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珣眼眸俱是暖色,这时的阿萝,还有床上的阿萝,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看到了。
“等我回来,给阿萝带寺里的青梅酿。”季青珣点了点李持月的鼻子,终于起身去穿自己的衣裳了。
门被打开又关上,李持月端坐着,看窗前颀长的影子走了过去,只走到再听不见脚步声了。
终于安静了,她下意识地摸上肚子。
平坦、轻盈,那个孩子并没有跟着她,也再不会跟着了,李持月不知是喜是悲,因为那几个月的习惯,她还有一丝行动累赘的错觉。
一人在旷室里久久无言,忽然,她将头顶的花枝发冠猛地扯下来,狠狠地砸向了铜镜。
镜碎台倾,李持月喘着气,将身上的衣裳全撕扯了。
“秋祝!”
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制的明丽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公主……”见到那狼藉的妆台,秋祝吓了一跳,取出外裳围住李持月,又去查看她的手,“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有伤着?”
她和春信自小是女皇指派给公主的,是以即便公主身边奴仆万千,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们两个也不动如山。
再世为人,听到秋祝的声音,李持月恍惚了一下。
旋即抽出手,捧住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记忆闪过四颗年轻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的样子,她想说话又有一瞬的哽咽。
秋祝不知道公主怎么了,但那深切的哀伤让她莫名揪心,便是女皇薨逝时,公主也不曾这般,“公主怎么了,是和郎君吵架了吗?”秋祝放轻了声音。
“不是。”李持月摇摇头,离开绣凳,抱住了她,两个人一块儿蹲着。
秋祝被公主这一下闹得有些迷糊,但还是抱住了她,轻轻地拍,“公主,有什么事,秋祝都在呢。”
“秋祝,待会出去有人问,就说是你不慎滑倒,砸坏的镜子,知道吗?”
秋祝默然一阵,所以公主这是在找自己兜底吗?她当然点头。
不过秋祝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只是砸坏了区区一面镜子而已,就算价值万金往日也不会放在眼里,为何要瞒着不让人知道呢?还伤心成这样。
李持月终于稳住了情绪,拉着秋祝一块儿坐下。
她说道:“本宫私下已经知道,季青珣这些年在暗中控制公主府的势力,沾手朝堂,如今府内只怕到处都是他的耳目,秋祝,本宫现在只能信你、春信、知情和解意四人。”
秋祝聪明且是她的贴身侍女,单独喊进来也不会被人怀疑,又不会像春信一样单纯,容易露馅,所以李持月才和她挑明,让她提高警惕的同时,也能帮自己做点事情。
前世,因她而死的身边人,李持月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可一下全叫进来未免太醒目了,季青珣多疑,她必须步步小心。
公主这一段话太过突然,秋祝睁大一双眼睛,尚来不及吃透她的话。
秋祝陪伴了公主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公主有多喜欢府中这位季郎君。
从女皇过世,公主独自出宫立府,季郎君就来了,陪着公主熬过了思亲的孤寂,到公主的两位兄长先后即位,季郎君尽心为公主谋划到了如今,深得信任。
何况他还是公主情窦初开之时的相许之人,
公主半个月前才不顾他白衣身份,与他踏过了规矩,便是认定了此人为驸马,连对抗宗□□的勇气都有了。
公主掏心掏肺至此,季郎君这五年竟都只是逢场作戏?
他怎么敢!
怪不得公主今日会砸东西,还这么难过。
几个呼吸之后秋祝理明白了,义愤填膺地问:“那季郎君如此狼子野心,公主要除掉他吗?”
李持月摇头:“就算他死了,手下的人还未死,本宫不能直接杀了他。”
“那公主要秋祝做什么?”她被独自喊进来,公主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李持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秋祝,你去将郑嬷嬷入府以来,提拔进府的奴婢名单拟出来交予本宫。”
秋祝这便明白了,郑嬷嬷也是季郎君的人,她点点头。
“把这衣服扔了,备水沐浴。”
“是。”秋祝退了出去。
—
世人皆知,繁华明都的最繁华处,不是太昊宫,而是持月公主的府邸。
对着气象宏伟的金乌大街敞开着面阔三间的大门,整座公主府占了明都绣春坊的一大半面积,其中高楼台榭不可尽数,金银沉香糊壁,文柏檀香为栏,假山园池若蓬莱仙府,府内连马球场蹴鞠场都有,处处必得穷极壮丽,才是镇国公主府的排场。
此时,在瑶池仙境般的庭院中央,是云蒸霞蔚的应梦湖,巨大的水车将湖水运到了湖心亭的屋顶,屋檐上飞流四注,在四檐落为雨帘,又落回应梦湖中。
人在亭中坐,艳阳高照亦可得遇雨天,盛夏不啻高秋。
李持月用过了早膳,独自卧在自雨亭中沉思,雨幕如珠如线,她也在努力理顺着自己脑中的杂线。
除却岸边的一大圈奴仆,只有知情守在亭内,黑衣少年抱着长剑,一脸的不苟言笑,余光百年如一日落在那美人榻上云鬟雾鬓的公主身上,谨守在界限之外。
“知情,季青珣可找过你?”李持月忽然问。
少年若遭仙人吹了一口仙气,墨色眼眸活泛几分,看向了公主,摇头道:“从未。”
李持月点头,季青珣也从未与自己提过让换一个护卫这种话。
看来他也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
前世宫变她没有带知情进宫,是因为他护着自己挡过李牧澜手下的暗杀受了伤,现在李持月忍不住怀疑,当时究竟是凑巧还是说季青珣也与此事有关呢?
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没有再继续想,比起如今府中未净,她更加在意另一件事。
关于收拢禁军将领,是在韦后之乱时就已提过的。
历来自家人改朝换代,最该拉拢的就是这些人,如今已经两年过去了,季青珣扯着她的旗子办得不错,暗中已归顺了的三位中郎将。
就是不知这些人真正忠心的是谁,季青珣前世就隐藏颇深,他要策反众将,应是不会这么早透露反她之心。
但如今大小事宜都由他来办,别人也难免觉得她这位公主无能,未必斗得过季青珣,才会选择归顺于他。
这件事绝对不能再交由他办了,但立刻叫停,又用什么理由呢?
距前世宫变还有三年,她还有时间,能将局面逐步扭转过来,即使这府中季青珣的党羽一时未能尽除,只要掌握住了禁军,再杀季青珣,便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公主,”秋祝打断了她的思绪,将一份卷轴呈上,“郑嬷嬷入府三年,她换过的人都在这儿了。”
“这么多?”
打开卷轴,李持月霍地从美人榻上起来,长裙曳地,反应引得知情都侧目了。
要全换了还不让季青珣发觉,还真是困难。
秋祝见公主伤神,自己又帮不上忙,便将一旁她素日爱吃的樱桃毕罗捧起。
李持月拿起一个毕罗放进嘴里嚼,开动起脑子,这件事并没有为难她太久。
这公主府的人虽信不得,但她可以能将可信的人召进来,顺便压制一下郑嬷嬷。
—
解意听闻公主召他的时候,高兴地把手里揪的花草都丢了,跳起来整了整衣冠,“公主在哪儿,奴马上过去。”
他是自幼进宫的小内监,因为长得玉雪可爱又没有背景,打小就被人欺负。
遇见公主的那一天,他正被人按在御湖的冰面上,按着他的小内监跟人打赌,自己能不能把他推到湖中心的窟窿里。
彼时宫中还是女皇当政,路过的持月公主见到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凑上来说:“我赌可以推进去。”
按住解意的内监见来的竟然是公主,激动得很,“公主说能推进去,那就一定能推进去。”
那一刻,解意都要绝望了。
他被按着头颅,看向那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觉得她真是好看,也真是可恶。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
公主却指着他,笑着对那内监说:“本宫跟他赌,赌你能被推进去。”
解意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内监也傻了眼,怎么一句话的工夫灾祸就到了自己头上。
但公主的命令谁敢违抗,他只能松了抓住解意的手,下一瞬,按人的被按到冰面上。
“推吧。”她笑得软甜。
欺负人的内监被推了出去,在冰上滑行,公主拿手遮着个帘子远眺,直到望见人坠进冰窟窿中,“扑通——”一声。
公主笑了,看向解意:“本宫赢了。”
从那一天起,解意就得了天恩,能跟在公主身边,做玩伴和侍从。
他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虽然他在一众奴侍中并不起眼,但还是用尽努力,跟着李持月出了太昊宫。
原先每天还能或远或近地伺候公主,但自从公主日渐沉湎在季青珣的温柔乡里,连他都不常见了。
解意还以为自己也像别的侍从一样,要被公主忘了呢。
毕竟他又不像知情一样,有一身武艺做本事,能时时贴身守着公主。
如今又得宣召,他必定得好好表现才行。
第4章
自雨亭前,解意的脚步放慢,低头规矩地走了进去。
“奴拜见公主。”他长伏在地。
李持月招手:“到本宫跟前来。”
解意心中激动,躬身走上前,在榻下跪坐,小心地不压到公主的织金襦裙。
他今年才不过十五岁,脸又长得幼短天真,一心一意地看着李持月时,眼里尽见孺慕之情。
“公主,你都一个月不见解意了……”他微微扁嘴。
李持月抬手抚在他脸上,解意又圆又亮的鹿瞳中泛出惊喜,但又不敢动,只觉得公主今日似是兴致不好,往日神采飞扬的一双眼睛乌沉沉的。
她的手碰了碰解意的眼睛,解意忍不住眨了眨眼。
李持月想问,他被挖掉了眼睛,痛不痛?
继而又嘲自己犯傻,那是前世的事情了,现在的他怎么知道呢。
一切都还没发生,还来得及改变。
李持月只柔声问道:“这几日可好?”
解意见公主挂心自己,高兴得脸蛋通红,“挺好的,就是见不到公主,奴日日都想着公主。”
“这不就见到了嘛。”
“奴想日日都能见到。”
听着他们絮絮低语,知情默默握紧了手中长剑,这小宦官一向如此不安分,总喜欢黏着公主。
李持月揉揉解意泛红的眼尾,眼珠子轻转,问道:“那这几日可有人欺负解意?”
“没有——”他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是吗,解意再好好想一想,”李持月展开卷轴,“你来看一看,上面谁欺负过你,公主都会——替你出气哦。”
听到公主带着诱哄的声音,秋祝将头扭到一边,忍住笑。
真的要说几个?
解意看着上面的名字,咬起了手指:
“嗯——这个,叫璃儿的,她是前几日郑嬷嬷派在院外伺候的,打扫的时候还偷偷往公主院中看,奴看到了训斥她,她还说奴失宠了,背地里冲公主摇尾巴没用……”
李持月点向下一个名字:“继续,这个呢,有没有欺负本宫的解意?”
“那倒没有,但他是郑嬷嬷的狗腿子,借着公主府的名头,在外头联合德安寺的和尚放贷,还时不时孝敬给郑嬷嬷。”
“拿的是公主府的银子?”
“这个倒不知。”
解意不愧是号称太昊宫的小喇叭,连在公主府也一样耳聪目明,李持月问向谁,他都能说上几句,对李持月来说可算是意外之喜。
说曹操曹操到,郑嬷嬷在自雨亭外求见。
隔着雨幕只看得见岸边影影绰绰的人影,李持月的眼睛却彻底冷了下来,如急速冻起的寒潭,她忆起了郑嬷嬷端来的那碗汤药的味道,真是催搓肝肠,痛彻骨髓……
解意被公主的眼神惊了一下,从未见她如此直白地厌恶一个人,登时不敢再开口说话。
秋祝传完话迟迟不见李持月回答,小心喊了一声:“公主……”
“来得不巧,让她先在外头等着吧,本宫有些困乏了。”李持月说着收起了卷轴,卧在凉丝丝的苏绸狩图迎枕上闭目。
解意忙说:“奴给公主打扇子。”
缂丝团花扇带来阵阵凉风,自雨亭外,盛暑的日头在午后逐渐显出了它的毒辣。
应梦湖边没有种高大的榆槐,那能遮风避雨的连廊也还未允许郑嬷嬷踏上,大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
头顶着烈阳,郑嬷嬷心绪也有些焦躁,听到公主要午憩,她觉得不可思议。目光越过连廊中的奴仆,从水幕看进去,不见公主身影。
“秋祝姑娘,您不会没传话吧,公主怎会不让老奴进去呢。”
她进府时自称是随季青珣一家逃难的家中旧仆,季青珣父母俱亡,她一路辛苦,才能让季青珣读书进京。
这些谎话让公主对她格外礼重,从未有像今日这样慢待,莫非是受了什么人挑拨?
她狐疑地看了眼秋祝。
秋祝直接说:“嬷嬷是有急事这么等不及吗,不若您先去办,公主醒了就等等您?”
郑嬷嬷忙道:“不敢,不敢。”
看过这果真是公主的意思了,她当然没有急事,只是不知道公主这磋磨究竟为何而来。
燥热的天气让人心焦气短,郑嬷嬷年纪大了,站着没一会儿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站到一刻钟,从头顶到肩背,就像烤焦了一样的痛,她身后跟着的奴婢也不能幸免,被汗水打湿了衣裳,还要竭力地守着仪态规矩。
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李持月睁开眼,眸底已然平静,“召进来吧。”
终于等到召见,郑嬷嬷擦了满头的汗,走进连廊的时候眼前一阵阵发晕,差点就要摔倒,幸而身后的奴婢扶了一下。
见人进来了,解意依依不舍地起身,退到公主身后和知情并列而立。
“公主,这位是庖厨新任的管事,今日来拜见公主。”郑嬷嬷刚走入亭中,就向李持月引荐起了身后之人。
跟着的侍女走出一步,向李持月行礼,“奴婢芸娘,见过公主。”
她扫了一眼,便见那女子眉间桀骜未被打散,观之不像惯常伺候人的,“生面孔,府外找的?”
“是。”郑嬷嬷答。
她面上谨守礼节,其实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
公主信重她,本以为这件事只是如往日一样走个过场,没想到今日她竟有闲心问起来,果真要为难她到底了?
但其他的人事郑嬷嬷不请示公主也能安排了,但这位新的侍女要管的是公主府的厨房,兹事体大,非得经过公主首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