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柔见他长眉紧锁、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暗自吐出一口气。
看样子,他对那姜家庶女并没什么好感,芳菲所说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陈怀柔又矜持地坐会珊瑚椅上,视线始终有意无意望向沈烨那边。
倒是一旁的明夫人与陈芳菲目光直直地望着窗外,久久不能回神。
少时,明夫人随夫出征,大漠孤烟下,苍鹰振翅九霄、击碎长空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
她见过的苍鹰,狠戾、桀骜不驯,爪子、嘴喙皆是伤人利器。
但从未见过哪只鹰能如此温顺可爱、灵气逼人,如一只豢养在圈的小宠。
见沈烨将纸条纳回袖中,明夫人上前几步,眼里露出期冀,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不知沈大人可否再让您的爱宠现身一观……”
话未说完,沈烨来到窗边,不疾不徐地关上窗,长袖滑落,露出腕骨上的念珠。引得身旁陈怀柔的目光一顿,原来他也信佛。
沈烨语调很平,“抱歉,明夫人,他并非爱宠,也不喜他人触碰。”语气虽淡,却并无商量的余地。
明夫人脸一红,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沈烨又示意身旁的玄英,“夜色已深,我让玄英送夫人回府。”
明夫人松了一口气,得亏沈烨修养到位,没有将她晾在一边,便顺着他的话下阶,“那就多谢沈大人,妾身先告退。”
待三人走后,屋内滞留下三种不同的脂粉味,虽不难闻,但他并不喜,遂推开窗散味。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那夜姜云簌跌入自己怀里时,她身上那浅浅的茶花香,莫名地有些好闻。
可一想到刚才字条上住持写的那句。
姜姑娘遣人砍了你的梅树。
沈烨就有些头疼。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他叫板儿,有些难缠,又想起她收下沈拾安的药膏,却拒绝他送的凝香膏。
有些不知好歹过头了。
沈烨心中隐隐升起一抹不畅,无欲无求如他,一时竟不不知为何会有此感受。
画舫楼下传来明夫人的赞叹声,“这沈大人可真是一表人才,学识渊博,比你那大老粗的父亲不知强哪里去了。”
陈芳菲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
陈怀柔忙去扯明夫人的袖子,眼神示意身后,小声道,“母亲,快别说了,那护卫大哥跟在身后呢。”
……
次日,雾蒙蒙的天又飘起砭人肌肤的雨来。
沈府扶风院内,靠墙的两株星花玉兰吐出娇小花苞,细雨滴落在花苞上,攀不住又滴落入地。
正屋中烧着地龙,绿釉青鹤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松墨香,屋内暖意融融。
沈烨一身瑾瑜色杭绸直裰坐在紫檀木官帽椅上,神色肃穆地握着公函,一扫而过后,熟稔握笔加以批注。
檀木玉兰纹翘头案上整齐地堆着一摞摞公函,这些都是今日竭待处理的公函。
烛火已燃了一半,烛台里浸满蜡泪,玄英上前拨亮火芯子,低声道,“老太爷来信,问老爷今岁生辰宴是回青州置办?还是就在金陵办宴?”
沈烨闻言一愣,印象中,在青州卫家的那段时日,每岁生辰宴只草草一碗长寿面解决,用完后便刻不容缓地去书房完成夫子留下的课业、去后院练习武师傅教授的拳脚功夫。
外祖父素来严苛,认为与课业无关的东西都会玩物丧志,是以生辰宴都是潦草一过。
如今外祖父却亲自提起,且有大办的意思。
沈烨稍作思索,“就在金陵,不回青州,送些今岁新产的茶叶与土仪过去。”卫老太爷爱饮茶。
玄英点点头,看着地毯上的“寿”字纹,蓦地想起什么,又问沈烨,“那是否要给表姑娘们带些胭脂水粉?”
沈烨摇摇头,言简意赅道,“不必。”卫家乃百年大族,怎么也不会亏家里小辈的胭脂水粉。
窗外玉兰发出淡淡冷香飘进屋内,沈烨偏头望去,想起万寿居的红梅。
“啪”一声,沈烨撂下手中公函,起身往外走去,“备马,去慈恩寺。”
玄英眼皮一抖,他从未见过沈烨会在公务为处理完之前就去做其他事,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会是因为姜姑娘吧?
不敢耽搁,忙去木施上取下鹤氅跟在沈烨身后。
沈烨一踏出门,周管事正端着一碗药走进院里,见他要走,忙道,“老爷,先把药喝了再走不迟。”
沈烨闻着那苦涩的药味,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接过木碗,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
姜云簌采了一大篮子梅花,让青霜交给膳房的小师傅去做,做好后匀给大家一起吃。
梅花粥做好后,还余下许多,青霜又做了一些梅花糕。
寮房内烧着炭盆,这炭显然没有沈烨用的那炭好,用起来灰与烟直冒,姜云簌嫌弃地将炭盆移到角落。
刚熬好的梅花粥热气腾腾的,梅香扑鼻,最适合这阴雨绵绵的天儿。
姜云簌右手舀起一大勺,左手捻着一块梅花糕,一口粥,一口糕,吃得不亦说乎。
“嘭、嘭嘭。”寮房门被拍响。
姜云簌头也未抬,嘴里喝着粥含糊不清道,“青霜,去开门。”
拉开房门的那一刹,四目相对。
姜云簌呆住,门外是沈烨,一身玄色鹤氅,木着一张脸,眼神冷冽。
嘴里的粥还未来得及咽下,左手的梅花糕也只咬了一半。
姜云簌只觉颊边火烧火燎般,像是要把她点着了。
失礼又失态。
姜云簌用手帕擦擦唇角,轻咳一声,声音轻柔道,“不知沈大人造访,还请多多担待。”
沈烨目光落在她绯红的颊边,而后快速移开。
砍了他的梅树,她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当着他的面吃糕用粥。
姜云簌依旧是白日那身装扮,青梅色衣裳衬得她活力十足,素着一张脸,只看你时,眼里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看着眼前这双湿漉漉的褐眸,沈烨有些怀疑,她真的遣人砍了树?
但食案上的梅花粥与梅花糕是不争的事实。
第11章 晕倒
◎贪恋◎
屋外霖霪霏霏,天色晦暗。
沈烨站在青瓦屋檐下,身侧玄英撑起一柄宽大的二十四骨油纸伞,风雨不沾身。
伞下,沈烨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
他的目光定在食案上,眼底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姜云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些发怵,垂首避开沈烨的目光,心虚地绞着手中软帕。
那梅花毕竟生在万寿居,她这般不问自取,便是偷盗行径。只是,他为何会知晓,还是他有其他要事,可为何不去万寿居反而来她这里?
沈烨瞥见她的小动作,像是偷吃甘荀的兔子,被发现后瑟缩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但只要你稍不注意,它便会两腿蹬你一脸土。
姜云簌今日穿的是件对襟长衫,鸦鬓仅用一只白玉梅花簪高高盘起,垂首时,皓白细长的脖颈弯出漂亮的弧度。
就这样不加遮掩地,暴露在沈烨眼皮子底下。
与黑沉的天色相比,白得晃眼。
沈烨长指无意识地滑拨着腕上念珠。
复又垂眸瞥向那尚显幼态的脸,确是小,怕是比菱姐儿也大不了多少。
回过神来后,沈烨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盯着她看了如此长的时间,遂匆匆移开视线。
沉声问,“姜姑娘可有话予我说?”
若她如实相告,念在她年岁小不懂事的份上,他可以不予计较,稍加劝诫即可。
姜云簌闻言,他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堂堂首辅,竟吝啬至此,一点梅花都舍不得。
真是古板又吝啬。
想到日后还要千方百计讨他欢心,姜云簌只觉眼前一黑,但却又不得不如此。
而后见她昂首轻咬着红润的菱唇,眼中一片迷茫,声音很是委屈道,“沈大人想要我说什么呢?”
“想必大人也看见了,这梅花粥、梅花糕皆是用万寿居的梅花所做,小女前段时日吃什么都没胃口,那日有幸尝过沈大人命人做的梅花粥,总算有些胃口。”
“今日实在馋得慌,才去万寿居摘了些梅花来,若沈大人执意要个说法,云簌也别无他法,但凭处置。”
说完只见她又犹疑一瞬,“只是,只是千万别告诉我父亲、母亲。”
姜云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好不凄惨,好似他若再说一句,她便会落下泪珠子来。
一旁的玄英见了都于心不忍,可沈烨仍旧无动于衷,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语调冷肃问道,“你说你只是摘了花?”
姜云簌一愣,木然点头,什么叫只是摘了花?
沈烨唇角冷冷往上一扬,好得很,谎话连篇,遇事只知逃避,若是家中小辈,早已请出卫家家法。
沈烨转身走出檐下,声音比来时更冷,“还不带着你家姑娘跟上?”
说完负手没入濛濛雨雾中,腕上的念珠露出一小段。
姜云簌看到,有些怔然,这人竟还信佛?不过信佛又怎样,还不是冷漠又残忍!
青霜抖开披风往她身上披,外面飘着雨呢,沈大人身为男子都批着鹤氅,姑娘作为女子只能是更畏寒。
哪知姜云簌摆摆手,长睫轻颤,“不用,你别跟上,我有打算。”
姜云簌顶着细雨亦步亦趋跟在沈烨身后,连伞也未撑,身后青霜张张嘴又合上。
沈烨与玄英步子迈得大,加上此刻沈烨余怒还未消完,很快姜云簌就远远地落在两人身后。
到了万寿居后,沈烨扭头见姜云簌还未跟上,吩咐身边的玄英。
“去看看。”
甫一说完,姜云簌便脸色泛红,微微喘着气出现在两人面前,红唇微微翕动。
沈烨一眼瞥过,而后愣住,她未撑伞。 姜云簌浑身被细雨浸透,衣强乖顺地贴在纤瘦身躯上,勾勒出少女初露端倪的玲珑,在雨中瑟瑟发抖,急需得到庇佑。
高热初退,姜云簌身子本就未调理好,冒雨走到这里,体力早已不支。
哪只沈烨还有闲情捉弄她。
“转过去。”沈烨陡然出声。
不知他是对谁说的,姜云簌与玄英两人同时转过身。
沈烨的本意是让玄英转过去,姜云簌身为未出阁的女子,按理说,他与玄英都得避嫌。
哪只两人都会错了他的意,沈烨心里哭笑不得,从小到大,还从未有过此种心境,倒是新鲜。
只是他面上不显,依旧一副凛然样,瞥过一眼瑟瑟发抖的姜云簌一眼,“玄英留在此处,你随我来。”
眼前有一瞬的晕乎,姜云簌晃晃脑袋强忍着不适默默跟上,也不知这老古板究竟要做何。
……
两人来到后院檐下拐角停住,沈烨霍然转身,目带审视,声含冷峭道。
“姜姑娘,做错事便要受罚,一味逃避只会适得其反。”
“这几颗梅树……”
沈烨边说边转过身,除去花瓣稀疏些,六棵梅树完好无损地立于墙角。
沈烨拧眉顿住,住持不是说她遣人砍了梅树?
姜云簌脑袋昏沉沉道,脸色苍白,忍着不适问完最后一句,“梅树怎么了?”
纤瘦身影轻飘飘往下倒去。
沈烨向来波澜不惊的双眸浮现一丝涟漪,身体反应比脑中的想法更快,什么梅树梅花全抛在脑后。
待他牢牢将人接住后,他才发现此时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与不合适,以及那细得惊人的纤腰,一折就断。
女子温热潮湿的身躯隔着鹤氅紧紧贴在他身上,温暖的舒适感传遍全身。
沈烨垂眸凝着面前娇花儿一样的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了不让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以及太过亲密,沈烨只是一手圈揽住她,一手垂在身侧。
可女子极没有安全感,委屈着一张脸将细臂不停地在他身上攀着、摸索着。
她这般一阵乱摸,沈烨清冷面容逐渐涨红,呼吸不再平稳,可他又不能撒手不管。
这女子,简直是胆大妄为至极!
玄英见后院两人久久不出来,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想想还是过来看看的好。
哪知会撞见从不近女色的大人竟紧搂住姜姑娘不放。
玄英正要说话。
沈烨一个眼神飞过去,玄英忙捂住嘴。
沈烨脸上依旧维持着往日的那股云淡风轻,怀里女子似又起了高热,想了想,又扯下身上的鹤氅紧紧裹住女子纤细身姿。
鹤氅又长又大,将姜云簌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常人难以辨认。
接着双手打横抱起她,抱起她的那一瞬,轻飘飘,没有一点重量,太瘦了。
沈烨平静下来的心不知为何一刺。
抱着她步履稳当地往院外走去,边走边吩咐玄英,“去备马。”
注意到玄英惊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只是身体有疾,不是废了。”
玄英呵呵一笑,忙去备车。
刚出万寿居,就见姜云簌的贴身婢子撑伞守在门外焦急地张望。
青霜见沈烨出来,怀里抱着什么,仔细看去,那身形不就是自家姑娘。
也顾不上失礼,匆忙上前。
沈烨抱着姜云簌略微往后一退,攒着眉,“身为奴才却任由主子在雨里奔走,不管是何原因,都不应当。”
青霜听完吓得立即丢下伞跪在地上,不停道,“婢子知错,婢子知错。”
看着地上抖个不停地青霜,怀里的女子事不关己地昏睡着,沈烨心里越发浮泛起烦躁,她的婢子,关他何事?
“行了,你家姑娘许是又起了高热,一直待寺里也不是办法,我先送你家姑娘回府,姜大人那边我自会去说。”
青霜连声感谢,抹着眼眶,“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须臾,沈烨抱着姜云簌上了马车,玄英在外驱车。
马车周围悬着厚厚的锦帘,车内燃着一个火盆,热意十足。
鹤氅裹着姜云簌,他只穿了一件直裰,一路走来,早被雨淋湿。
将怀里的人放在上首他常坐的位置上,那里垫着一层雪白柔滑的毛绒毯。
他从不用引囊,习惯了正襟危坐。
可靠坐在毛绒毯上的女子显然不习惯,背后的车壁硬邦邦的,还是毛绒毯更舒服。
姜云簌脑袋一歪,身体软软地斜趴在毛绒毯上,绯红的小脸往上蹭蹭。
沈烨坐在左侧,扭头看去,看不惯她这东倒西歪的模样,于是坐回她身侧,单手垫在她脑袋下,缓缓往上抬。
中途触到她的耳朵,与她娇容截然不同的温度,冰冰凉凉,沈烨掌心一抖,心也跟着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