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是明白了。
这位珩清,珩真君,怕不是有洁癖。
他压根就不是什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品行高洁,厌恶人情世故。
他就是单纯的,不喜欢人。
所以在丹修大会上迫不得已现出身形的时候,他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的,恨不得将浑身上下都藏在衣服里,办完事情,将唐姣往屋里一扔,就火速跑回洞府开始沐浴焚香。
不过,这点时间足够沐浴焚香吗?
唐姣再抬头看那行字的时候,发现那行字已经消失了。
是时间真的变快了,还是她的错觉?还没等她想明白,殿门就已经敞开了。
门前浮现一行新的字:一个一个进来。你们自己商量谁先来。
唐姣和徐沉云对视了一眼,问道:“大师兄,我们谁先进去?”
“你去吧,毕竟是你有事找他,大阵的事情不重要,可问可不问。”
徐沉云说完,似是知晓唐姣心中的不安,又道:“放心,我就在这里。”
如今身处九阶真君的洞府中,无论是交谈还是行事都有所拘束,远不比外面轻松。
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唐姣朝徐沉云笑了一下,说道:“师兄,我去去就回。”
她迈开脚步,跨过门槛,进入珩清的洞府。
大门在背后缓缓合上。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洞府内竟然很有人情味。
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星石燃烧的灯,温暖的黄色将黑暗驱走,唐姣循着星灯前行,漫步在光洁无尘的白色地砖上时,仿佛行走在湖上,灯光将水面烧灼出一层层浅淡波纹。
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了珩清。
珩清站在无尽白色之中,双手环胸,静静地望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他身上明显不是唐姣之前看到的那一身,但穿得还是那样密不透风,裹在手套里的手指在臂弯间轻敲,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不经雕饰,随意地垂在腰际,如同披着夜色。
珩清先开了口。
“唐姣。”
唐姣立刻回想起了他那句“你淘汰了”,浑身一个激灵。
幸好他这次不是要说这句话,而是:“我之前听到朱晦然和他弟子交谈,他弟子说你聪明机敏,基础扎实,心思细腻,在炼丹一事上很有天赋,手握春山白鹤鼎......”
燕宿是这么夸她的吗。
唐姣听得耳根子都要烧起来。
“所以我以药王谷的名义邀请你参加丹修大会,想看看你到底如何。”
如果她没猜错,虽然珩清没露面,但他一直关注自己在丹修大会上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唐姣问道:“珩真君亲眼见过之后,觉得如何?”
“勉强过关。”珩清毫不避讳,直言道,“天赋不比颜隙,经验不比梁穆,计谋不比楼芊芊。一开始我丝毫不理解春山白鹤鼎为何认你为主,在地域中的时候也是,你完全没必要救下颜隙,为此还浪费了许多时间,从那时候我已经对你有些不感兴趣了。”
“至于第三考核,被遮盖在那三人的光芒之下,你的表现仍然不亮眼。”
唐姣被他数落得一文不值,心里无名火直冒。
不过她没有回嘴,而是等着珩清的那句“但是”。
“但是。”
来了。
唐姣竖起耳朵。
“直到你强行掩盖住炸鼎的事实,取出丹药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了原因所在。”
当时的珩清,已经看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不必要的地方浪费了太多时间,有这些时间,他还不如去炼丹,和颜隙相比,唐姣压根就没有发挥出炉鼎的最大效用,可惜了天品法宝,竟然白白地浪费在了一个四阶修士身上,而她还懵懵懂懂没有察觉到。
唐姣炸鼎了。
他也彻底失去了兴趣,准备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此时,唐姣竟然极力压制住了炸鼎的动静,将毁损丹药取了出来。
在珩清看来,这是两件完全相反的事情。
掩盖炸鼎的动静,是为了不被淘汰。
而取出毁损的丹药,就很容易被发现,最后还是淘汰。
她到底想做什么?
珩清原本想要收回的目光一顿。
他看到唐姣将真气捏成了细细的一缕,逐渐贴近那枚毁损的丹药。
和在场的其他丹修不同,珩清几乎在唐姣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不是朱晦然等人的目光狭隘,只是,想要将丹药中毁损的部位剥离,再继续炼下去,这种事情简直是不可思议,也绝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谁在刚入门的时候没有过这种幻想呢?
如果哪一步做错了,撤销这一步再做一次就好了。
珩清一时不确定唐姣是不是想孤注一掷。
所以他耐下性子等了片刻,直到唐姣快要彻底剥离的前一瞬,才出手阻拦了她。
这时候他已经可以完全确认了,唐姣不是脑子一热,而是她真的能做到。
“若是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整个丹修界都会为之震颤。”珩清轻描淡写地说道,瞥了唐姣一眼,“你不会愿意自己随时都被这个丹修、那个丹修绑架过来绑架过去吧。”
等是为了确认她到底具不具备他露面的理由。
而阻拦是为了不让其他人知晓她有这种底牌。
听了这么多,唐姣只想说一句:“所以你就当众宣布我被淘汰了?”
珩清莫名其妙:“不然?”
“有没有可能,不是所有的丹修都和珩真君你的性情一样,愿意几十年如一日的蜗居在洞府里。”唐姣忍着怒气,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明白真君的意思,这种淘汰其实是保护,对吧?我倒是没关系,再如何痛苦调整一下也就缓过劲了,但合欢宗呢?我是代表合欢宗参加丹修大会的,世人只知道合欢宗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加大会的弟子被珩真君亲自宣布淘汰了,他们会认为她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进而将偏见加在合欢宗头上。”
她怒火中烧,噼里啪啦讲了一堆,珩清听完,却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他说:“哦。”
又说:“那你退出合欢宗吧。”
唐姣愣了愣,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珩清,“啊?”
她白说了?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啊?
“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退出合欢宗。”
顶着唐姣的目光,珩清甚至又重复了一次,紧接着说道——
“加入药王谷,我来当你的师父。”
第44章
◎“你这就是明抢啊!”◎
唐姣膛目结舌:“真君要收我为徒?”
她应该没有听错吧?
珩清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功法与派系相辅相成, 比如我,我是丹修,功法便修炼的‘枯木逢春’, 为我的炼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说道,“药王谷内有上千种功法,都是与丹修最为匹配的功法, 不止药王谷,剑宗、万气门,都是如此。合欢宗那种双修功法,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我承认它确实对天赋不高的人有很大作用,但是以你的天赋, 根本没必要双修。”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双修大多时候并没有为你提供便利,反而成为了你的累赘。”珩清冷冷笑了一声,“你有更好的选择, 唐姣, 我相信你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修道一事,贵在精。
唐姣不得不承认, 珩清的话很有道理。
但是——“我已经选择了合欢宗。”
“我查过,你加入合欢宗不过四年而已。”珩清说,“无论是洗髓丹、突破丹, 只要你能够知晓的丹药,我这里都有。将这四年重新来过,和你以后将花上更漫长的时间去修道,你认为哪一个更值得?我现在没有跟你谈宗门如何, 我在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
唐姣沉默了一阵。
溯及本源, 她当初加入合欢宗只是为了活下去。
后来, 稀里糊涂进入了丹修殿之后,她就想好好地炼丹。
再往后,随着修为的增长,见识更加广阔,她的野心也越来越大。
她有攀登的实力,为什么不攀登呢?为什么不去见证更加盛大的世界呢?
加入药王谷,拜珩清为师,是每一个丹修的毕生梦想。
唐姣知道,自己在药王谷这里能够学到远远比合欢宗更多的东西,况且,方明舟至今还没有出关的迹象,他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九转回魂丹上,也很难对她有太多的关注。
她脱离合欢宗,也能更加名正言顺的,不受他人偏见地修炼下去。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她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是有关同门的师兄师姐们。
风薄引说:“详细的,等回到宗门了再说。”
婵香子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忍受这种偏见的。”
李少音说:“你不用太担心之后的事情。”
柳海棠说:“小师妹,就算是十个晁枉景我也能打过。”
徐沉云说:“你保全自己,剩下的交给宗门便是。”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和许多人建立起了难以斩断的联系。
虽然她想要见证更盛大的世界。
但如果这世界里没有他们,就不算盛大。
唐姣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退出合欢宗,哪怕连一瞬间都没有。
她想,如果真的选择了加入药王谷的话,她一定会像梁穆那样遗憾到难以忍受吧。
“珩真君。”
唐姣坚定地抬眼与珩清对视。
她说:“比起重新来过,摈弃前尘,我愿意花费更漫长的时间去修道。”
这下轮到珩清审视自我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收徒。
没想到唐姣非但不觉得光荣,还拒绝了他的邀请。
珩清说:“是因为方明舟?”
唐姣愣了愣,“什么?”
“你不想加入药王谷,是因为方明舟吧?”珩清笃定地说道,“他那样的人教不了你什么东西,而我可以保证,我最多只要五十年的时间,就可以让你跨过七阶门槛。”
五十年之内成为七阶修士——
这句话,整个修真界中,就只有珩清敢这么说了。
唐姣固然很心动,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真的不打算加入......”
珩清说:“谷内的药材随便用。”
唐姣说:“我......”
珩清说:“随时都可以进出地域。”
唐姣说:“不......”
珩清说:“除我之外,其他两位九阶丹修也可以指导你。”
唐姣说:“那个......”
能不能听她说话啊?
这番话要是放在任何一个丹修身上,肯定立刻就答应了。
唐姣越是抗拒,就越让珩清感觉莫名其妙,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胜负欲,他不信自己还比不上方明舟,今天必须让眼前这个小姑娘当场退出合欢宗,加入药王谷不可。
珩清说:“即使你没有在丹修大会上取得名次,我也准许你研究上古丹方。”
唐姣头都摇累了,半天插不上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大喊道:
“我——真的——不——加入——药王谷!”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珩清眉头皱得紧紧的,说,“吵死了。”
唐姣:“......抱歉哦。”
珩清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这时候几乎想要发火,周身的真气沸腾似银水,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唐姣:“我提出的这些条件已经够了吧?你到底怎么才肯加入药王谷?”
唐姣说:“珩真君给出的条件已经很丰厚了。”
珩清抬起眼皮瞥她,大概意思是“那你不答应”。
唐姣说了个“但是”。
“我不是不想加入药王谷,只是比起这个,我更不想退出合欢宗。”
她自认为这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毕竟,你看,珩清已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唐姣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应该完全结束了吧。
虽然很可惜,但是她并不后悔,珩清越是追问,只会让她的想法越坚定。
珩清说:“我明白了。”
唐姣说:“真君终于明白了。”
她不知道的是,珩清明白的是另一件事。
“我明白了,你软的不吃,吃硬的。”
唐姣:?
救命啊,怎么会有人逼别人拜自己为师的?
没等她有所反应,珩清抬起手,五指收拢,做了一个类似于抓取的动作。
他腕节上的深色镯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唐姣看不出那镯子到底是什么材质,或许它不属于记载中的任何一种材质。
她也无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颜色,一定要说的话,是五彩斑斓的黑。
漆黑的黏液从珩清的袖子里流淌出来,发出黏稠温吞的潺潺声。
紧接着,淤泥上开出一簇簇洁白的、盛放的花朵,簇拥着向下生长、低垂,逶迤如同柔软的布料,迅速将黑色吞噬殆尽,目光所及,只看得到那种散发奇异气息的花朵。
这是非常诡异又圣洁的景象。
就在这一瞬,真气暴动,时间、空间,似乎都在此刻产生了扭曲,原本无形之物化作有形之物,就被面前的这个九阶真君掌握在手中,轻易得就像呼吸那样从容而简单。
唐姣感觉到丹田中的春山白鹤鼎突然惊醒了过来。
它不受控制地出现,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立刻明白了。
珩清腕上的那枚镯子,同样也是天品法宝。
而且,和她的春山白鹤鼎相似,都是功能性的法宝,并不具备攻击性。
然而这种扭曲感无可避免地给唐姣带来了恐惧,幸好春山白鹤鼎及时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才没感觉到那种凝视深渊的感觉,那是——阴森的、神秘的、危险的,诡异的。
等那股气息终于消散之际,唐姣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她被遮挡在春山白鹤鼎的身后,只听到珩清靠近的脚步声。
这位九阶丹修难得耐心,声音很温柔的,说:“吓到你了吗?”
......
唐姣探出头看了一眼。
他果然整个目光都黏在春山白鹤鼎身上。
珩清这话当然也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春山白鹤鼎说的。
唐姣感觉到春山白鹤鼎一阵恶寒似的抖了抖,然后往她的身边躲了躲。
它这么一躲,唐姣逼仄的视野终于变得开阔了。
这时候,她才看到珩清手里多了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