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阿娘临死前,苦苦哀求姜辰安,说她终究是姜府的骨血,让他无论如何带她回姜府,不至于无家可归。
可阿娘哪知,饶是她再忍让、再谦卑,那对母女依旧不会放过她,只因她是庶女,她的母亲是姜辰安养在外面的妾室。
她们把对阿娘的怒意与嫉恨全转移到她身上。
若沈烨这棵大树根本攀不上,眼看她也到了快相看的年龄,那俩母女还不知还会想出什么法子对付她。
这一刻,内心涌起一抹冲动,她不想回姜府,只要不回姜府,去哪里都行。
要下车时,姜云簌将脸埋进毛绒毯里咬着唇小声问沈烨,“沈大人,我可以不回去吗?”
沈烨若肯开口帮她向姜辰安说话,姜辰安说不定会听沈烨的话。
沈烨顿了一下略微沉吟道,“姜府,是你家。”他四岁时就没了父亲、母亲,从此一直养在外祖父卫家。
这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她怎么能指望公务繁忙的沈烨了解。
半晌,姜云簌迟缓道,“是啊,姜府是我家。”
只是有没有姜府有什么区别呢?倚梅院的一切用度都掌握在叶氏手中,多一厘、少一毫她都能立马发觉,许多时候叶氏对她好不过是做给姜辰安看、做给其他人看。
她至今还记得那年寒冬朔雪时分,她起了高热,每月的例银青霜全拿去买了药吊子回来,可依然高热不退。
她匆匆来瞥过一眼后,只说道,“小孩子嘛,起个什么高热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大惊小怪惊动了老爷。”
那时候她以为叶氏是真的不想惊动姜氏,可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她不只是来看她死了没有。
姜辰安脚不沾地地来到府门外,声音恭谨无比,“不知沈大人大驾,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沈烨扫过趴在绒毯上的姜云簌,鹤氅被她随意扔在一侧,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木然与空洞,与她笑语嫣然时大相径庭。
原本只想送她回府并不想多说些什么的沈烨开口道,“都说姜大人门风清正,为官公正不阿,若姜大人的公正不阿匀用些在子女身上,想必也是好的。”
姜辰安并未将姜云簌与沈烨放在一处想,有些云里雾里,不知为何沈烨会提起子女这茬儿。
若沈烨去圣上面前多言一句自己治家不严,那他可就完了。
忙惶恐忐忑道,“不知大人何处此言呐?”
“去寻两个粗使婆子过来,人,我从慈恩寺给你带回来了,病得不省人事。”沈烨点到即止。
接着扯过撇在一旁的鹤氅盖在姜云簌身上。
扑面而来的松墨香让姜云簌一顿,而后她面无表情地捻起鹤氅一角打算掀开。
沈烨一个眼神睇过去,制止她的动作。
姜云簌这才缓缓松开手,下巴重重戳在毛绒毯上。
沈烨见此淡淡一笑,还是个孩子罢了。
须臾,车外传来姜辰安的声音,“大人,婆子已寻来,小女给大人添麻烦了。”
玄英撩起车帷一角,一个粗使婆子弯腰钻进马车一半,搂住趴在毛绒毯上的姜云簌,动作有些重,箍得她腰疼,姜云簌娟眉轻蹙。
不知怎的被沈烨看见,只听他语气微冷,“轻些。”
婆子头也不敢抬,脸上冒出冷汗,连连应是。
姜云簌不以为然,这人比她还会装。
粗使婆子将姜云簌送回倚梅院后,望着沈烨渐行渐远的马车,姜辰安黑着一张脸让管事去寻了大夫来。
大夫一番诊治后,回姜辰安,“姜姑娘这是气血两空,又加上高热反复,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反复折腾,我且开个房子,大人派人随我去抓药吧。”
姜辰安以为这不过是姜云簌为回姜府弄出来的把戏,只是不知她为何能拉着沈大人帮她说话,此刻听大夫所说她确是病得不轻,老脸不由得由青转红。
那日他打过她一巴掌,上朝后同僚穿得沸沸扬扬,说什么他厚此薄彼,苛待庶女。
他积累多年的名声是彻底毁了。
此刻老大夫又这样说,也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姜辰安忙惺惺作态,红着眼眶道,“那就有劳大夫了,还请大夫多多开上好的药来。”
老大夫道,“这是自然,医者本分。”
只见他说完又疑惑欣喜道,“也不知这姑娘前几日吃的药方子是何人所拟,老夫想见识一二。”
前几日吃的药方?想起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以及叶氏的念叨,姜辰安脑门儿一亮。
莫非,沈大人果真看上云簌?
沈烨于他多有助宜,早年他还是一名穷秀才时,曾得他一句良言,他才仕途顺遂至此。
若云簌能成为沈大人的续弦,朝中那些个儿宵小之辈还不得高看他两眼。
姜辰安扭头看看尚且昏迷不醒的姜云簌,云簌年龄是小了些,但沈大人丰神俊貌,也不过近而立之年。
当是配得的,配得的。
姜辰安正想的出神,老大夫唤他,“姜大人?您可知姜姑娘前几日喝的药方子是何人所拟。”
姜辰安回过神来一愣,面上笑道,“老夫也不知,她前几日在慈恩寺礼佛,兴许是哪位得道高人所赠。”
老大夫只得遗憾地点点头,挎上药箱子在肩上,拱手道。
“如此,老夫先告辞,姜姑娘再喝上两帖药高热便会退去,不过身子有些单薄,还得仔细将养、温补着,这事儿且不可大意。”
想是老大夫也听过不少传言,关于姜辰安苛待庶女的传闻,这才作出一番叮嘱。
姜辰安尴尬地点点头,“这是自然,不用老先生说,老夫也会仔细看顾着。”
姜云簌用了药后,药里带着安神的作用,这下是真的昏睡过去。
……
清荷居。
叶氏斜躺在榻上,满面愁容地看着姜辰安。
“夫君,云簌那日去慈恩寺礼佛后,害得夫君为同僚耻笑至今,也得亏是夫君运道好,没捅到圣上面前去,说的禁足三个月,可如今五日都不到,云簌就这样擅作主张回府,分明是……”
姜辰安褪下衣裳,摆摆手,拉长声音,“行啦,你可知今晚送云簌回来的是谁?”
叶氏一愣,她以为云簌这个小贱蹄子是自己跑回来的,没想到竟是有人送她。
“那,送云簌回来的是谁?”
姜辰安望望窗外,附在叶氏耳边道,“首辅沈烨。”
叶氏双目一鼓,惊道,“这,那铁面阎罗?”
姜辰安闻言斥她,“住嘴,隔墙有耳,这话焉能乱说,沈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对他你还是尊重些。”
叶氏往他怀里一靠,柔着声音,“妾身愚笨,不知夫君是何意思。”
“沈大人的亡妻已逝世多年,这续弦的位置空置已久,他今夜既主动送云簌回来,说什么乐于助人我可是不信的。”
叶氏闻言,揪着锦被道,“可沈大人都大云簌整整一轮儿还多,这……”
“这有什么,老夫少妻的本朝多的是。”
不过叶氏心里依旧不平的很,她原本只是想为姜云簌寻个农家汉嫁过去得了,没想到她倒是好本事,攀上沈烨这棵大树。
不过,那沈烨年纪那么大了,嫁给他又有什么用。
可转念一想,若那小贱蹄子真嫁给了沈烨,彩之若与沈拾安成了,岂不是得叫姜云簌娘?
想到此,叶氏心里好似吞了只苍蝇。
第15章 春日宴
一大早,姜云簌早膳都未来得及用,姜辰安便遣人到倚梅院,让她去清荷居一齐用膳。
她不过一介庶女,平日用膳都是在自己院里,父亲从未与她一道用过膳。
姜云簌弯唇冷冷一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罢了。
到了清荷居前厅,屋内姜彩之正伺候姜辰安与叶氏用膳。
见她来,叶氏抬头露出一脸慈母样儿,满含体贴道,“云簌来了,快,快来一齐用膳,你说你这孩子,身子不适也不知遣人回府通禀,我与你父亲都快担心死了。”
姜云簌弯腰略略福身,低低咳过一声后,用手帕蘸蘸眼角,褐眸里闪着水光,“咳,咳咳……”
“是云簌的不是,都怪这不争气的身体,害得父亲母亲担心。”
姜云簌一身荷花白琵琶袖长衫,身量纤瘦,加上大病初愈,恰似风雨中飘摇无依的白荷。
这是姜辰安第一次正眼看姜云簌,自打她生母去世,接她回府后,为了哄叶氏开心,他再也没关注过。
与红光满面的姜彩之相比,有些过分瘦弱,又想起那日打她的那一巴掌。
姜辰安心中破天荒地升起一抹愧疚,抬手虚扶一把,“与彩之一道入座用膳吧,大夫说你得好生将养,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儿的才是。”
姜云簌依言规矩坐下,服侍的婢女依次给两人摆好碗筷。
长箸刚伸出去一半,姜辰安状似随意开口,“竟不知云簌与沈大人相识,还劳烦沈大人送你回府,你说你这孩子,也不说一声,若是在沈大人面前失了礼数可如何是好?”
姜云簌捏紧长箸,指骨泛白。低垂着头,凝着面前的碗筷,泪珠儿盈于睫。
“是云簌的错,只是昨夜不知怎的又起了高烧,寺里没有大夫,青霜跑出去求助,恰好遇见沈大人,沈大人恐是爱民心切,这才送了云簌一程。”
姜辰安斜看她握箸的手一眼,脸上呈出一抹笑意。
“不说这些了,吃饭,快吃饭。”
叶氏与姜彩之对望一眼,怒火中烧,这小贱蹄子拿腔弄调的,真当她们好糊弄的。
用完早膳后,姜云簌拜别姜辰安与叶氏两人,刚踏出一步。
身后传来叶氏带着冷意的声音。
“等等。”
姜云簌回眸,只见叶氏从方婆子手中接过一张描金大红拜贴。
“镇朔将军府今早一早来下的帖,说明日是个好日子,特在陶珊馆设春日宴,到时金陵许多世家都会前往,你与彩之好生拾掇拾掇,一齐去罢。”
其实不然,帖子上指名道姓要姜云簌前往,半点不在乎姜云簌是嫡是庶。
但这完完全全是在打叶氏与姜彩之的脸,世上万没有庶女越过了嫡女去的道理。
为维护脸面,叶氏才不得不这样说。
姜云簌一愣,将军府的拜贴?叶氏向来巴不得她不要在众人面前露面,让姜彩之出尽风头的才好,这次怎会如此好心叫上她?
心里暗生警惕,姜云簌推诿道,“女儿也很想前去,只是大病初愈,身子实在受不住。”
叶氏气得肝儿疼,这小妮子是越来越不好拿捏,她以前怎么就没看出这小妖精的真面目?合着这乖顺温婉都是装出来的。
叶氏咬着后牙槽,笑道,“这有什么,到时多穿些,戴好帷帽,捧个暖和的小手炉,与在家没甚区别。”
若姜云簌不去,姜彩之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春日宴了。
姜彩之也附和道,“是啊,姐姐,到时咱们俩寻个避风的地儿,坐在那里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啊。”
姜云簌暗笑一声,她那一巴掌可不能白挨。
“母亲,上次您送的那件胭脂织金团花纹衣裳好看是好看,可那衣裳是不能穿出去的,都怪云簌不知外面情形就穿出去,害得父亲也险些……”
说完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这小妖精,感情在这儿等着她呢!
姜辰安饮过一盏茶后,意味不明道,“你说那衣裳是你母亲送给你的?”
姜云簌红着眼小心看看叶氏,慢慢点头,“是,都说长者赐不可辞,云簌这才穿着那件衣裳去礼佛,都是云簌不好,不知晓外头风声正紧,才……”
姜辰安截过她的话,“你知晓就好,切不可心生怨怼,你母亲也是为着你好,想必是你会错了你母亲的意,她并非让你在礼佛那日穿。”
姜云簌垂首应是。
意料之内的结果,永远不会有人站在她这边,这并没什么好失望的。
……
隔日天明时分,姜府门口两架马车候在门外,姜云簌一袭雪灰色弹墨茶花纹交领外裳,鸦鬓用白玉簪高高绾起,身前两侧分出两缕细细的青丝,分别用红绸束起。
清艳中又透出一分小女儿才有的娇俏。
不过,外人是看不见的,青霜偷瞄一眼帷帽下的姜云簌,那么好的样貌,却非要藏着掖着,也不知姑娘怎么想的。
陶珊馆三面临山,一面临水,位置处在城外,原本是皇庄,圣上将其赐给镇朔将军府,以褒其保家卫国之心。
四时之景各不相同,没赏给将军府之前,许多世家都想一览其貌,现下也终于盼来机会。
望着姜云簌素得不能再素的装扮,姜彩之望望自己身上别出心裁的衣裳,轻哼一声,还是阿娘想的周到。
挂有姜字木牌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城,约摸个把时辰后,马车停下。
待姜云簌下了马车,周围早已停满大大小小的车帘,倘若她们再晚些,车架怕是没了位置,她们也得打道回府。
姜云簌前世也只是从书册中了解过陶珊馆,未曾料到陶珊馆竟位于湖的对面,边侧架起一道瑰丽精美的桥廊,上面刻着无数的奇珍异兽,两侧还有手持长戈的银甲把守。
湖面四周的垂柳吐出幼芽,春光无限好。
姜彩之一身娟纨色长衫,气势十足地走在姜云簌前面。
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姐姐可莫要东张西望,若有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姜家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别丢了咱姜府的脸面。”
姜云簌只想快些结束这春日宴,最近沈家父子也没什么消息,她有些着急,若最后叶氏一纸将她随随便便嫁出去,可就完了。
她正想的出神,身后传来一道轻灵的声音,“前面可是姜家姐姐?”
姜云簌扭头望去,一胭脂青的女子捏着柄团扇,小跑着向两人奔来。
待人站定后,姜云簌隔着帷帽看过一眼,又在脑中滤过一圈儿,毫无印象,她不认识。
面前的少女脸色绯红,气喘吁吁道,“你就是云簌姐姐吧,果真百闻不如一见,现下见着了,才觉云簌姐姐果真是个好的。”
只是未待她开口,身旁的姜彩之上下打量少女一眼,抢白道,“你是谁?看不见这里还有其他人在?真是好生没有教养。”
她姜彩之才是姜府嫡女,这女子没有一点眼力见儿,不先招呼她这嫡女,倒是先招呼上一庶女,真是可笑。
姜云簌理理帷帽,款步向前走去,“不知姑娘何处此言?”
那少女没有理睬姜彩之,几步上前与姜云簌并肩而立,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
眨着一双大眼,“云簌姐姐你不知道吗?你去慈恩寺的当晚,沈大人也不知为何连夜赶往慈恩寺,现下金陵都传遍了,说沈大人是为云簌姐姐而去呢。”
姜云簌不动声色地从女子手中抽回手臂,含笑道,“传言而已,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