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丹珍温柔地笑了笑,讽刺地看向艾叶子:“像你这样泡蜜罐你长大的女孩,应该听都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吧?艾丽梅想学跳舞,每逢寒暑假,你爸和你哥就合计把她送县里去;要是有什么汇演,听说你两个哥哥还会帮着她包揽家务……我呢,我呢……”
艾叶子轻声说:“但是姐姐不能……害人呀。”
“害人?”盛丹珍淡淡勾唇,“今天早晨,我凌晨一点就起来,给爸爸和弟弟洗衣服……忽然看到妈妈在做葱油饼,我高兴疯了,还以为她是记起我今天汇演,不想让我空着肚子上舞台。结果你猜怎么样?”
“那个葱油饼是她做给陈书记他儿子的。”
盛丹珍摇着头,笑得花枝乱颤,“我早该知道,我妈一直觉得我是拖油瓶,她、温大凡、我弟弟才是一家人!温大凡可以为了弟弟花钱如流水,却连给我换一双舞鞋的钱都没有。我求啊求想吃得流口水的葱油饼,瞧瞧,她给了陈虎子。而陈虎子呢?”
“你丢掉的那张油皮纸,是我妈前几天特意去供销社买来的。”盛丹珍看着艾叶子,一贯掩饰得极其温柔平静的眸子露出一丝疯意:“陈虎子随手把葱油饼给了你。你把它当成零嘴,满不在乎地就给吃了。”
陈虎子忽然拉住艾叶子,抬脚往外走去:“走,她和她弟弟一样,脑子不太正常。你不要听她说话。”
艾叶子刚想说什么,就听身后的盛丹珍开口:“你不是想知道那场谈话我们后半截说了什么吗?其实只说了两句而已。”
……
几天前,礼堂。
见是灯光架倒下,刘秋水和盛丹珍都松了口气。
盛丹珍往后退了两步,细声细气地说:“刘姐姐,我是真的不想靠歪门邪道,真的。”
刘秋水轻轻笑了一声:“丹珍啊,我是在帮你呢。不然就你们家对你弟弟的重视,你觉得,你爸什么时候会把你嫁出去,给你弟弟换嫁妆啊?你等不起的。”
盛丹珍的手一点一点握紧,指尖慢慢陷入掌腹。
刘秋水绕过她,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嫣然一笑:“你说那艾丽梅和她妹妹叶子,到底哪点比你强了,一个傲慢一个天真,凭什么就能过得那么好呢?你真的不想……”
说罢停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盛丹珍。
那张揉皱了、随手丢下地上的油皮纸……看见妈妈切葱揉面的刹那惊喜……还有看妈妈把饼热情地塞给陈虎子瞬间的绞痛……
“好,我考虑一下。”盛丹珍听到自己木讷地说。
……
陈虎子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艾叶子看他满脸的不耐烦,就知道他开始后悔带自己来到这里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陈虎子拉着艾叶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帮盛丹珍把教室门锁上时,忽然听里边传来一声轻笑。
“刘秋水她还不承认舞鞋是她自己剪的吗?”盛丹珍问,声音细细糯糯,一点攻击力也没有。
没等他们回答,盛丹珍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承认也没关系,艾家没一个人是好惹的,她肯定在舞蹈队混不下去了。”
“盛姐姐。”艾叶子忽然开口,认真地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伤害别人啊,你这样做,书上说是不对的。”
陈虎子拉着艾叶子就往楼梯口走,不耐地说:“你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她疯了,脑子不正常。”
“哎你走慢一点……”艾叶子被拽得歪歪倒倒,几次差点摔地上,气急败坏地叫道。
快走到楼梯口时,艾叶子听到一个疲惫的声音:“我真的很想坚持梦想。可是,我太累了。”
走出实验楼时,看守实验楼的阿姨正坐在靠背藤椅上仰着头打盹,最后一缕阳光被遥远的山峦吞没,黛青色的天空几朵云如墨水染过。
还了钥匙,艾叶子和陈虎子决定走回家,两人并排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冷风吹来,艾叶子缩了缩棉猴儿,冷的打了个喷嚏。
“出来玩也不会穿多一点,笨死了。”陈虎子瞅了她一眼,嫌弃地说。
艾叶子抗议:“谁知道你会带我去这里呀?”
陈虎子哼了一声。
“虎子。”艾叶子缩着脑袋走路,低头趁着昏暗的天色,仔细避开石头路上的坑洼,闷闷地踢着小石子儿,“你知道盛丹珍没有疯,我也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陈虎子撇了撇嘴,“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这个也可怜那个也可怜,每个人都用这个理由,嫉妒你一下,害你一下,那你还活不活了?”
艾叶子想了想,觉得连小孩子的想法是都这么敞亮,自己就更不应该多纠结这件事了。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家家户户亮起朦胧的油灯,淡淡的微光照亮了前路。
末了,艾叶子又想起一个问题,郁闷地说:“……所以鞋子到底是不是刘秋水自己剪的啊。”
“当然不是。”陈虎子很自然地回答。
艾叶子只是想抱怨一句,没想到陈虎子能回答的上来,惊讶地问:“你知道是谁?”
“那舞鞋是我剪的。”陈虎子理直气壮地说。
第16章
“你剪的?”艾叶子睁大了眼睛,“你你你……”
“我看刘秋水那么希望自己的舞鞋被剪,我就帮一把她咯。”陈虎子满不在乎地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活该。”
艾叶子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想了想,哼了一声:“反正你年龄小,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
“是啊。”陈虎子坦然地说,“我就是讨厌刘秋水,剪她一双鞋子怎么样了?”
艾叶子:“……你有理。”
艾叶子内心感叹,人小就是不一样,要是艾丽梅剪人鞋子,那就是居心叵测人品不端。
换成陈虎子,小孩子淘气嘛。
此时正值深冬,元旦刚过,离新年还有些日子,四周静谧无声,恰是整个冬天最安静的时刻,两个孩子鞋子踩在枯枝叶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艾叶子忽然说:“虎子,谢谢你。”
陈虎子眯起眼:“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看你认识我才几天,就对我这么好。”艾叶子认真地说,掰着手指头,“请我吃葱油饼,炒花生,还帮我解决了刘秋水的事……”
“帮你捶那个坏人还不如吃重要?被你排在最后?”陈虎子哼了一声,显然被她夸的很高兴,如果有尾巴估计已经翘天上去了。
“名以食为天嘛。”艾叶子乖巧地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笑涡,“天大地大,大不过吃!”
陈虎子被她这番歪理闹无语了,沉默了好久,忽然打断艾叶子的话,“你听!”
“听什么?”艾叶子莫名奇妙,却也立刻停下脚步,枯叶被踏碎的窸窣声停止了。
两个人站在原地,侧耳聆听了一会,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沉重。
终于,艾叶子听见远方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叶子——艾叶子——”
“艾叶子——叶子你在哪里——”
“这是我四哥的声音!”艾叶子睁大眼睛,脸色刷一下白了,“完了完了,我忘记和哥哥姐姐说,我和你出来了……他们一定急死了。”
陈虎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也没用缺胳膊断腿的。”
艾叶子:……
敢情和这人说话都说不到一块去了。
—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全家人都急死了!找了你找了几个小时,大哥二哥三姐现在还满秋水洲地找你!”艾子年逮着艾叶子就骂,看看她旁边站着的、嘴里叼着一根草的陈虎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回事啊你?次次都带着我妹妹鬼混!”
“鬼混?”陈虎子哼了一声,“那你呢?连妹妹都看不好,由着她到处乱跑?”
“你——”艾子年气不打一处来,卷起袖子就要和陈虎子干架。
“行了行了……”艾叶子跺了跺脚,生气地说,“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打架?好无聊啊。”
艾子年不可思议地看着艾叶子:“我还没问过你呢!你怎么整天就和这个鼻子翘老高的人混在一起?”
艾叶子:“他是个……”
艾叶子本来想说他是个好人,想到陈虎子剪刘秋水鞋子的事,喉咙一梗,顿时说不出来了,转了个角度:“他对我……”
艾叶子原本想说“他对我挺好的”,忽然想到陈虎子把她弄树上害她下不来的事,生生把话憋回去了。
艾叶子忍不住开始认真思索,对啊,这陈虎子到底哪里好了,她怎么整天就和他混在一起?
陈虎子又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她就是想和我做朋友,怎么你了?整天管这么多,谁要你这个哥哥。你不要这个妹妹,我要去算了。”
艾子年顿时整个人气到爆炸:“——你要抢我妹妹?!”
“子年!叶子!”
就在此时,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从石头路尽头照过来,艾丽梅、艾南卓、艾温华……艾家的几个兄弟姐妹这算全来齐了。
“陈虎子?”艾丽梅惊讶地看着陈虎子,又看向艾叶子,“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跑出去玩这么久不回来?”
艾温华倒是很清醒,静静看着艾叶子,问:“去哪了?”
艾叶子张了张嘴,打算说实话:“我们去——”
“去秋水洲小学玩了两圈。”陈虎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叶子说,她想去看看她未来的学校,对吧叶子?”
艾叶子思索了一下,点头:“对。”
艾子年狐疑地看着陈虎子:“叶子那么呆,怎么会说这种话?不会是你骗她去的吧?”
艾叶子:“你说谁呆啊?”
“行了。”艾南卓摆摆手,说,“这些都不重要,叶子没事就好,叶子。”
艾南卓严厉地看着艾叶子,第一次加重了口气:“叶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你这样做真的非常不应该。”
艾叶子终于知道为什么四哥艾子年为什么那么怕大哥艾南卓了。
艾南卓不笑认真说话的时候,威压感妥妥的,艾叶子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只能老老实实认错:“对不起大哥,我错了。下次再去哪里,我会先和你们说的。”
艾南卓点点头,转头看向艾温华:“我送陈虎子回陈书记家,你们先走。”
艾温华点点头,打着手电筒,走到艾叶子身边。艾丽梅牵起艾叶子的小手,艾子年气呼呼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你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做了,去哪里,要去多久,必须和姐姐说,听到没有?”艾丽梅絮絮叨叨地说,自从她下定决心要去县城文工团,整个人都变得唠叨许多,真的是长姐如母。
也许是担心她走了后,照顾不到艾叶子了。
“听到没有?”艾丽梅无奈地捏了一把艾叶子软软的小脸,“又发呆!”
“唔。”艾叶子捂着脸,拉长了声音,“听到啦,姐姐——”
“手电筒,一个就能照亮半个礼堂!为了你,我们家硬是向公社借来了四个!你一天天的就会乱跑,现在好了,全秋水洲都知道你不老实了……”
“姐你就说,下次她还是跟着陈虎子到处乱跑。”
一片吵吵闹闹中,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走在石子路上,手电筒的光很亮,连地上最小的石子的影儿都能看得起。
陈虎子说的对,像盛丹珍这样的,她没必要去费太多力气,艾叶子也有艾叶子的责任啊……
比如,守好这个家。
第17章
这些天艾叶子一直挺闲的,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从柜子深处淘啊淘,淘出好几本泛黄的小人书,偶尔没事就翻出来看。
这天是周日,生产队不要上工,学校不要上学。
太阳刚升起没多久,牛乳般的雾气包裹着报纸糊着的窗户。艾叶子窝在床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嫩嫩的小手抓着一本小人书,看得聚精会神。
“这么早起来不起床,干什么呢?”艾丽梅看艾叶子这幅样子,一边套上灰蓝色的旧毛衣,一边扭过头看着她直乐。
艾叶子乐滋滋地把书翻了个个儿,摁着艾丽梅眼前,眼巴巴地说:“姐姐你看!白毛女,舞台剧哦!姐姐会跳吗?”
艾丽梅看着那画儿,上边正画着白头发的喜儿被人扶出山洞,昂着头,向着阳光泪流满面。
艾丽梅眼神微动,扭头不看:“不会跳!我们村的宣传队哪会排这种大型舞台剧啊。”
艾叶子依依不饶:“不要嘛,姐姐不会跳可以学啊!”
艾丽梅套上了花袄子,大踏步走到艾叶子窗前,拎小鸡似的把她从床上拎起来:“别赖床别赖床!”
艾叶子嗷了一声,扔下小人书,紧紧抱着被子:“冷!姐姐冻死我啦!”
艾丽梅手一松,艾叶子就嘭地一下掉回柔软的被子里,哧溜一声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包子。
包子闷闷地说:“姐姐别转移话题,我要看姐姐跳白毛女!就跳那个喜儿!”
艾丽梅又好气又好笑,叉着腰:“你再不起来我走了啊,可没人帮你穿衣服了。”
“不要别人帮忙,我三岁啦,自己会穿!”艾叶子躲在被窝里说,“我不起来,我冷我冷我冷嘛!”
艾丽梅想起艾叶子落水时冻得那模样,心里起了歉疚,软了态度:“行吧,那你多睡一会。”
门嘎吱一声响,艾叶子听到艾丽梅出去了,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准备睡个回笼觉,忽然听到艾温华的声音。
“叶子起床了吗?”艾温华问。
“没呢,赖床呢,懒骨头一根!”
“别叫她。你去哪?”
“你就宠!宠死她得了……我准备去舞蹈队那边。这两天为了文工团这事,郝主任那边在秋水洲小学批出一间教室,给我们练习用……怎么了吗?”
“别去了。”艾温华低声说,“刘秋水、盛丹珍的处理结果下来了。今天早晨要开道歉会,大哥已经过去了……”
艾叶子睡意全无,蹭的一下跳起来,哒哒哒光着脚就跑到门口,昂起头:“我也要去!”
艾丽梅笑着看她:“哟,一有热闹就不赖床了啊。”
门边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来,艾子年囔囔着:“我也要去!”
艾丽梅开骂:“滚滚滚,写你的作业去,去凑什么热闹!”作势就要拿鸡毛掸子抽他。
艾子年早就被艾丽梅打怕了,脚抹油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艾温华则看着艾叶子,皱着眉头:“怎么不穿袜子。”停了停,责怪地看着艾丽梅。
“你看我干嘛?”艾丽梅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这偏心眼也偏太多了吧?我小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宠我。”
“我只比你大两岁。”艾温华说,“那时我也小。”
艾丽梅重重哼了一声,一手抱起艾叶子,走到柜子里翻出一双小小的毛线袜,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都旧了。我走之前再帮叶子织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