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是唐姣对她描述那一夜的酒疯“你当时一脚就把他给踢了下去”。
完了。她想,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大师兄也不在合欢宗,如今谁能从珩清的手底下保护她?
李少音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昙净的身上。
说实话, 他们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太大的进展。
李少音没有问昙净什么时候回禅寺,昙净也没有说他为什么要留在合欢宗。
想象总是美好的,但事实总是不尽人意。
就好比她对唐姣说“等他醒来,你看我表演”, 但实际上, 从她看到昙净再次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她一肚子的话,无论是怨气还是思念都难以吐露。指点别人的时候倒是很轻易,可真当自己成了局中的那个人,反而畏手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在吵架。
虽然,那也只是她单方面在吵架。
说到这个,李少音更是来气。
昙净那时候对她说:
“我只能向你承诺,从今往后,修真界将再无祸患,还你一片清净人间。”
她没有听明白,生气了,觉得昙净说的都是些废话——到现在,即使她已经意识到昙净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有多么沉重,他是抱着死志说出这话的,只是李少音从来都没有听懂过——但这并不是她的错,就这么一段话,无论换成谁都会觉得他是在糊弄人吧?
李少音很想问昙净,你去赴死的时候,可曾有一瞬间想过我?
转念又想,这不太可能。
因为昙净的年纪比她大上许多,阅历深厚,心境如镜湖无波,他从来也没有对她发过脾气,从来都是那样平静,即使见到她和其他佛修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责怪过她。
——就像是完全不在意她。
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众生中略微奇特的那一个罢了。
李少音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鼻尖又酸了。
但是她伤春悲秋不到片刻,就被哐的一声拂开洞府大门的珩清吓得六神无主,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昙净还在那里老神在在的,李少音也顾不得什么旧怨不旧怨的了,连忙扑到昙净的身上,抓住他身上的袈裟,恶狠狠的,说道:“你得帮我拦住珩真君!”
昙净冷不丁被她锁喉,身形微动,念珠下串着的长穗也晃了晃。
感觉到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过来,他一时也有些恍惚。
因为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离得这样近了。
李少音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样子。
李少音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有时候撞见了以前的道侣,也装作不认识,一张明艳的脸冷得像是冰雕,然而当她对谁感兴趣的时候,又会无比的主动,不厌其烦地纠缠他。
她绞尽脑汁,费力想要诱惑他,将声音放得娇柔,裙子撩到腿弯,动作却笨拙得有些可爱,往往面对他的时候是这般乖巧娇弱,转过身离开之际又听到她愤愤抱怨,有时候骂“一点风情也不通的秃驴”,有时候说“难道他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的?不可能”。
即使吃了瘪,即使这样不满地抱怨了,第二天还是照样会来找他。
就算是她后来见到自己的那几次,也敢指着他痛骂的。
她就是这么一颗莽撞的、滚烫的星星。
然而,自从昙净苏醒之后,发现李少音不太一样了。
她有些畏缩,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明明按照以前的习性来讲,她这时候就已经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或许是哭,或许是骂,总归都是八九不离十,但是李少音没有问,她忽然之间变得非常沉默。
昙净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一环。
确切来说,从浮屠之棺之后的事情,他都没有想过。
他在离开寺院之前安排好了一切,走向不周山,决意赴死。
能够活下来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
当时对李少音所说的话,也确实是肺腑之言,或许拿遗言来形容更为贴切。
大抵是因为当时将话说得太死,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昙净望着醉醺醺睡过去的李少音,一半是庆幸,一半是茫然——要向她解释这一切吗?如果要,他又该从哪个环节向她解释起呢?她能够接受自己其实就是五百年前度化怨灵的明释法师脱胎转世吗?
此类种种,都让他无法轻易开口。
如此纠缠到现在,李少音忽然扑过来锁住他咽喉,整个身子都贴上来,她似乎的确是被珩清吓住了,语气恶狠狠的,威胁他,身体却严严实实地蜷缩在了他身后,拿他作了挡箭牌,吐息紊乱,手指微微的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惧怕珩清,还是因为离得太近。
昙净思量片刻,抬起手,轻拍她的手臂,视作安抚。
“好。”他说道,“我帮你拦住他,不要害怕。”
眼见着珩清已经怒气腾腾地及至门外了,昙净拉动李少音的手,欲要站起身来。
结果拉了一下,没能拉开,反而绞得更紧了。
李少音怒道:“你又要丢下我了?我告诉你,没门!”
昙净摇头,“我从未想过丢下你。”
他没有再试图让她松手,而是就这么站了起来,身上还挂着块红糖糯米。
珩清破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脸色铁青,瞪向李少音:“就是你将昙净的脑袋磕到的?”
紧接着是:“李少音!我嘱咐了一万遍了,真不知道你是不上心还是忘性大!”
李少音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反驳道:“我没有不上心,那是无意的。”
昙净也说:“她没有不上心。”
珩清才懒得听这些,说道:“无意?要是出问题了你来负责?”
大约是因为有昙净撑腰,李少音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要是真有问题那就另当别论。”她说道,“可他这不是好好的吗!”
珩清说:“哦,你还敢反驳了?你怎么就知道这么做不会使他留下顽疾?”
李少音闻言,低下头,小声问道:“你有没有顽疾?”
昙净也小声回答:“我没有。”
李少音立刻抬起头,大喊:“他没有!”
珩清:“......”
昙净语气平和,劝道:“珩真君,既然我也无碍,此事就这么了结吧。”
回答他这句话的是珩清盛怒的一记掌风,挟着汹涌的真气拍过来。
昙净神色不改,抬手轻飘飘地化解了。
倒是李少音一下子变了脸色,从他背上跳下来,昙净没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挡在自己的前面,质问道:“珩真君,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你怎么可以打病患呢!”
珩清说:“你难道就没有打他?”
李少音沉默了一下。
珩清见她迟疑,冷笑一声:“怎么,你能打,我不能打?”
李少音没理清这里边的关系,但她就是很有底气。
“对,就是只有我能打,你不能打!”
她说完,又偷偷背过手去捏昙净的掌心,“你快说你同意。”
于是昙净说道:“我同意了。”
珩清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暴打这两个人的念头。
反正他看昙净不顺眼,看李少音也不顺眼,既然他俩非要护着对方,那就一起揍。
他来此地其实并不是完全来质问他们两个人的,是有要事相问。
譬如昙净是怎么和浮屠之棺扯上关系的,他那些年又到哪里做了什么事情。
李少音若是诚诚恳恳地接受了意见,那也就罢了。
问题是李少音也不是个甘心接受责骂的人,骂归骂,绝不能上纲上线。
珩清是不可能让步的,李少音也不肯让步。
而昙净这个时候劝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若是去劝珩清,就要被珩清说是一丘之貉。
他若是去劝李少音,那更不得了,刚缓和的关系立刻崩盘。
局面就这么僵在了这里。
偏偏此时能够拦住他们双方的那两个人——唐姣和徐沉云,都并不在合欢宗。
片刻后。
珩清率先出手。
李少音不甘示弱,亦是打出符箓。
她与珩清之间到底实力悬殊,即使珩清是丹修,也不是她这个七阶能伤到的。
真气与符箓相撞,溅起飞灰,符箓瞬息间被吞噬殆尽,真气却未能完全消散,余波随之横扫过来,昙净心中暗自叹了一声,抬手握住自空中浮现的禅杖,敲击在地面上。
象征慈悲的金光顿时绽放,柔和地拂去了那尖锐的真气。
“珩真君,少音,到此为止吧。”
昙净决定同时劝他们两个,启唇道:“我们没必要因为这个......”
听到这话,怒上心头的珩清和李少音立刻想好了回击的话,正欲反驳他。
结果,昙净的话没能说完整,珩清和李少音也没有反驳。
他们三个同时止住了身形,抬眼望向了某个方向。
就在合欢宗的东面,此时爆发出了极其耀眼的蓝色光芒,仿佛在与昙净相应和。
李少音瞪大了眼睛,“那、那不是方长老的洞府吗?”
珩清稍一试探,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要炸鼎了。”
昙净的神色随之一变,说道:“不,不是炸鼎。”
他身上的金光未消,反而愈发明亮,与此相对的,那蓝光也几乎凝为实质。
渐渐的,就连李少音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那蓝光并不是普通的光芒,它的形状、大小、长度,就好像——
就好像是一条龙,盘踞在合欢宗的上空,笼盖诸峰,遮蔽日光,利爪攀在方明舟的洞府上,长须向上飘动,连接云天,它此时低下了巨大的头颅,似乎在凝望鼎中景象。
这一刻,九州的各地都产生了动荡。
西海龙宫。
名为“游光浮浪”的长廊自海中浮现,它原是龙族上古时期用以抵御外侵的遗址,而后变为埋葬龙骨之地,天机六合,八面封诀,乃是整个九州之中最复杂危险的迷城。
龙族的帝君与圣女都在此地诞生。
属于圣女的那尊石像浮出水面,人形却生有龙角与龙尾,长发飘散在空中,衣袂飞扬,仿佛踏浪而行,手持弓箭,眼望合欢宗的方向,原本熄灭的金色眼眸燃起了火光。
海潮深处,王座之上。
黑袍银甲的男人忽然睁开双眼。
“皇妹。”
他喃喃唤道,再望向合欢宗方向之际,神色变得凛然。
男人向前一步,落下石阶,身形被裂渊所吞噬。
下一刻,海潮逆流,风挟浪起,巨大的黑龙破开水面,踏足云霄。
云顶凤凰国。
“母皇,渊藏帝君违背了誓约,染指我族地盘。”
赤血军九将,也就是萧琅与楚明诀的子嗣,皆列于王座之下,恭声说道。
“是否需要我九人前去将其击退,再度打入西海深处?”
座上的萧琅敛眉不语,似是在沉思,半晌,睁开眼睛,神色已然变得坚定。
“不必。”她起身,火焰缠绕身形,被血染红的甲胄严丝合缝地贴于肌肤,翎羽编织的长袍垂至地面,被她迈开步伐的动作带起一角,显出凤凰图纹,“我去去就回。”
一步之间,身形已是离开大殿,前往合欢宗。
寒炽地域。
唐姣与徐沉云若有所感,抬眼回望。
唐姣神色凝重,问道:“那是......卿真君的魂魄?”
引魂牵魄,是九转回魂丹将要炼成的前兆。
然而,按理来说,九转回魂丹这等极品丹药,应当先令天生异象,再牵引魂魄。
顺序不对劲——她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触动了卿锁寒的魂魄?
徐沉云也有些惊讶,随后,他很快感觉到了自天海而来的两股强盛的气息。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冲撞在一起。
而他们的目的地,同样都是合欢宗。
若是真的叫他们发生冲突,整个合欢宗都将随之毁于一旦。
他转过头,与唐姣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他们必须要在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之前回到宗门。
徐沉云一只手握住唐姣伸向他的手,一只手取过剑,挥出撼动天地的一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忙所以更得很晚...(缓缓跪下)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七名九阶真君同时失踪。◎
剑影飒沓, 风如雷霆。
唐姣被徐沉云揽在怀中,眼睫微垂,轻叹一声。
颈上的咬伤已经愈合, 她一点点将血迹擦净,不留痕迹,又将衣裳重新穿戴整齐, 身上有些绳扣被扯断,找不到掉在哪里了,她就只好捞住衣服,拢紧有些宽大的外衣。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她咬字很轻,说道:“情爱是世间最善,亦是世间最恶——”
“就像那时候的颜隙一般, 情爱迫使他们做出冲动之举,然而颜隙生在世家,长在清风阁, 性子柔和温吞, 白清闲自小离家,混迹血水杀戮之中, 性子更为激进,最终竟酿成了这般,做出我绝对无法原谅他的事。”唐姣神色恹恹的, 方才的那一番遭遇令她感到疲惫,难得显出疲态,道,“若是早知如此结果, 或许我当初就不会和他深交。”
徐沉云闻言, 低头亲吻她的眉心。
“这并不是你的错。”他说道, “凡是世间之人,必有缺陷,必会因此遇劫。”
“或是颜隙在丹修大会上落居第二,或是今日白清闲做出这般恶劣之举,都是一种转机,颜隙在此之后加倍修炼,白清闲在此之后回到狐族,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也尚不可知。若他自此醒悟,振兴狐族,于他而言便算是一种助力;若他自此沉沦,深陷困局,于他而言便算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无论怎么样,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换作他,换作唐姣,也是同样的。
他少时遇难,心魔藏锋,在合欢宗挣扎徘徊百年之久,险些入魔。
唐姣在丹修大会上惜败颜隙,险些被一身傲骨压垮,就此一蹶不振。
所幸他们都挺过来了,没有被劫难所侵蚀心魂。
唐姣沉吟片刻,说道:“师兄方才说,要在将来对他落下临川那一剑。”
“我没有直接动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徐沉云缓缓说道,“此战不可避免,若他尚有一丝傲骨,他也不该避战不谈。届时,他应该已经步入九阶真君,我亦是将手中的剑打磨得更加锋利坚韧,我不会手下留情,希望他也不会因为惦念旧情而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