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清见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清瘦小姑娘回过头来看她,小姑娘微微笑着,却不说话,成清去了几片肉脯递给她,她乖巧地接了,说了声:“谢谢。”
成清觉得她可爱,便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她轻轻咬了口肉脯,笑道:“瑞文。”
成清道:“你姓瑞?这个姓我倒没听过。”
她摇头道:“不,我不姓瑞……”话还没说完,瑞文旁边的丫鬟便说道:“小姐莫边说话边吃东西,仔细噎着了。”
瑞文便不再说话了。先生已经走了进来,这节课讲《礼记》,先生让学生们自己阅读,再提出问题,先生负责解惑。
成清没和这么多同龄人一块儿上过课,只觉得既新鲜,又开心。读了会儿书,只听李如锃开口问先生:“牛先生,《祭法》一篇里说,只要在天地间生存的,就叫做命,万物之死叫做折,人死了叫做鬼,这是五代以来便有的称呼。可我听说,民间的一些高僧及得道之人,他们死亡之后便成仙成佛,这和《祭法》里并不相同啊。”
牛先生听了,并不觉得她的提问有个不妥,只道:“读圣人书,能够提出自己的疑问,这很好,诸位同学可有什么见解吗?”
王珏站起身来,拱拱手:“李家姐姐,得罪了。小弟认为凡事不能道听途说,必要亲自研究实践,姐姐可先修成得道之人,待飞升之后,便知晓了其中答案。”
众人便笑,李如锃也并不恼怒,只道:“我这王家弟弟也太不懂事了些。”
牛先生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道:“两位都说得有道理,李如锃同学既然问了,我便说些自己的拙见。大家都知道,民间惯有求神拜佛的传统,至于这是否灵验,众说纷纭。看似是拜佛,其实是安自己的心,因而拜的是观音菩萨,如来佛祖,或是关公,其实都并没有什么关系。”
牛先生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关于死亡也是一样,死了就是死了,无论死后变成什么,是鬼,是仙,甚至是佛,在常人眼里,你便已经是不存在了。在我看来,这里的“鬼”乃是一种代指,因古人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变成什么,于是便用鬼来一以代之。此乃我之拙见,不知我表达清楚了没有?”
李如锃道:“谢谢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成清听了,只觉得从前观物狭隘,一叶障目,如今自己两眼上的树叶裂开了一个口子,投进了一线阳光。
今日下学,家里的马车还没有派来,成清觉得无聊,便站在书院的一颗柳树边,用小石子打着柳条。刚开始打得不准,后来渐渐地可以打上了,成清正玩的高兴,冷不防地有一颗小石子砸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以为是伐柯,却看见伐柯在老远的地方看池塘里的锦鲤,成清四处搜寻,人却已经不见了。
外头有个小厮从门口进来,对成清行了礼:“大姑娘,今日来迟了,往后不敢了……”
成清道:“无妨。”便让小厮把伐柯叫来,三个人一起往门口走了。却只见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瑞文被人扶着,钻进了车厢里。王珏和封廉一人一匹马,在马车旁立着。伐柯看了,觉得稀奇,便问成清:“王二郎为何停在那儿不走?”一时没控制住音量,声音大了些,王珏听到了,便道:“不是我不想走,我陪着他做护花使者呢。”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封廉。
成清朝封廉行了礼,封廉回礼,便直起身来,看了成清一眼,满以为成清会看自己,结果却没有,不由地有些失望。
封廉骑在马上,手里掂量着几枚石子,他今日进了玉岩书院,看着成清砸那柳枝,觉得有趣,便扔了枚石子过去逗她,成清回过头,扬起一张白净的脸,却没有发现他,封廉自顾一地想,她真是可爱啊。
封廉一路想着心事,将瑞文送到杨府,瑞文下了马车,道:“辛苦你们将我送到姑母家,你们且回吧。”
两人应了,调转马头,封廉想了许久,小心地问道:“那成家小娘子怎么也在这儿读书?”
王珏听他问了,便用成清的话回敬他:“我读得,人家怎么读不得?”
第13章 二月
成清回到府里,听闻陈氏去庙里烧香了,不由地心里一窒。春分烧香拜佛,是为求子之意。伐柯见成清若有所思,便对她说:“大姑娘,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说着,便从袖笼里拿出个鸡蛋,轻手轻脚地将它立在案几上,刚一松手,那鸡蛋便轱辘轱辘地从案几上滚了下来,伐柯接住它,懊恼道:“都说春分这一日选个刚生出来四五天的鸡蛋,便可以立在桌子上,怎么偏不灵呢?”
成清也来了兴趣,将伐柯手里的蛋拿过来道:“瞧我的。”说着,便将鸡蛋直立着用手稳住,然后猛地撒手,那鸡蛋迅速地滚了下来,摔个稀碎。
伐柯道:“罢了,大姑娘也不行。”便唤几个丫头将这生鸡蛋处理干净。
成清有些不服气:“谁说我不行,我才只试了一次!”说着,便让丫鬟再拿几个鸡蛋过来,一直试到了天黑,也没有成功,鸡蛋倒是摔坏了好几个。
正郁闷着,老太太那边的婉儿过来传话,叫成清一块儿过去用晚饭,成清道:“知道了,你先去吧。”说着,又拿起了一个鸡蛋。
成墨岑与陈氏已到了老太太屋里,婉儿过去回老太太:“大姑娘说她待会儿就来。”
老太太笑道:“真是怪了,姐儿在那边忙什么呢?”
婉儿道:“瞧着是在立春蛋呢。”
成墨岑便道:“往日看清儿沉默严肃,没想到她还玩这个。”
陈氏瞥他一眼:“管中窥豹,你一个当爹的,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成墨岑便不说话了,片刻后,成清进来了,老太太招呼她坐下,饭桌上已摆了黄金鸡,百合羹,荠菜馄饨等,成清以为只有她和祖母两个人用饭,没想到成墨岑和陈氏也在这儿,便道:“让长辈们等了,是我的不是。”
老太太慈爱地看着她:“无妨。那春蛋你可立起来了?”
成清摇摇头,老太太同成墨岑夫妇笑了一会儿,陈氏道:“姐儿来得不算迟,那两个小的正睡午觉,现在还没醒呢。”
成清道:“春日多眠,况且他们明日就要上学了,想睡也睡不成,今日便让他们睡吧。”
成墨岑便说:“也好。”便遣个小厮过去,让他告诉两个孩子那房里的人,睡醒后不必过来了。
老太太夹了块鸡肉放进嘴里,皱了眉头,陈氏见了,便对下人们说:“今日的鸡肉做得太柴了,是谁主的勺,罚一个月的例钱,听到了没有?”下人们道是,便把那盘鸡肉端了下去。
老太太放下筷子,问成清:“今日去上学,学得可好啊?”
成清道:“先生循循善诱,很是耐心。”
老太太点头:“那就好。”
陈氏见状,给成清舀了一碗汤,瓷勺碰着瓷碗,叮当作响。陈氏笑道:“书院里学生多,大姑娘可遇到什么故人啊?”
成清答道:“遇到了的,是小时候在一起玩的王家二郎。”
陈氏点头,与成墨岑相视一笑。
饭毕,众人便散了,陈氏和成墨岑在房里说话,陈氏将下人们遣出去,问道:“你说咱们家姑娘与那王二郎有戏吗?”
成墨岑搓着自己大腿筋上的穴位:“若没戏,可就白费了我一番安排筹谋了。”
陈氏半倚在床上坐着,脑海里浮现出今日去烧香时,菩萨的那张慈悲脸,用脚踢了踢成墨岑,道:“你说菩萨怜悯众生,她会怜悯我吗?”
成墨岑听的云里雾里,便反问她:“为何要怜悯你?”
陈氏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将枕头往成墨岑身上砸:“是你不中用!都是你不中用!”
成墨岑按住她的胳膊,想到今日春分,才明白过来她今日是去求子了,便安抚道:“菩萨……菩萨已经怜悯你了,你看,不是把子令和巧儿给你送来了吗?”
陈氏扭起身子不说话,与成墨岑闹起了小性子,成墨岑又好言劝慰了一番,陈氏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成清躺在床上,想起陈氏的那句“大姑娘可遇到什么故人啊?”越想越蹊跷,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伐柯听到动静,便进来看了一眼,替成清披上了衣服:“大姑娘别这么干坐着,虽是春天,可夜里仍是寒凉,仔细冻着了。”
成清握住伐柯的手:“我仿佛被下了套了。”
伐柯不明所以:“什么?”
成清又道:“明日下了学之后,陪我去趟魏府。”
伐柯又问:“是……哪个魏府?”
成清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着伐柯,道:“那个魏姑娘,你还记得吗?”
次日下学,成清戴上帷帽,预备去魏府。
书院门前,一辆马车正调转马头,成清掀开帷帽上的纱看了一眼,王珏和封廉在骑在不远处的马上候着,等马车赶上来了,他们便与马车同行。成清认出这是瑞文的马车,她放下帷帽上的纱,今日太阳刺眼,恍惚间,她看见封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伐柯见封廉眼神直直地盯着她家姑娘,便道:“大姑娘,那小郎君为何瞪你啊?”
成清觉得奇怪,想着究竟是怎样的仇怨,才能让一个人走出去很远,还不忘回头瞪一眼。
成清想了一会儿,也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便索性不想了,钻进车厢里,去往魏府了。
成清报上姓名,魏府的下人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出来个婆子,笑道:“您请进吧。”
那婆子领着成清在府中行走,穿过花园,走到一处凉亭里,魏嘉文在院中练武,一招一式,看得出是花了功夫的。待瞥见成清,便停下来,擦擦头上的汗珠,披了件薄披风,朝成清行了个礼。
成清回了礼,二人便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魏嘉文道:“姐姐此番来,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成清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妹妹既然问了,我便直说了。我此番在玉岩书院读书,那里的先生明理通达,见识广博,便想着推荐给妹妹,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去那儿读书。”说罢,顿了顿,又道:“自然,若你不愿,我也没甚意见,那王家二郎也在那儿读书,若你不嫌他烦……”
魏嘉文打断她道:“可是那个王珏?”
成清点点头。魏嘉文令她的丫鬟拿上来一叠书信,道:“这都是这一个月来,他偷偷派人送来的。”
成清有些诧异,只见魏嘉文将帕子一甩:“字写得丑不说,里面尽是些酸诗,每日从我家的小门拦住我的丫鬟,大庭广众之下递上封信,叫这丫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还得防备着,别让爹娘看见,这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惊险。”
成清觉得好笑:“若你不喜欢,烧了这些信便是。”
魏嘉文一时语塞,半晌后脸便红了,只道:“姐姐说书院里他也在,虽然他是个讨厌的,可若是我也进了那书院,他便不会往我家中寄信,我便也不必惶恐,也算是有失有得。”说罢,抬起一双大眼睛望着成清:“姐姐说,是这个理吧?”
成清憋着笑,点了点头,见天色渐晚,便要回去。魏嘉文也没有留,临别时,成清道:“我在上舍班二斋,到时候可别进错了门。”魏嘉文笑道:“姐姐放心。”
成清又要往外走,刚抬脚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王家二郎也在。”
魏嘉文嘟囔道:“姐姐惯会取笑我。”
成清便不再逗她,登了马车便走了。
封廉回到家中,大娘子那边便传话过来,叫他过去用饭。
封廉应了,换了身衣服。时人饮食以清淡自然为美,大娘子预备了封廉最爱吃的槐花炒蛋,用两个脸盆大的盘子装了,摆在桌上。
封廉向大娘子行了礼,看见那两盘槐花炒蛋,心里便有些发怵。大娘子特地将这两个盘子摆在他跟前,封廉道:“娘,我自从八岁之后吃槐花炒蛋吃得太多吐了一次,便再也不吃了。”
大娘子道:“害,是娘忘了。”说着,叫落梅将这两个盘子撤下去。
封廉喝着粥,大娘子望了他几眼,终于将手里的勺子放下,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又送纯和公主回杨府了?”
封廉道是,大娘子道:“纯和公主还是个孩子,与谁走得近,便同谁更亲些,往后同公主保持些距离,切莫逾矩。”
封廉夹了一筷子韭菜:“纯和公主大方得体,并未同我逾矩。圣人命我每日送她下学,我也推拒不了,因而也保持不了距离。”
大娘子叹口气,道:“你说你这么不讨我的喜欢,我看见你就烦,为何圣人偏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封廉笑道:“自然是因为我与娘更亲近些,难免就原形毕露。”
大娘子道:“行了,少来这一套。”
一旁的密达道:“大娘子,圣人让郎君每日送纯和公主下学,那成家娘子也在那儿读书,我瞧着郎君常与那娘子遇上,可谓是歪打正着。”
大娘子听了,便问封廉:“可是如此?”
封廉忽然间却矜持了起来,只闷头喝粥,并不说话,大娘子便知道此事八九不离十,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便问密达:“玉岩书院是在城北还是城南?”
密达本要回答,封廉忽然咳嗽了两声,密达嘴里的答案便拐了弯:“小的……小的忘了。”
第14章 二月
大娘子用手里的筷子敲了密达的头,又道:“过几日我预备在家里摆酒,请些客人来。”
封廉问道:“什么由头?”
大娘子语气懒洋洋的:“你爹快要过五十大寿了。虽然他整日不见人影,不过好歹是朝廷命官,面子上的事还需做足。”
封廉沉默了一会儿,道:“辛苦娘了。”
这天夜里,大娘子遣人将寿国公请回来,差去的丫鬟到寿国公府外的住所,通报了守门的人。
守门人点了点头,隔着一扇珠网窗户讲道:“寿国公,夫人请您回去一趟呢。”
寿国公封道清正与一个名叫红杏的女子品茶,红杏眉眼细长,半边身子歪在榻上。看起来身体娇弱却又不乏媚态,寿国公放下茶盏,摸一把红杏的脸,只觉得冰凉滑腻,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红杏点点头,将身边熟睡的小男孩拍醒,那男孩头上梳着两个角,揉揉眼睛,问道:“爹爹又要走了?”
封道清将他抱起来,摇晃了几下:“你再长大,爹爹就快抱不动了。”说完便将他放下,摸摸他的脑袋,穿上外套,便出去了。
大娘子的双脚正泡在一个深深的木桶里,木桶里放了热水。外头的人报,主君回来了。她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封道清走进来,顺势在榻上坐下,大娘子道:“老爷刚从外边回来,惹得一身脂粉气,也不换件衣服,仔细将床榻坐脏了。”
封道清自知理亏,也不辩驳,大娘子让落梅将案几上的拟的名单拿上来,递给封道清:“老爷看看,名单上可有什么不妥?不要到时候您的寿宴上,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人物,与您政见不合的,譬如那些主张改革的大臣我都没请,您再仔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