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成清打开床头的木头盒子,蜘蛛在里面胡乱爬着,带出一道道凌乱的丝。成清沮丧道:“我今年是得不了巧了。”
伐柯听了,走过来看了成清的盒子,笑道:“我刚从前头过来,路上便听说巧儿姑娘的蜘蛛结了个圆圆的网,姑娘别沮丧,左右你也不爱做针线,追求那巧劲儿做什么?”
成清知道伐柯在安慰自己:“我就是顺嘴一说,我每年都将盒子放在床头,几乎未曾得过巧,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过几日便是中元节,街上卖冥器的多了起来,邓娘子闲不下来,成堆成堆地往家中买,王珏在家中躺着,回想着前几日邓娘子和他说的话:“你喜欢的那个姑娘,连孩子都不愿意生,恐怕并非良人……”
王珏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就要往门口跑,邓娘子正抱着一捧种生,与他撞个满怀,邓娘子看王珏脚步匆匆,便道:“你要往哪儿去?”
王珏不说话,直直地往外走,邓娘子的话语被淹没在潮湿的空气里:“看这天估计有雨,你要不要带把伞……”
邓娘子说得是对的,天空中下起了雨。起先淅沥,而后瓢泼。王珏在雨中奔走着,同街上卖冥器的小贩一样横冲直撞。
他的头发衣帽全部湿透了,他走到想去的目的地,看见魏嘉文站在自己的府门口,打着一把伞,另一只手里捧着一盆绿油油的君子兰。
他知道,在魏嘉文的眼里,他的样子很没头没脑并且莽撞,他低头钻进魏嘉文的伞底下,拿过她的伞,两个人都被笼罩在了伞底。
他很突兀地说道:“我考虑好了,你不想生便不生,反正世间万物最终都归于虚无,你若怕听我娘唠叨,咱们成亲后便游山玩水去,左右我书也读不好,偏偏对玩乐有些兴趣。你看,成不成?”
他的话和雨声一同哗啦啦地落下来,伞还是有些小了,魏嘉文的一边肩膀已然淋湿了。
魏嘉文看着王珏狼狈的样子,雨水从他的额前滴落,于是她说道:“你这样匆匆赶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王珏说:“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魏嘉文一把将他抱住,王珏身上的雨水渗进了她的衣服里,她试图将他抱的更紧些:“现在咱们都一样了。”
“什么一样?”
“身上一样潮湿了。”
王珏闻言,想把她推开,无奈魏嘉文不肯,便索性抱着。
魏嘉文说道:“你说得对,这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很好,谢谢你。我与你说出这些话,说出我不要孩子的想法,从未想过你会答应我,谢谢你。”
王珏道:“有什么好谢的,我喜欢你,当然想让你高兴。”
雨还在下着,王珏将伞还给魏嘉文:“你身上都潮了,回去歇着吧。”
魏嘉文道:“你呢?就这样回去吗?”
王珏有些困惑,只见魏嘉文笑道:“进来坐坐吧,带你来认识认识我的家里人。”
魏嘉文将家门推开,王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身体是潮湿的,所以窘迫着,魏嘉文握紧了他的手,一股热量传了过来,只听她说道:“你先进我的书房,待会儿洗个热水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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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七月
这是王珏第一次进魏嘉文的屋子。房中的案几上摆放着瓜果与一些琉璃珠子, 房里有个矮书架,上面整齐地排着书。
王珏道:“我以为你的房里全是兵器。”
魏嘉文有些好笑:“这儿是我的书房,摆兵器做什么?”随即唤了下人来,让他们烧水伺候王珏洗浴。
魏嘉文有个兄长, 名叫魏嘉麟, 早年间因得罪了人被派遣到荆州做官, 细细算起来, 魏嘉文和他已有五六年未曾见面了。
王珏换下来的外衣还潮着, 魏嘉文便让侍女阿石去兄长房里拿一件过来。
王珏在屏风后面擦身子, 丫鬟垂着头将魏嘉文兄长的外衣递进去, 王珏说声多谢, 魏嘉文以为时间差不多了, 便走了进去, 没想到王珏还没有出来,只听见里面OO@@的穿衣声。
王珏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了看身上的衣物,说道:“这仿佛是好几年前的款式, 如今已然不流行的。”
魏嘉文笑道:“这是我兄长的衣物。”说着, 扯了扯王珏的袖子:“我兄长常年习武,人又生得高大,你穿他的衣服着实大了些,待会儿我让阿石将你的衣服烘一烘,若你穿这身见我爹娘,总归是不太像样子的。”
王珏道:“令尊令堂脾气可好?喜欢怎么样的女婿?有什么爱好没有?”
魏嘉文弹着手边的琉璃珠,阳光照下来,在她手上映出淡蓝色的光影:“我父母都是习武之人,脾气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平素最爱搜罗珍奇兵器。”
王珏有些懊恼:“若早知道来见你父母,我便带些礼物过来了,如今两手空空,总归是不好意思。”
说着,霍地站了起来:“此次我便不见你爹娘了,免得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等下一次我准备好了,带些见面礼,再过来也不迟。”
魏嘉文拉住他:“你怕什么?横竖有我呢!”
王珏道:“你还小,无法体会你爹娘的感受,我就这样见他们,一点儿礼数都没有,他们未免会寒心。”
魏嘉文垂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好吧,你先走吧,这衣服你先穿回去,下回记得带给我。”
王珏笑道:“我记住了。”
成清这几日过得颇为清闲,每日上学读书,下了学便打打络子,看些志怪故事,谁知在她消磨日子的同时,封二郎已经走马上任,在监察院里忙得焦头烂额。
这个消息是伐柯先告诉成清的,她去采买鲜花,碰见了穿着绿色官服的的封廉往监察院里走。
成清听闻后,捋着手里的络子:“绿色官服……那是九品以上,六品以下,监察院里旁的没有,就是这从七品的监察御史倒是多得很。”
伐柯将手里的丝线递给成清:“从七品?封郎君好歹是国公府嫡子,这官位着实低了些。”
成清思考了一会儿:“刚入仕不都是这样的么?从小官开始做起,有能力便往上爬,没能力便原地踏步,时运不济的,还会丢了脑袋。”
伐柯道:“若是封郎君也丢了脑袋,姑娘不就……”
成清作势用手上的络子打她:“呸呸呸!杞人忧天!”
伐柯也笑道:“是我胡说,封郎君聪明,当然会步步高升。”
成清道:“过两日咱们全家应当会去一趟国公府。”
“为何?”
成清笑了笑:“听闻卢娘子怀了孕了,咱们家理当前去探望。”
伐柯吃了一惊:“卢娘子竟怀孕了,我听坊间传闻,不是说封大郎不愿……”
成清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休得胡说!这些传闻密辛,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伐柯道是。只听门外吵嚷,成清张望了一眼,见几个小厮在砍一根竹竿,便笑道:“他们在做盂兰盆呢,你快去帮帮忙。”
伐柯是个精力充沛的,高兴地应了,便跑了出去。
待成清出去时,竹竿的顶上已经编织出了油灯碗的形状,只是底部还有些不稳,伐柯用一个小刀细细地凿着。
今日天阴,成清忽然听到了隐约的撞钟声,众人都停下手来仔细聆听,伐柯道:“咱们府附近也没有寺庙啊,何以这声音这样大?”
一个年老的下人说道:“像是丧钟,先帝驾崩时,我曾听过一回。”
成清心中暗惊,也不好多说什么,众人便立在院子里。果然不多时,便有黄门通知各官邸,皇帝驾崩了。
皇帝死的突然,打乱了成家的许多计划,本想着这几日去交好的人家串串门,也只得搁置了。
成墨岑递给黄门一袋子银子,赔笑道:“敢问如今宫中主事的,是哪位皇子啊?”
黄门将银子塞回成墨岑手里,略一欠身:“禁中的事,大人不该过问的。”
待黄门走后,成墨岑叹道:“官家何以走得这样突然,连一个预兆都没有,他平日里身体强健,只昨日忽然宣布罢朝,莫不是……”言下之意,是怀疑官家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陈氏满脸关切,握住他的手说道:“如今你有的忙了,保重身体,凡事切莫激进。”
成墨岑道:“我知道了。”理了理帽子,就要往禁中去了。
寿国公和封廉进了宫里去,大娘子在家中坐立不安,忽然有个小宫女从国公府侧门的密道里钻了出来,找到大娘子,说是圣人召大娘子进宫。
大娘子在圣人跟前见过她,便跟随她离开。大娘子的车驾混在了众官员的车驾之中,驾车的小宫女和宫中侍卫颇有交情,也没有细查,便放进了宫里。
大娘子走到圣人跟前,刚要跪拜,圣人扶住她的手肘,弓着身子,只在她耳边说道:“我势已去,保重自己,将我儿纯和带出宫去。”
大娘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心脏突突地跳着,圣人的手掌心冰凉,大娘子喃道:“三皇子……那三皇子……”
圣人微微地摇摇头,道:“你快走吧。”
大娘子被小宫女扶着离开,匆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圣人,她的发髻里插着一支金步摇,那粒充当凤凰眼的鸽子血前所未有的亮。
这一日,大娘子眼中的景物都是恍惚的,她坐上马车,却见纯和公主被绑了手脚,正躺在马车之中不断挣扎,小宫女思量了一会儿,在她嘴里塞上了一块帕子。并对大娘子说道:“娘子千万别解开她的束缚,她会逃走的。”
纯和抬起头,望见了大娘子,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大娘子将纯和扶起来,拥入怀里,纯和发出呜咽之声,大娘子悄声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让人知道了,你的命便没有了……”
暴雨倾盆,还带着闪电,大娘子坐在车里,暗自思忖着,待马车离开了禁中,大娘子拿下了纯和嘴里的帕子,说道:“纯和,告诉干娘,即位的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
纯和喘息着,喃道:“别叫我纯和,叫瑞文吧,大哥已经死了,是二哥,是二哥……”
大娘子又道:“瑞文,你的爹爹,是谁害死的?”
瑞文的眼泪像溪流一样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只有他了,除了他,还有谁呢?”这个“他”指的是二皇子,大娘子闭上了眼睛。
大娘子良久无声,瑞文抽噎道:“为什么要救我呢,让我自己死好了,爹爹没了,娘亲凶多吉少,弟弟不知生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马车在雨中疾驰,马蹄溅起的水花洇在了帘子上,大娘子的声音里也带了些哭腔:“圣人想你好好儿地活着,你不要辜负她。”
两个人借由雨声的纵容哭作一团,瑞文道:“我早与娘说过,不要和二哥争斗,他那么狠,咱们斗不过他,可是娘,她一心想要弟弟登上皇位,我清楚他的,他喜欢玩儿,不喜欢做皇帝。”
大娘子抚摸着瑞文的额头:“好孩子,你先在我家中的密室里住下,等有了合适的时机,我再将你送出汴梁。”
瑞文道:“您还记得从前和娘亲一块选的那女子吗?她后来没有被爹爹看中,娘便把她送给了二哥,二哥很喜欢她,他也知道那女子是国公府的人,往后您要多加小心,二哥早晚登基,国公府因与我娘过往甚密,恐怕凶多吉少。”
大娘子心头一颤,但仍是好言宽慰:“你不必忧心,我自是有数的,我如今担心的是你,我真怕你想不开。”
瑞文像是一只从水中拎出的鱼,无力地呼吸着:“我如今像是死物一般,若我活着,您能得到宽慰,那我便活着。”说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看文,留评的朋友们!
本文架空宋,以下是与历史不太相符之处:
1.宋代皇帝大多比较温和,这个二皇子比较暴戾
2.宋代重文轻武,本文没有这样的设定
3.后文会提到的一些“本朝不成文的规矩”,作者有借鉴别的朝代
大家不要在意
第47章 七月
国公府里, 大娘子为瑞文解开身上的束缚,皮肤已被勒得青紫。大娘子不敢惊动下人,便将热水拿来,将一条毛巾浸在里面, 待水温稍凉, 便为瑞文擦去脸上的泪痕。
大娘子心疼地碰了碰瑞文的手臂:“皮都擦破了。”
瑞文垂下了头, 并不说话。
过了半晌, 蓦地抬起头来:“娘子, 您说我二哥他会顺利继位吗, 他害死了爹爹, 害死了大哥, 如今名不正言不顺, 大臣们又怎会容得了他?”
大娘子再一次想起了圣人的面容, 凄楚道:“若有一丝翻盘的可能,圣人也不会如此绝望。”
瑞文眼睛里的光在慢慢熄灭, 轻声道:“您择个时候,把我送进尼姑庵便好, 我本就喜爱经文。”
大娘子道:“你这孩子, 说什么傻话?尼姑庵吃不饱穿不暖,你身子娇贵,我又怎能将你送过去?”
瑞文不再言语,大娘子将她安顿好,又拿了些换洗的衣物递过去。
回到自己的房里,大娘子将收起来许久的观音菩萨像摆好,在菩萨面前磕头烧香,落梅推门进来,被大娘子呵斥了出去, 大娘子双手合十:“菩萨啊,救苦救难的菩萨,请你护佑我的家族平安。”
傍晚,成清和伐柯坐在院中的樟树底下乘凉,伐柯眼见四下无人,便将今日上街听闻的小道消息透露给她:“大伙儿都说,二皇子弑父,将来定然不得好死。”
成清叹道:“如此一来,禁中又是场巨大的争斗,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说着便忧虑起来:“大娘子同皇后走得很近,皇后又与二皇子是两个阵营,那封家……”
伐柯和成清对望一眼,两人都明白了横亘在封家面前的,是一条多么艰难的险境。
伐柯问道:“姑娘,你是去过禁中的,可有见过二皇子?”
成清摇摇头:“不曾。”
伐柯道:“也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成清道:“若他真的弑父,便不是什么善类,若他再狡诈多疑,在他手底下为官,便如同鬼门关走一遭吧。”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先帝仁厚,怎生出这样的皇子?”
成清心绪不宁,伐柯也只好安慰她:“姑娘放心,算上二皇子,老爷也算是历经三朝了,咱们家定会安然无事的……还有封家,寿国公位高权重,也不会有事的。”
成清勉强一笑,老太太身边的人传话过来,要成清过去一趟。
成清瞧着来人眼熟,便问道:“我记得你,你是婉儿吧?”
婉儿笑道:“是。多谢大姑娘当初赐名。”
成清到了老太太跟前,喝了盏牛乳茶,老太太心事重重,却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