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艺,云艺!”
云艺的小姐妹观荷听到了韦玉宁的喊声,抱着手臂说道:“不用喊了,云艺攀上了惠妃,如今已经到惠妃宫里当差去了。”
韦玉宁愣了一下,继而厌恶:“到哪儿不是做人奴婢,真当自己攀上高枝了。”要不是她手上的伤还没好,还不屑支使云艺呢。
观荷看韦玉宁不得不自己笨拙地铺起了床,轻蔑冷笑了一声就走了。
“你——”听到这声,韦玉宁转身要论理,可门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气得把被子砸在地上,李持月欺负她就算了,这个卑贱的……现在谁都能来欺负她了!
但现今莫说是韦玉宁,公主一句话,连良太妃也当不了主子了。
从云艺开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能找到机会的都离开,到别的宫伺候去了,剩下走不了的也不愿意再干活,整日聚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玩闹。
悦春宫原本打理得无惧秋寒,娇艳明媚的花儿成了满地枯枝败叶,宫殿无人收拾擦拭,到处都落了灰。
起初良太妃也不敢相信李持月真的就不管她了,也不能信这悦春宫这么快就会人走茶凉。
她还派人去阻过李持月进宫的车架想要赔礼,可是总被人挡住,李持月不想见她,渐渐被各宫看在了眼里,知道如今的悦春宫为公主厌恶,已彻底失了倚仗。
这一日,良太妃住的暖阁窗户没关好,她吹了许久的风,一咳起来就停不住,心肺都要咳出来为止。
暖阁里咳嗽一声沉过一声,急过一声,却没有一个人过来。
闻泠也是许久之后才听到声音,跑过来帮她顺背,连热水都要现烧来喝。
“你去哪儿了?”良太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闻泠道:“奴婢当才洗衣裳去了。”
良太妃这才意识到,这悦春宫能用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连侍药的医女都要去洗衣服。
她问:“玉宁呢?”
此时韦玉宁也收了小姐做派,在帮闻泠看着药炉,要她洗衣裳,她弯不下那个腰。
偌大的悦春宫只亮了两盏宫灯,走廊黑洞洞得像野兽张开的巨口,鸣虫躲在枯叶之下,在这秋夜里竭力厮叫出最后一声,静谧又嘈杂。
韦玉宁擦了擦汗,整个人被炉火烘得昏昏沉沉的,她手上还擦着药膏,将帕子垫在手上,把熬好了药小心倒进药碗了,端着往暖阁走。
韦玉宁知道,良太妃沦落到这步田地是因为搭救了自己一把,她怎能没有愧疚,现在悦春宫干活的人手紧缺,她也只能放下自己的小姐架子,挽起袖子伺候起良太妃的汤药来。
她没有手提灯笼,就只能借着月色小心地挪着步子,再拐个弯就能进暖阁了,在经过窗户的时候,韦玉宁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闻泠一向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的声音传出:“太妃,如今宫里只剩最后一服药了,医署那边知道是悦春宫拿药,说……有几味药正缺着,得先紧着别宫用。”
宫中墙倒众人推,历来如此。
良太妃喝了一口纳凉的水,说话终于没那么沙哑了,“若是不和牵萝对阵,咱们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了,闻泠你说,本宫坚持要带玉宁进宫,到底是不是错了?”
窗外的韦玉宁脚步一顿,良太妃果然后悔了。
良太妃背对着窗户,只有闻泠看到了那半截投下的人影,她淡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太妃也是善举,定会否极泰来的。”
“本宫从不信佛,对玉宁……”
她没有说下去,韦玉宁只是一个堂侄女,根本谈不上亲近,她是对于韦家有愧疚,才有了一定要救韦玉宁的执念,结果倒把自己推到这副田地了。
这话也只能当着闻泠的面说说,说到底,救韦玉宁是她自己的决定,真要指责韦玉宁,良太妃觉得无从说起,只能憋在心里。
“太妃,身子要紧,旁的就莫要多想了。”
“嗯……”
闻泠再抬头,窗外的影子已经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暖阁的门被敲响。
闻泠起身去开门,果然是韦玉宁端着药站在外边。
韦玉宁看了她一眼,又和卧在榻上的太妃对视了一眼,低下头来,“太妃,药熬好了。”
说完这句韦玉宁就沉默了下来,如果先前还觉得太妃对她有点冷淡,现在她是确定了。
不过冷淡她的人既不是她的阿爹阿娘,也不是侍女安桃,韦玉宁知道自己没了依靠,又是个拖累,只能就这么忍着了。
闻泠见韦玉宁没怎么动,就接过了喂药的活计,良太妃喝着药,也没有再看屋里站着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等安置太妃睡下,闻泠走出了暖阁,就看到韦玉宁坐在台阶上,浴着一身清辉。
“怎么还不去休息?”
韦玉宁偏头,就看见闻泠坐在了旁边。
她枕着自己双膝摇头:“睡不着。”
闻泠道:“那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韦玉宁回过神来,手不知什么时候被闻泠拉了过去,手上缠着的布被她轻轻解开了。
手指和手背上的烫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已经有些溃烂了,看来注定是要留疤了。
这手原是用来写诗作画的,现在却在这深宫之中给人端茶倒水,韦玉宁一想到这儿,心底漫上了无限的委屈来。
韦玉宁的伤闻泠是不大放在眼里的,她幼时寒冬上山找药草的时候吃的苦受的伤比这严重得多,但她偏偏“呀——”了一声,好似被那伤口吓住,继而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
说完快步离开了,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干净的帕子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罐子。
“这药只剩一点儿了,不过擦手应该是够了,你睡觉的时候小心一点,可不要蹭掉了。”闻泠说着,用帕子把伤口轻轻擦拭了一遍。
孤苦无依的时候听到这么关切的话,韦玉宁的神情有些端不住了。
她其实不大看得起这个医女,也可以说,韦玉宁看不起这宫里所有的奴婢,但刚刚良太妃说不该救她时,闻泠却帮她说了话,韦玉宁还是记在了心里。
走到了周遭再无一人的这一步,别人一点点的好都让韦玉宁开始珍视了起来。
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供依赖的人,可是深宫之中,能依赖的良太妃都失了势,她能找谁呢?
隐隐约约间,韦玉宁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从闻泠身上感觉到了阿娘的气息,她忍不住鼻子一酸,“谢谢你。”
闻泠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如今宫里就咱们两个人伺候了,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嗯。”韦玉宁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枕着脸看她上药。
闻泠专心擦这药,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明日太妃的药就要没了,你的腿上的药我再找医正问问吧。”
闻泠轻柔的声音入耳,让韦玉宁又忍不住鼻酸。
“我的腿……”韦玉宁腿上的烫伤其实更要严重,但药就这么一点,已经不够擦腿了。
一个女子身上多了这么多的疤……她真的恨毒了李持月。
“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讨到药的,你也早点睡吧。”闻泠上完药,把瓷瓶塞到她手里。
见闻泠要走,韦玉宁喊道:“等等——”
“怎么了?”
韦玉宁有些支吾:我能,能搬去跟你住一块儿吗?”那些没有走的宫人见她的屋子大,都聚到了她那儿去喝酒玩牌,还动辄对她冷嘲热讽,支使戏弄,韦玉宁早就待不下去了。
这样,还真是意外之喜。
韦玉宁搬过来当然更方便她探听消息了。
闻泠轻笑,点头道:“当然可以啊,我那个屋子原先住着的人走了,正空着呢。”
“谢谢你!”
“你受着伤,我帮你搬吧。”
说话间,二人相携走进了夜色里。
悦春宫就这么成了彻底被遗忘的地方。
只有闻泠仍旧专心侍药,哪里缺人都去找她,她也不推脱,甚至拿药拿份例这种事也是她去,好像什么事都影响不到她的忠心。
韦玉宁跟着去过一趟,又是被奚落又是被为难,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屈辱,拿回来的东西也少之又少。
她对闻泠也是愈发感佩,悦春宫幸好还有这个顶梁柱,不然她和太妃只怕熬不过去。
良太妃更是感念闻泠的不离不弃,对闻泠又恢复了以前的亲近信任。
闻泠成了悦春宫韦家二女的依靠,她们对她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另一面,韦玉宁为了尽力联络上季青珣,也时不时往天一阁跑,可惜那小道姑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季青珣也再没有音信送进宫里来。
总之,不论她想什么法子,就是找不到能送信给季青珣的人,她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问有没有认识季青珣。
韦玉宁猜测是公主知道了是季青珣找来的太妃,有了防备,才让季青珣没法再和宫里通信。
宫墙深深,没有门路,只言片语也难传出去。
不过阴差阳错,韦玉宁这一出去,就难免引起了人注意,接着就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
—
陈汲家中,听到李持月和自己说的事,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公主是说,自己也想办一场科举?”陈汲没反应过来。
李持月伸出三根手指:“不是科举,是本公主自己的私考,不是一场,是三场。”
“哪三试?”
“这就有说头了,头一场和寻常科举并无不同,考的是读书识礼之事,但是第二第三场嘛……”
李持月招招手,陈汲把脑袋凑了过去。
听公主细细说完之后,陈汲瞪着眼睛怔愣了好久,“这考试还真是……闻所未闻。”
而且一不小心还会被人当成胡闹,也就这位公主有本事“任性妄为”,敢这样“玩”了。
李持月道:“目前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其中还有许多细节要细细考量,不过三试都过了的人,就是本宫心中于这大靖朝有益的官吏。”
过了公主自己的考试便是官吏了?
“若公主看中的人,根本连科举都过不了呢,还是说公主打算舞弊帮其入仕?”陈汲面色凛然地看向她,好像李持月点头,他就要一腔正气地斥其以权谋私。
李持月见他恢复了点精气神,看来出家的念头已然消散不少了,也不在意陈汲的冒犯,无谓笑道:“谁说本宫看中的人就一定要在春闱夺魁,科举能上自然是好事,可官吏官吏,若是不成官还有吏呢,
只要过了本公主这三试,就算春闱不第,亦可被举荐为流外官,况且由吏入官更不是什么新鲜事。”
今朝入仕不外乎三种,科举,恩荫、流外官。
科举每三年一轮,取进士不过三十人,只占了大靖朝官吏数量极少的一部分。
所谓的流外官便是国朝所有机构最低等的小吏,这些才是有司衙门里人数最多的存在。
寻常世家子弟就算科举不第,也有恩荫,当然看不上做那最微末的小吏,但对寒门来说,科举入仕难如登天,三年又三年耽搁下来,穷家支应不住,当个小吏也算一条养家糊口的生路。
而且是背靠持月公主当上的流外官,将来经史考试擢选为品官机会也大。
“你怎么了?”李持月在陈汲面前挥了挥手。
“啊?嗯……没事。”
陈汲只是被李持月的话点化了,思维一下开阔了起来,他又回头细思了公主所说的考试,越发觉得可行,这才走神了。
这是陈汲作为一个举子从前从未设想过的路,整个大靖朝每三年不过取士三十人,其中绝大多数还被世家占据,他这种寒门挣扎出头的希望渺茫。
做官只多时候只是督促他们专心读书的旗子罢了,大多数人还是要另谋生路的,教书先生,代写书信,账房掌柜……
能有门路做一个小吏,将来还有机会成为流内官,实在是很不错的一件事。
况且公主的考试,正是与怎么做一名官吏息息相关的。
陈汲细一想,其实很多人对于官吏真的要做什么,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
就算在纸面上写得再好,所谓为民请命,公正廉明,所谓淬励百工,振刷庶务,对踌躇满志的文人来说,都只是一个虚泛的念头,再化成纸上空谈的文章。
那三十个将要做官的人,对怎么写公文、怎么处置民乱、怎么推行朝廷的政令……或许连考到魁首状元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