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只要两个人独自待在一起,多是这般亲近,甚至李持月更喜欢赖在他身边。
要是这些依恋忽然都消失了,季青珣会怎么样呢?
不如你往后只做本宫的谋士。
她能这样说吗?
可昨晚才刚睡过,刚刚还在说什么吃不吃醋的事,这话说出来太突兀奇怪。
眼前的季青珣,说着“降罪”,面上无半点谦卑知罪的意思,他能接受自己的说法吗?
索性就再另找一个可心的男宠,慢慢疏远他,季青珣够聪明,会知道该怎么退回谋士的位置的。
但无论如何,翻脸绝不是在现在。
李持月咬了咬唇,眼下泛出一点眼泪,说道:“咱们的事说完了吗,你就想这样闹过去。”
忽听她说话带着哭腔,季青珣仰起头看,眼中情绪化作茫然。
李持月扭过身似在抽泣,恨恨道:“解意说得果然没错,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得到了就不珍惜了,今日是放纵刁奴欺辱我,来日是不是就光明正大地往府里带人了?”
季青珣缓缓眨了眨眼睛,还在思索着公主今夜不同寻常的变化是何缘由。
他胸有大略,何尝知道这种小女儿的婉转心思。
不过郑嬷嬷似乎在半个月前隐约提过,女儿家就是这样,身子给了他,一颗心就全系在他身上了,对他虽言听计从,但更会草木皆兵。
阿萝骄傲得很,和自己敦伦本就不合规矩,这一个月最是敏感不安的时候。
阿萝怕是被郑嬷嬷无意地轻视刺激到了,心里多想,才会发散到他身上。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如今白衣身份如此,才让她忧心外人的口舌。
季青珣把自己说服,总算知道她今日这些小脾性是怎么来的了。
他叹了口气:“这府里上下都是公主的,仆亦是,公主为何害怕?”
“你还叫我公主。”李持月似恼了,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不重,被季青珣抓住脚踝,顺势起身坐到她身畔:“阿萝,好阿萝,是我的错,你有不开心的,拿我打骂出气就是,别气坏了自己。”
“本宫是公主,她自己办事疏忽也就算了,连带来的人都敢不敬本公主,要不是解意发现,本宫何时才能发觉身边藏了豺狼?”这句话是李持月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见她显然气狠了,季青珣揉着她的手心,“不是惩治过郑嬷嬷了,怎的还气?”
“她是你的旧仆,你为她抱不平了?”李持月回头瞭了一眼,微鼓着脸颊,眼睫上还沾着一颗泪珠。
季青珣指腹抹去她的眼泪,说道:“做错了事自然要罚,何况府中出了探子这样大的事,说不得是哪府派来的暗探,幸而没闹出什么乱子,才十板子,你已是体恤我良多了。”
“你知道就好!”
李持月扭头看向外边,神色却有几分扭曲。
可恶!她手指抠着围栏。
要是季青珣求情,她就能抓住机会指责他护着旧仆,闹大脾气把人赶出去,要是说这十板子打得轻了,她就敢直接把人打废掉!
什么叫体恤他良多!这让自己怎么痛打落水狗!
李持月闭上眼睛深呼吸。
那边季青珣已经在说其他的事了,“今日去丰德寺带的青梅酿,本想晚膳的时候与你喝,阿萝都不等我。”
“现在喝!”李持月拿过酒壶对嘴灌了下去,干脆把眼前的事混过去。
季青珣见她心中当真不快,心头也无多少快活。
明都最尊贵的公主能有多少烦扰,归根结底,不还是她的郎君没有和其他公主的驸马一样,有一个显赫的出身。
他抱紧了李持月,吻落在她额头:“阿萝,不用等太久,今年科举我会下场,到咱们成亲那日,绝不会让你有任何委屈。”
李持月只顾灌酒压火。
知情提回了水桶,却迟迟未去公主身边,只远远望着。
月辉与灯火,皆映照着亭中的一对相拥的璧人,公主和季青珣有话要说,他只能立在此处。
月上中天之时,季青珣才抱着李持月走出了亭子,往主院走去。那壶青梅酿已经只剩了个空壶,滚落在地上。
知情隔得远都能嗅到了李持月身上的青梅酒香,微微皱起眉头。
一路李持月装醉使劲儿挥拳头,都被他一一躲过了,反累得她撞痛了手肘。
回到主院,秋祝和一众奴婢就扶着公主到汤池沐浴去了,季青珣也去沐浴换衣了。
等回来的时候,秋祝已经帮公主换过了寝衣,扶着人往床榻而去,季青珣听见几声难受的嘟囔,有些自责,不该放任她将大半壶青梅酿都喝下去的。
他从架子上取下帕子,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到半干,坐到了床边去。
秋祝见状,想抢过这份活计:“还是我来吧。”季青珣摆手说不用。
看到他又过来了,李持月难受地嘟囔着:“昨夜之后还有些不适,你先回去吧。”
季青珣只是浅笑,拿帕子擦她的脸:“知道了,我只是留在这儿照顾你。”
那也不行,她装到现在已经很累了,还要和这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在季青珣解她衣带的时候,李持月借着醉意往被子里拱,就是不让他上手,像是在和他捉迷藏一般。
挣动的时候,石榴红的被子被白色的寝衣压在身下,美人醉态如花。
季青珣见她痴态,本是在笑着,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晃现出一幅画面。
似乎……是阿萝躺在皑皑雪地里,身下全都是血,失血的脸苍白脆弱,没有了半分声息……
那腹部隆起,显然是怀里孩子!
情景竟真切至极,好似眼前的阿萝,真的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会这样!
季青珣脸上的笑骤然消散去,深切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应当,怎么会呢……
他唇瓣褪去血色,忍不住俯身紧紧抱住了公主。
温暖的身体告诉他刚刚的一瞬只是错觉,季青珣不知为何会看到那样的景象,那一瞬间的心痛和慌乱竟是这么真切,让他害怕。
李持月被季青珣忽然的举动吓到,不明白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别,我真的不能。”她推着他的肩膀。
季青珣将头埋在她脖颈之中,“嗯,我就是想抱抱你……”
抱什么抱,李持月望着帐顶,郁气更重,她说道:“我喝了酒难受,你压着我胸口了。”
这话说出来季青珣果然放手了。
他理了理公主鬓边的发,说道:“万事我在,你不必有任何忧烦,阿萝,科举之后我便有了功名,你可名正言顺地嫁与我。”
这话听在李持月耳中不啻一道惊雷,嫁给他?
季青珣可真是敢做梦。
她期期艾艾地问:“你真的能考上吗?”
季青珣被她的话逗笑了,捏了捏她可爱的下巴,“那为夫这就去彻夜苦读,必不能让娘子失望。”
说罢,他为李持月拢好被子,走出了出去。
季青珣的离开让李持月松了一口气,但他要参加科举的事却让李持月怎么也睡不着。
季青珣从前不参加科举,是因为在暗处更加方便做事。
如今要下场,只能是他在朝中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再加上公主府的襄助,季青珣进入朝堂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前世,从状元到翰林待诏,再到人人称颂的季相,季青珣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也确实,若他一直是个白衣驸马,便不会有立刻登基为帝的可能了。
她会让季青珣考上科举,成功入仕吗?
当然不能。
李持月指腹摩挲着被面上的绣花,翻来覆去直想到了后半夜。
之后季青珣两日都待在了书房里。李持月则乘着舆车,带着仪仗去往淮阳王府,赴王妃的生辰宴。
他说彻夜苦读,当真就一晚上坐在了书房中,不见出来。
李持月让人时不时送些吃食,回来的人禀报说郎君确实在读书,这倒是让她费解了。
其实以季青珣的学识根本无须再如此刻苦,他甚至可以拿着公主府的印信出入宫中的集贤殿书院甚至是弘文馆,天下藏书都能尽览。
前世能殿试夺魁,即便有公主府撑腰,但那满腹的学识是做不得假的。
敏而好学,季青珣当真一以贯之。
见贤思齐,有这样一个敌人,李持月也不禁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过于懒散了,该寻个夫子才是,她自幼学于女帝跟前,请的可是当世大儒。
不过她上头有两个亲兄长,女帝就放任她且玩且学,所学不过诗书礼义,如今也被大儒羞于提及自己有这样一位学生。
于李持月而言,这些显然不够。
府中的属官不少,公主傅虽被她裁撤了,但要找个大儒做老师并不难,只是,她怎么能肯定那不是季青珣的人呢?
持月公主府历经三代帝王降恩,势力一扩再扩,甚至今圣登位亦得了公主府的拥护,降恩更重,才有了今日食邑万户,府内仪制比肩亲王,位逼东宫的局面。
其实李持月并未不是没有可用之人,只是季青珣的势力掺杂其中,局势在她眼前才分外错综复杂。
不过只要耐心些,她总会把一切都厘清的。
第7章
公主府的仪仗停在了淮安王府门口。
李持月扶着解意的手下了舆车,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沉的,才出了门,风就已经吹起来了,没一会儿就响起了夏日闷雷,树枝狂摇,天彻底暗了下来。
贵人们的府第处处游廊,没有下雨会沾湿衣裙的担忧,但寿宴的活动范围却不免要收拢了起来,马球蹴鞠是没有了,宴会挪到了王府最大的花厅中。
淮安王妃率先迎了出来,“今日不过是家宴,姑姑随意即可,待会儿小辈们上前贺寿之后,再为公主围出一处清净所在,”
李持月随她一道坐在了主位上:“不必麻烦,你先忙去,稍候来与我做伴就好。”
淮安王是李持月大兄长的儿子,在宫变当日遭无子的韦后弑杀,淮安王妃年近三十便一直寡居,今日生辰并未大办,对外说是儿子孝顺,才为她张罗寿辰,请来的也皆是宗室亲眷。
也有几位公主王妃到场,但太昊宫中的圣人未至,便皆以持月为尊。
李持月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大兄长和侄儿薨逝之后,她有意照拂这位侄媳妇和两个侄孙,凡有饮宴,都有一道请柬递到淮安王府,这次王妃生辰,她自然要来。
淮安王妃素知她性情,请了这位上宾入座之后就招呼别人去了。
大靖朝民风开放,花厅中虽男女分坐两边,但中间未隔着屏风,李持月的两位侄孙正在对弈,有教坊司请来的舞伎,依着月琴箜篌轻歌曼舞。
胡姬还未起舞,便坐在席间斟酒行令,厅中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宾主尽欢。
解意随行在李持月身后走进花厅,跪坐在她身后小声说:“公主有没有觉得,您和其他夫人穿得不大一样?”
李持月看看下首簇拥着的各家王妃夫人们,都是明都当下时兴的样式,泪妆高髻,裙摆如繁花次第开放,有似羽衣缭乱竞艳,她再低头自视,都是一样的昳丽华贵,但确有不同。
靖国民风开放,女子的襦裙多为低胸,胸口上是一片腻人的雪白,李持月的裙子却连锁骨都见不到,当真要比别个保守许多。
李持月有些哑然,她这几年赴宴似乎穿的都是这样的衣裳,从前怎么未发现呢?
李持月已经习惯如此了,看别人穿着低领襦裙觉得再正常不过,但每每到了自己,都会下意识地去选那些……不那么凸显婀娜的。
想来从前无人敢多嘴,她才没意识到。
见公主面上疑惑,解意一句话就点破了她:“还不是季郎君说不喜您穿那些,公主府所有的衣裳便都裁高了领子,他处处管着公主,一言一行,但凡觉得您有不妥的,都督促您改了。
就拿您骑马来说,你向来都是跨坐在马上的,可是季郎君不悦,您就像别家小娘子一样侧坐着了,后来马球也不爱打了……
从前诸事解意都看在眼里,不过那时公主满心满眼都是季郎君,解意不敢说。
现在公主终于知道了季郎君的歹毒心思,要处置他了,解意自然不遗余力地让公主保持清醒,让公主明白,季青珣对她的控制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李持月也反应过来,似乎确实如此。
现在这个李持月,是被季青珣管教出来的。
尽管他并不强硬地要求,但总是说:“阿萝,我觉得你这样穿好看。”
“阿萝,这般与人打闹不成体统。”
“阿萝,在外头没我瞧着,胡乱喝酒要出岔子。”
……
总之从穿衣打扮到言谈举止,李持月什么都照他喜欢的来。
虽然知道解意说的是真的,但李持月有点挂不住脸,嘴硬道:“本宫穿什么都好看,如今人人都穿那样,本宫何须追逐那些风尚,这般有古人遗风的穿着……你不懂!”
话虽如此,但之后宴上,她总是频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显然有些不快。
解意知她已经上心,附和道:“公主自是卓尔不群,就算自掩光华,那也是艳冠群芳的。”
李持月不领情:“你去,和知情坐一块儿,”
解意总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忠言逆耳,怏怏地从公主身边,挪到了知情身边去,“你说公主听进去了吗?”
知情八风不动,只说一句:“现在的裙子就很好,多嘴。”
解意不乐意:“你是公主的侍卫,怎么能与那男宠共情,莫非你也想爬床不成?”
说完成功被知情的剑柄在脑门敲出一个大包,他打不过知情,只能对着胡饼怒啃。
那边的李持月已经和堂姐安阳公主,还有归来的淮安王妃投起了骰子。
“是碧油!本宫最大!”
李持月将骰子捞回手里,得意看向淮安王妃,“侄媳,这杯酒该你喝了。”
淮安王妃认输自饮了一杯。
公主本人此时也喝多了,面颊桃红,软软卧在一名胡姬背上。
长裙长曳在地,若一袭朝霞璀璨流泻,宝髻上的珠翠步摇轻晃,胡姬被公主趴着背,珠子一下下扫着她的脖子。
胡姬被冰凉的珠子扫得不住轻笑,那异域的脂粉混着葡萄酒的甜香让人更有些醉了。
胜利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持月公主的报应就来了,一套“论语玉烛”的银酒筹器就被抬了上来,放在女眷之中。
雕画着缠枝卷叶图案的筹筒里放着几十只的令筹,令筹上刻着楷书并鎏金的令辞。
淮安王妃道:“第一支就请持月姑姑先抽。”
李持月抽出一根,念道:“有朋自远方来——上宾自饮一杯。”
安阳公主戴着女冠,鼓掌乐道:“这在座的上宾还有谁,持月,你怎么抽到了自己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