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不是考科举的人该想的事,科举以才选官,所谓的才,只是文才,选的人只是会作一手好文章,有想法的人。
知易行难,不然世人怎说读破万卷书,不如行得万里路,说和做,是不同的天赋,从来都相差得太远。
甚至成了进士之后还远远算不上一个官员,仍要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授官。
究竟能不能做一位合格的官吏,则非要几年十几年来成长证明不可,其中有漫漫长路要走。
其实科举也是才没几十年的东西,诸多疏漏还需要很多年去,才能公平地惠及到每一位考生身上。
或许公主设置这三试的真意就在于此。
陈汲起身,作揖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公主在朝中权势如何,草民不知道,但是这千万的胥吏确实是真正在执办公务之人,草民作为百姓,能见的也正是这些人,他们说什么,草民就信什么。
他们的数量确实远超品官,他们组成了衙门乃至所有有司运行的地基,既在大小政令上是直接接触百姓的,本身又与百姓无多大差别,所谓民情,一个小吏或许比朝中世家出身的官吏更能体察,
公主想重视这些人的用处,草民觉得,可行。”
李持月很欣慰陈汲能明白她的想法,抬手让他坐下:“不错,朝堂上下,哪一处都不简单,还是到处都有人,本宫才能得一个耳目通明。”
公主所说的三考,也让陈汲有了一些启发:“人才人才,究竟什么才算是人才呢?文采风流者是人才,种稻者、打铁者、仵作、木匠……这些又算不算人才?
衙门要的是能写公文之人,能沟通上下,能在百官万民中找得行路之道,而这些,科举却不会考,可是科举长路行过,才发现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再辞官远游,草民不齿。”
一点就透,李持月越发喜欢此人了。
“你当真是知己也,本宫改主意了,咱们真应该出去找家酒肆,好好喝一杯。”
陈汲说的正是她所想,人人皆知就算中了状元,也要等吏部考试,才能授官,授了官,天下举子不过取拔尖的三十人,可谁又能保证,这三十人是官,还是文人?
耗费了巨财办的科举,选出来的人不能办好事,李持月只会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
陈汲拱拱手:“公主过誉了,草民才该多谢公主今日的点拨。”
李持月站前了身,背对着他:“陈汲,不瞒你说,本宫能看得到这些下边胥吏,是因为本宫文采不显,才轻视文人,更看重政果,你可知道?”
陈汲认同了李持月,见她坦诚,忍不住就替她解释了:“公主从未说过读书无用,读书明理,公主只是不认可单单以文才选官,不然公主第一试也不会仍旧沿袭科举之制。”
李持月背着他笑。
看嘛,人心……这不就来了嘛。
她似叹息一般说道:“你果然堪为知己。”
陈汲望去,公主红色衣袍飒飒迎风,眼前的菜园子好像变成了封禅的泰山,而她是手掌天下的女帝,睥睨天下、吞吐河山。
陈汲也站起身来,给她泼冷水:“公主,若单单只在学钧书院里找,怕是选不出几个合乎公主心意的人。”
李持月不拘小节,大手一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三试仅只是一个想法,究竟能不能行还得往后看,摊子铺得太大,小心收不了场。”
陈汲觉得公主说得很对,登时也摒弃了杂思,抱拳道:“草民愿为公主奔走这一趟。”
知情突然说道:“回来了。”
话音刚落,小院的门就被推开了。
第55章
“这门口怎么停了一驾马车, 家里来客了吗?”说话的陈汲的弟弟陈敬,接着是呼啦啦几个人走了进来。
原来是陈汲的家人,李持月还以为是什么人回来了呢。
陈父陈母原本就要去看果园子, 陈敬则是一早就被兄长打发出去,说要置办一些十五祭奠闵知柔的祭品。
不过稀奇的是, 李持月还看到了跟在最后的闵徊,他又怎么过来了?
闵徊也没想到和公主竟会在陈家遇见, 他正想行礼就收到李持月的眼神示意, 暗示他不要声张出自己的身份,便止住了动作,随陈家人进了院子。
“这位是小娘子是?”陈汲的弟弟陈敬歪着头看向李持月,眼睛里尽是惊艳。
虽然眼前的小娘子穿着男装,但谁都看得出此女容颜之美。
他哥哥不是对闵家娘子一往情深的嘛, 怎么跟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在这儿见面?而且这位娘子比起闵家娘子也丝毫不输, 陈敬问完,脸后知后觉地红了。
李持月脑子转得也快, 解释道:“哦,我是学钧书院纪老师的女儿, 来问陈大郎君怎么还不回去上课。”
陈汲同样的快:“她是外边路过的, 进来问秋菜怎么种……”
两个人的话撞在一起,瞬间就变得可疑了起来, 果然,陈家人一脸狐疑,显然谁的话都不信了。
李持月瞟了陈汲一眼,她要收回“知己”那句话。
陈汲咳了一声, 自觉还是自己的借口比公主的更站得住脚。
陈敬说道:“听说之前兄长不是还被什么安乐公主看上嘛,难道这位就是……”
闵徊终于开口:“这位不是安乐公主。”
他站出来回护李持月:“我也认得这位娘子, 她确实是纪老师的女儿,性情不拘小节,想是今日书院有课,纪老师摊不开人手,才派来纪娘子来的。”
陈汲点头:“对,对,是这样没错。”
李持月却没想到闵徊还能帮着圆谎。
这次陈家人甭管信不信,都是一脸了然的模样,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这几个人遮遮掩掩的呢。
陈母摆摆手:“来者即是客,娘子不如留下用顿便饭吧?”
其实,要不是闵徊这个闵知柔的大哥还在这儿,她都要问问这姑娘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了,留下用饭更好,能细瞧瞧小娘子是什么性情。
这也不能怪她心急,儿子为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几乎失去了生志,哪个做阿娘的会不希望儿子能雨过天晴呢。
陈汲摆摆手:“不了,老师既派人来寻,我得赶紧去书院一趟。”
那一边,李持月低声问走到身边的闵徊:“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陈汲如何了。”
原来正逢十五,闵徊也是去拜妹妹的坟,正好在香烛铺里遇到了陈敬,听他说起来买香烛的缘故,心中就升了疑影。
陈敬抱怨着兄长这段时日的种种异常,例如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念经之类的话。
闵徊则想,陈汲为何不自己来?他既深爱妹妹,凡事该亲力亲为才是,一问才知道陈汲正独自在家。
他回想陈敬的前话,隐隐有些担心,就跟着过来看看,还催着陈敬去找陈父陈母。
陈敬不明缘由,不过对闵大哥的话很是信任,就跑去果园子找人去了。
一家人这才结伴回来。
闵徊也跟着到了陈家,也没想到公主会在这儿。
他观察入微,见那磨刀石还湿润着,上面的剃刀已经磨得反光,就知道陈汲确实是有什么打算的。
陈汲则默默挪了步子挡住磨刀石。
陈父陈母还纳罕,闵徊为何催他们回家,难道是要把两家之前结亲时往来的东西清算一下?
结果见这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出现在家中,就把先前的疑问抛到脑后去了。
“纪娘子,多谢你跑这一趟开解草……在下,咱们这就走吧。”陈汲怕家人不知道轻重,会不小心得罪了公主,赶紧请人一道离去。
李持月也忙着去学钧书院看看,道:“得了,你就别惦记那剃刀了,随我去你回学钧书院吧。”
呀——
说完,李持月赶紧捂住了嘴,有些无辜地看向陈汲。
那眼神,说不清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剃刀,什么剃刀?”陈母耳朵尖得很。
这些日子她嘴上不说,但一直担心这儿子的状态,觉得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想跟着那闵家娘子去。
忽然听到剃刀二字,她跟炸了毛的猫儿一样,眼睛到处扫,果然看到了被陈汲刻意挡住的剃刀。
“你真的不活了?”陈母都破音了,陈父和陈敬也不淡定,院子里登时鸡飞狗跳起来,陈母拿扫帚撵着陈汲到处跑。
陈汲连忙解释:“阿娘,我就是剃个胡子,真的你信我,我要去书院了,走,快走!”
说完,他火烧屁股一样冲出了院子。
李持月抿唇忍住笑,朝陈家人点了一下头,也出去了。
至于闵徊,没头没脑地跟来,也没头没脑地走了。
一家子人目送他跟着没见过的小娘子出了门。
等人走了,陈敬后知后觉:“人家大哥在这儿看着呢,兄长之前还为闵家娘子要死要活的,现在这么快就移情了,是不是不太好?”
也不怪他误会,这个小娘子能把兄长劝回来,肯定是兄长愿意听她的,如此意义不凡的对待,不是他新嫂子是什么。
陈母白了他一眼:“你是想你兄长剃度出家,还是想他重新再娶,振作起来?”
陈敬点头如捣蒜:“再娶,再娶……”
但他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兄长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呢?”
陈父不以为然:“没看见那小子又得了一位美娇娘的青眼嘛,唉,我这儿子啊,刚出生时算命先生就说了,桃花太旺……”
“哎哟!哪个天杀的踩了我的秋苗苗哟!”
陈父如雷的声音响彻左邻右舍。
马车上,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李持月本也不想让所有人都上来的,但是闵徊如果跟在车边,车里人的身份就有得猜了。
要是让闵徊上来,其他人走路,李持月还真不好意思这么吩咐。
陈汲到现在还闹不清公主是不是故意让他挨打的,脑子里正在打架。
李持月不让他细想,开口道:“闵徊,你怎么知道学钧书院的事?”
陈汲果然被吸引,低声说道:“其实,闵大哥也在学钧书院念过几年书的,而且威名赫赫呢。”
“哦——”李持月饶有兴致,“闵徊,他说的是真的?”
闵徊抱拳:“属下不擅读书,家里有个军户的空额,还是当个武夫更在行些,所谓的威名赫赫,不过是用拳头把人打服罢了。”
陈汲道:“总之那几年,夫子遇到管不服的刺头,就请他来打服。”
李持月没想到夫子不阻挠打架就算了,还亲自提人来打,“读书人不是讲究以德服人吗?”
闵徊道:“武德也是德。”逗得李持月一笑。
虽然不知道公主笑什么,但是她一笑,闵徊有些紧绷的心神也放松了下来,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气氛融洽了许多。
学钧书院在城南,和陈汲家是一个坊的,马车没有走多久就到了。
还未停住马车,就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热闹。
李持月掀帘往外看,就见一个书生踏在墙头,叉腰瞪眼的:“什么人啊,上学钧书院要饭来了?”
墙下几个人商贾模样的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地像是在讲道理。
陈汲也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说道:“那就是苏赛,除了嘴贫什么才能都没看出来,但人很抗揍,有一回惹了王将军家的四郎君,被人打得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家里人在打棺材了,他又自己爬起来了,可性子是一点没改,现在看起来,更嚣张了。”
李持月听李瑛说过此人,现在算是看到真神了,还真是能惹事。
她没再多理会,而是看向正门匾额上“学钧书院”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问道:“这就是明都最大的书院了?”
陈汲道:“最大的自然是朝廷的国子监,东宫崇文馆则从不缺当世大儒授课,这学钧书院哪哪都够不着上,只能说是寒门举子最多的书院,云龙混杂,就占了一个字,人多。”
说话间,外头苏赛嚣张的说话声逐渐变虚:“诶,别上来啊,谁也别上来!”
李持月忍不住又看过去,方才对着下面一圈人大放厥词的苏赛正扶着墙摇摇欲坠,原来是已经有胖胖的商贾要爬上去把他逮下来了。
“云寒,救命啊!”苏赛吓得尾音都在抖。
紧接着一个人从墙内飞身而上,出现在了苏赛身旁,手里还握着一柄宝剑,翩若蛟龙的身形一看就是练家子。
李持月定睛一看,跟苏赛一起骑在墙头的不是别人,竟是那日在安阳的庵堂见到了那个面首,少年侠客。
她哪能想到会这么巧,登时不想凑这个热闹,扭头吩咐马夫:“继续走,从另一个门进去。”
“是”
陈汲和闵徊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马车继续前行,到了另一个门口,确实安静许多。
李持月扶着知情的手下了马车,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公主?”
她被这声音叫得心神一荡,继而抬头。
果然是上官峤,他正同一位须发皆白,儒生打扮的老先生走出书院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