山,开设道场,以慰孤苦亡灵。
百官都来参加法会,封廉低着头,站在人群之中,二皇子从宽阔的走道中穿过,封廉略抬起头,只见一张端正却缺乏人情味儿的脸,他不禁想起了父亲对于二皇子的评价:“神情冷漠,内里刻薄,说话总是端着,像是在和自己较劲,如此别扭,恐寿数不长。”
二皇子忽然转过头来,眼神与封廉对撞,封廉从容地避开,只听二皇子说道:“你是封家嫡子吧?”
封廉道:“臣是。”
二皇子说道:“我派人查探过你,做事很是认真负责,倒不像是贵族子弟。”
封廉拱手不语,二皇子轻笑一声,从他身旁走过。
封廉低着头,想起了前几日听得的传言:二皇子因心中不悦,一日之内处死了五名宫女,可在大臣跟前又极力作出仁慈爱民之状。
这样撕裂的性格,究竟能伪装多久呢?他会在何时露出他的獠牙,将封家吃抹干净?
封廉闭上了眼睛,想象着最坏的结局。
本朝有不成文的规矩,凡辞官的大臣,若自己和家人犯了什么错,只要未曾定罪,一切既往不咎。
这仿佛是保全封家最为稳妥的法子,可二皇子刚继承帝位,封家便辞官,没有万全的理由,太容易落人话柄,被倒打一耙。
不论是他自己,还是他们全家人,都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封廉思考着,若二皇子有一个绝对不能除掉封家的理由,那该是什么呢?
――封家的人在朝野之上有用,且不可或缺。
于是封廉想,他要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对朝廷绝对有用的机会,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样快,且是别人用手捧着,送到他嘴边来。
七月十五晚间亥时,先皇后崩逝,丧钟未鸣,六宫不哭。同时刻,西夏犯境,将领曹双向灵武城进发。
因朝中能够带兵之人不多,且这即将是二皇子在位时的第一仗,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满朝文武都以为讨伐西夏的任务会落到寿国公封道清的身上,可二皇子偏偏点中了为官不过月余的封廉。
封廉清楚,二皇子是不会选择父亲的。父亲劳苦功高,即便此次失败,二皇子也不能奈他何,可封廉就不一样了,他初生牛犊,此行若败,怕是小命不保。
可若胜了,朝中武将稀少,二皇子虽喜怒无常,可他爱才,封廉一家人的性命便暂时无虞。
成墨岑道了声:“殿下。”,封廉听着他说话,他的意思是让封廉作为副将,再派出一个经验老到的主将。
成墨岑混迹官场已久,二皇子的意思他不会不知,如今他仍愿意为封廉说话,是因为两家的交情还是自己的女儿,恐怕成墨岑自己都说不清。
二皇子“哼”了一声,道:“主将副将,名号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他的手里攥着一块磨了一半的墨,说道:“裴迪。”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在。”
二皇子道:“你便作为副将,随封御史一同出征吧。”
裴迪道是。
裴迪,官场有名的老实人,让他跟着封廉,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眼线。
封廉思索着,二皇子初登高位,这样利索地将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派出去,怕是留有后手,他若败了,二皇子亲自扶植的人便顶替而上,一举功成。
可这后手是谁呢?
封廉暗暗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
参知政事王炎,也就是王珏之父,平日里意见之多,令先帝头疼,这两日却反常地沉默――他定是知道什么。
瑞文悄悄地从房里走出来,走到大娘子的屋子里,大娘子连忙将门关上,拉着她的手笑:“我的乖乖,好端端的,你跑出来做什么?”
瑞文道:“娘子,我娘怎么样了?这几日未曾听得她的消息,她还好吗?”
大娘子心一横,想着索性将事实告诉她,免得她日后牵挂着,苦苦地折磨自己。
于是大娘子道:“圣人已西去了。”
瑞文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良久,竟做出一个笑容来:“我早该料到的。”
所谓物极必反,大娘子知道她是哀伤到了极致。
瑞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娘子要去扶她,瑞文将她的手推开:“不必,不必……将我送回禁中吧,我不能留在这儿了。”
大娘子道:“你回禁中去,是会有危险的。”
瑞文冷笑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我可以在死之前,将我那二哥狠狠地咬上几口。”
大娘子眼睛红红的,忽而狠厉地说道:“死已经不算是一个坏结果了,照我看,他会将你折磨地生不如死。譬如说,送你去和亲,和亲之人维系两国的安宁,因而不能自戕,你若死了,总有好事之人以此为由而开战,到时候生灵涂炭,你可忍心?可你若活着,嫁到蛮荒之处,孤苦无依还要忍受异族的折磨,那真真是生不如死!”
瑞文忽然哭了起来:“爹爹还在时,二哥便提议将我送去和亲,还好有娘在,娘与爹爹说了,爹爹将二哥呵斥了一顿,可如今谁还会为我说话呢?二哥之所以登上这位子,还不是因为朝中有为他的卖命的大臣。这些大臣眼看着就要晋升,我留在国公府,岂不是令你们雪上加霜?若无人发现还好,所有人发现了我,你们还怎么活?”
大娘子走近些:“好孩子,谁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禁中你是不能去了,安安心心地留下吧,我会为你筹谋的。”
第48章 七月
夜里, 封廉在昏黄的光下看着部防图,密达忽然推门,与他耳语了两句,封廉出门, 走进国公府旁的小巷子里, 只见成清站在那儿等着他。
他没有走得很近, 离她大约有一米的距离, 这里光线微弱, 将她的表情也衬得飘忽。
“一定要去吗?”她问。
“一定。”他答。
成清对于战争了解得并不透彻:“好端端的盛世, 怎么说打仗就打仗了。”
封廉目光柔软:“因为我们身处的从来不是什么盛世。总有人的尸体堆砌出现在的繁华。”
成清站在原地, 思量了一会儿, 勉强笑道:“你说得对。”说罢, 转身抹了眼角的泪。
封廉以为她要走, 便喊住她:“我若回不来,你再寻一个好人……”
成清打断他:“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你就是最好的那一个。”
分离之时,成清的眼泪便簌簌地流下, 一滴一滴地从下巴滴到手面上。她不想大声抽噎, 唯恐封廉听见,便快步走了。
这夜里,睡不着的人很多。
大娘子看着枯坐的封道清:“你真的不打算去求求二皇子吗?哥儿他还小……”
封道清摇头:“他既应了,万万没有反悔的道理。”
大娘子身子一软,倚在了靠背上:“只要上过战场,往后每每开战时,今上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他,岁岁年年, 永无宁日。封道清,你忘了你的当年吗?你身上的伤,一到阴天便疼,你忍心哥儿像你这样吗?”
封道清叹道:“他有他的命。”
成府里,老太太也未曾阖眼。喝了一盏茶,问婉儿:“姐儿从国公府附近回来了吗?”
婉儿道:“方才回来了,瞧着怪伤心的。”
老太太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今儿她偷偷跑出去的时候我便知道,我管不动了。”
第二日清晨,封廉去寻王炎。
老爷子正坐在府中的亭子里喝茶,见封廉来了,责怪道:“你是快要出征的人,为何不好好儿研究敌军战况,倒是到这儿来寻我?”
封廉道:“敌军的情况,我已熬夜看过了,下午便要出发,可晚辈心中还有一事不甚明了。必须要问清楚。”
王炎睨他一眼,道:“说吧。”
封廉拱了拱手:“如此重要的一役,二皇子又为何会交给我这个新人?”
王炎将茶碗放下:“你是在怀疑,他是否留了什么后手?”
封廉不语。
王炎笑道:“我知道,在你们心里,这个二皇子与仁义二字无缘,不过纵观先皇的几个皇子,最合适这皇位的便是他了,你知道是为何吗?”
封廉略一思索,道:“大约是因他懂得忍耐克制。”
王炎笑道:“不错。忍耐克制,必要的时候却也果敢决绝,他虽天性暴戾,却不会对大臣无故发火,可怜了禁中伺候他的那些人啊,满是被他打的伤痕……”
封廉见他离题,也不纠正,只说道:“原来,一直暗中支持二皇子的人是您。”
王炎略顿了顿,道:“不错,正是我,我早就看好他,正如他早就看好你一样。”
封廉不解。
王炎道:“你放心地去打仗吧,你要清楚,先皇那样打压二皇子,他后来的反抗虽残忍,却不在意料之外,他未必就不是个好皇帝。”
封廉知道,王炎在暗示他,二皇子对封家暂无杀心。于是他行了礼,转身出门。
成清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她流了很多的眼泪,哭得疲倦了,连中午的点心也不用了。
她本想去送送他,可又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坏了他的士气,爹爹又告诉她,大军开跋,是不允许闲杂人等去送的。
成清想起她读过一些史书,里面的战争白骨累累,战场上总有阴风吹过。她不敢把那些白骨阴风和封廉联系在一块儿,在她心里,她喜欢的人就该面朝太阳,在风和日丽中渐渐成长。
她昏昏沉沉地趴在案上睡去,醒来时脖子很痛,天已经暗了,她叫来伐柯,问她这是什么时辰,伐柯说了,成清喃喃道:“原来他已经走了啊。”
伐柯道:“是啊,想必高头大马的,很是威风呢。”
成清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神思依然恍惚着,伐柯见她精神不振,便悄悄溜出门,给魏嘉文递了信,托她明日来看看成清。
次日,魏嘉文用完早饭便来看成清。
成清尚未洗漱,头发蓬乱着,略开了门缝,见是魏嘉文,便又将门关上:“你先去隔壁屋里坐会儿,我收拾好了就去寻你,伐柯――带魏姑娘去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