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姐姐去了县里头,就能帮我带一双城市里的袜子回来啦。”艾叶子笑眯眯地伸出小脚丫,说。
艾丽梅帮她穿着袜子,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冰凉的指尖碰到艾叶子软软的脚丫:“等我发工资了买给你,蓝的白的灰的,各一双。”
顿了顿,瞪了艾温华一眼:“一只也不给你买!”
艾温华面无表情,艾叶子趴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早饭是一盘毛豆、一碟萝卜干和稀饭。
艾子年秃噜秃噜吃的飞快,抹了抹嘴巴,打了个饱嗝。
“四哥哥你恶心死啦。”艾叶子放下瓢羹,抗议说。
艾子年不理她,端端正正坐好,对着艾丽梅和艾温华:“我,要去看道歉会!”
“作业写完了吗?”艾丽梅冷笑。
“写完了!”艾子年理直气壮地说。
“好。”艾温华点头,“回来我查。”
“哎别别别,”艾子年连忙说,摇着艾温华的手,连连陪笑,“哥你让我去吧,我人小,又灵活,帮你占位置!”
“道歉会很短,站着开,不需要占位置。”艾温华被他摇得直皱眉,不动声色。
“让四哥哥去吧。”艾叶子小声说,“姐姐这件事,毕竟是大事。”
艾温华想了想,勉强点头。又补充一句:“看好叶子。不准捣乱。”
艾子年一蹦三尺高:“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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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会没必要动用礼堂,只是简单地在公社门口圈出了块地,拿大喇叭吼着宣传两句,就有一群人围了过来。
人群中,艾子年探头探脑,趁艾温华穿过人群往前面走,一把拽过艾叶子,凶凶地说:“喂!看在你今天帮我说话的份上,你跟陈虎子那小子鬼混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艾叶子内心:……谁要你不计较。
表面还是乖乖地点头,笑出了两个可爱的笑涡:“哥哥真好!谢谢哥哥!”
艾子年顿时不凶了,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小声说:“陈虎子那小子,就他,还想和我抢妹妹,也不看配不配……”
艾叶子抬脚开溜,艾子年忽然叫住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喂,我和你说件事。我昨天睡得晚,听老爸和哥哥他们说了,那个陈虎子可真不简单……”
“子年。”艾南卓忽然走过来,拍拍艾子年的肩膀,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山坡,“别聊了,带妹妹到那边去。那边没什么人。”
艾子年“哦”了一声,拉着艾叶子就跑。
艾叶子跑得踉踉跄跄,好容易爬坡上,坐下的时候,刘秋水已经走到公社门口,手里拿着张纸。
艾叶子眯起眼,似乎能看见她在读,却根本听不见她在读什么。
第18章
围观的人显然也这样想,纷纷抗议:“太小声了!大声点!”
“别扭扭捏捏!道歉就是像你这样道的?”
刘秋水一张小脸白的和刚刷过的墙似的,细弱蚊蝇的稍稍声音大了点。
观众显然不满意,起哄的更大声了。
“哎哟你看这刘秋水,”艾子年津津有味地翘着一只脚看闹剧,“那天喊的不挺大声的。你听听你听听,劳改了这几天,人都给改哑了。”
艾叶子笑得直不起腰,刚擦了笑出来的眼泪,抬头,就见自家大哥艾南卓拿这个喇叭走到刘秋水面前,非常有礼貌地递给她。
人群哄笑。
刘秋水咬着牙接过,艾叶子这么远看过去,都能看见她素白的脸迅速脸涨得通红。
刘秋水接过喇叭,两三次一拿过来就掉地上,一掉地上,艾南卓就帮她体贴地捡起来递给她,人群就哄笑一次。
第三次的时候,艾南卓温和地说了句什么,刘秋水脸刷的青了,这才拿稳了喇叭。
很久以后,艾叶子才知道大哥说的那句话是——
“喇叭要是摔坏了,只能让你赔了。”
“我对1975年1月1日陷害艾丽梅一事,表示深刻的反思和忏悔……”
“当日,我误认为艾丽梅蓄意报复,剪坏我的舞鞋以阻止我上台表演,实则并无此事。本人过激的行为对艾丽梅产生……”
“这刘秋水怎么还不承认是她自己剪坏的舞鞋?”艾子年皱眉,捅了捅艾叶子。
“我也不知道。”艾叶子无辜地摊手,“没人能证明吧?”
“就这么放过她了……哼。也就劳改半个月就给放出来,就应该让她劳改个五年十年,弄死她!”艾子年愤愤地说,拳头狠狠砸在了泥土地上。
嘭的一声,艾叶子吓了一跳。
说话间,刘秋水的道歉已经到了尾声,她转头看向艾丽梅,鞠了一躬,本身的声音很小,透过喇叭传得又远又清晰:“……请你原谅!”
艾丽梅看了眼她,轻轻摆了摆手,一手从她手里接过喇叭,声音洪亮地说:“我接受刘秋水的道歉。”
众人哗哗哗一片掌声。
刘秋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从中央走向人群的步子都是抖的,最后被陈书记拽了一把才勉强拽了下去,围观的人又爆出一阵大笑。
然后是盛丹珍。
盛丹珍倒是淡定很多,脸色同样苍白——不过她的脸本身就白。
不是刘秋水细腻的江南水乡的白,也不是艾丽梅透红健康的白,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冷白。
盛丹珍问都不问,向一脸冷淡的艾丽梅要来喇叭,还温柔地向她道了声谢,笑了笑。
开头也是和刘秋水差不多的道歉的话,说到后面,话锋一转。
“……但是有件事很令我担心。”
“剪坏丽梅姐舞鞋的真凶还是没有抓到。到底是谁剪的,为什么剪……这点没有水落石出,这件事就没算完。”说到这,盛丹珍忽然穿过人群,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艾叶子身上,几乎是有些羞赧地笑了,“我真的很希望这件事能尽早查清楚,为秋水洲拔出邪恶的爪牙。”
说到这,艾子年顿时气炸了:“这话什么意思?污蔑我姐姐不好好道歉,提这个干什么!这可是道歉会!道歉会!!”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大的连喇叭声都改过了……
“是啊,这舞鞋到底是谁剪的?”
“不是艾丽梅,会不会是艾丽梅叫人来剪的?”
“胡说八道,要是这样,陈书记他儿子怎么这么巧……”
陈书记连忙抢过喇叭控场,宣布惩罚结果。
两个人劳改到此结束,刘秋水情节严重,逐出宣传队,改到生产队厨房做杂务人员,连做菜都没有资格。
盛丹珍受人蛊惑,情节较轻,通报批评后留在宣传队观察。观察期间加入生产队,学习开拖拉机。若表现良好,两个月后就可以回到宣传队。
道歉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开,艾叶子眉头皱了起来,这盛丹珍到底猜了多少?
猜到了也没用,就算真查出来是陈虎子干的,这黑锅也套不到艾家头上。
说起陈虎子……
艾叶子忽然想起来,扭头问艾子年:“喂,你之前说陈虎子什么来着?”
艾子年刚刚被盛丹珍一番话气得不轻,这时糊里糊涂的:“你说陈虎子?陈虎子怎么了?”
艾叶子咬牙切齿地提示:“你听爸爸和哥哥……”
“哦哦哦……”艾子年恍然大悟,一拍手,“你说这个啊。陈虎子他爹之前大有来头,出了事,才来秋水洲避避风头。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保不准哪天就走了,你离他远点啊。”
听了这话,艾叶子愣了一下。
她仔仔细细想着陈虎子这从头到尾做出的事……确实不大一样。
有时就连她这壳子里装了个成年人灵魂的都比不上。
艾叶子想了想,说:“能乐呵一天是一天吧,先玩。”
艾子年哼了一声:“你倒心大。”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枯黄的草从遥远的茫茫河水铺向脚下,两道人影向他们走来,在不远处停下。
“叶子,子年,我们回家。”艾南卓温和地说,艾温华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时也有些许温和。
“姐姐呢——”艾叶子把小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喊道。
“姐姐去宣传队训练了。”艾南卓慢慢走到艾叶子身边,轻轻摸摸她的短发,“又长了一点儿。过年去剪,还是留起来?”
艾叶子:“留起来吧,我去找姐姐啦!”
“知道宣传队怎么走吗?”艾南卓无奈地问,“你好像没去过。”
“我送她。”艾温华忽然说。
“行。”艾南卓点点头,“我回家,子年山上砍柴火去。”
“不——”
艾子年还没说完,就被艾南卓摁住了头。
艾南卓微笑着说:“你们走吧,我盯着他。”
艾子年嗷了一声,话还没说完就被揪着走了。
艾叶子乖乖跟在艾温华身后,从小坡走下,拐了几个弯,穿过高高矮矮的木头或者石头房子。
绕过几个篱笆,眼看宣传队的砖瓦房就在跟前,艾温华转过头,看着艾叶子,问:“是你,还是陈书记的儿子?”
第19章
艾叶子心里咯噔一声,捂着脑袋装傻:“什么我和虎子。哥,你说的我听不懂啊!”
艾温华沉静地注视着艾叶子,半晌,蹲下身,轻轻帮她理着凌乱的头发,说:“头发都乱了。”
艾叶子歪了歪头,偷偷瞥了眼艾温华。
刹那间只见艾温华眼神温柔,唇角略微上扬,这是在……笑?
哇,穿越过来第一次看到二哥笑!
艾叶子兴奋地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看第三眼的时候,艾温华不轻不重揉了下她软软的小脸,无奈:“不要调皮。”
顿了顿,艾温华蹲在艾叶子身前,上半身支着,臃肿的灰蓝色棉袄因他颀长的身形竟显得竟笔挺,他一只手搁膝盖上,白色的麻手套和灰蓝的毛线袖口间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你们做的这些事,瞒一瞒不太聪明的刘秋水、不懂全貌的外人也就算了。”艾温华轻声说,“我,大哥,还有其他村干部,或多或少都能猜到一点。这种时间点,会干出这种事的,不是你,就是陈书记的儿子。”
“无论是不是你设计的,这件事不往下查,是卖我们艾家一个面子,也是牵涉到陈书记那边,不要以为你们做的事天衣无缝。”
“二哥你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啊!”艾叶子睁大了眼睛,装着天真,苦恼地眨眨眼,“刘秋水不是坏人吗?陈虎子人很好,陪我烤老鼠,还分我花生吃!二哥你喜欢吃花生吗?”
艾温华闭了闭眼,选择性忽略艾叶子的装傻:“那天早晨,你和陈书记的儿子先我们一步去礼堂。”
“那是因为我迫不及待想去找姐姐!”
“你找丽梅,为什么不去更衣室找,跑去食堂?”
“我迷路了嘛!”
“……”艾温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做这件事的原因。只是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事,能不能相信你的哥哥姐姐和爸爸,让我们来帮你?你毕竟小。”
“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艾叶子捂着耳朵,疯狂摇头。
开什么玩笑!如果反派一家能处理清楚,那原书也不会落到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了好伐!
更何况,现在刘秋水已经不是原来的刘秋水了,她重生了,现在的她,是刘•钮祜禄•秋水!
艾叶子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变数,她不能坐视不管。
艾温华看她这副啥都不听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要是高考没有取消,你估计能考个清北。”
艾叶子惊讶地看着艾温华:“二哥,你想考清北吗?”
艾温华没有说话,牵起艾叶子的小手,放慢了脚步,陪她在泥土地上,慢慢走。
寒风呼啸,吹得艾叶子小脸红通通的,她握着二哥戴着手套的手,走得踉踉跄跄。
一直走到宣传队的门前,艾温华轻轻拍拍艾叶子的头,温声说:“进去吧。”
“二哥再见——”艾叶子晃着手,哒哒哒往里边跑,就在这时,她听见自家二哥轻轻叹了口气,还有清晰得让人想听不到都难的一句话……
“做梦都想。”
艾叶子回头时,艾温华已经走了。
艾叶子想了想,转过身,继续往砖瓦房里头走去。
她忽然想起了艾温华在原书里的结局。
原书里,刘秋水的哥哥刘云旗,在生产队的农作物研究所工作,艾温华恰好是他那队的组长。
因为艾叶子的缘故,艾温华处处为难刘云旗,挑粪、扛粮、栽树……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该他做的,不该他做的……一股脑儿全扔他头上。
刘秋水每天看着刘云旗手长厚厚的茧垂泪,两兄妹相依为命……最后刘秋水发达的时候,趁着机会把刘云旗遭遇的一切通通说了出来。
艾温华因此被革去职位,进了劳改队,一去就是五六年。
等出来的时候,艾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就物是人非。
艾温华参加高考,可他早就好多年没碰过书本,考了七八年也没能考上。
太惨了太惨了……
艾叶子捂着脸,头开始秃,三姐的事完了,她又要开始督促二哥好好学习!不要和刘秋水的哥哥抬杠!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一个女声正在厉声呵斥,隐约还有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艾叶子耳朵不由自主一竖,认真听了一下。
艾叶子如果是猫咪的话,此刻浑身的毛应该都炸开了!
这不是自家三姐——艾丽梅的声音吗!
艾家的小辣椒总算忍不住,在事情快结束前,终于和刘秋水掐上了。
说是砖瓦房,实则是一块荒地上盖两座房子,期间再搭上几个堆杂物的木棚,就算是宣传队的基地。
艾叶子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七拐八弯转了了半天,终于在一座堆着杂物的木棚前看到了艾丽梅和刘秋水。
“你哭什么?当初你想打叶子的时候不是硬气得很吗?”艾丽梅轻声说。
“我……我……”刘秋水抽噎着,“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我就这条命……你拿去,你拿去算了!”
艾丽梅冷笑一声:“谁要你的那条贱命!”
“啪!”
清脆一声响,艾丽梅狠狠扇了刘秋水一个耳光。
刘秋水整个人哗地倒了下去,狠狠摔在黄土地里,怀里抱的一大堆开水壶、双喜脸盆、毛巾衣服……哗啦啦全部散了一地。
想必是回宣传队整理东西时,和艾丽梅撞一块去了。
完蛋。
艾叶子心里咯噔一声,忽然冲了上去,紧紧抱住艾丽梅……的一只腿。
原谅她身子太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