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明显是沉浸在回忆里去了,李持月只道这话有几分可信,她必要细查查查看一番当初韦家偏房对门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话问到这儿,李持月也不打算再试探了,起身正要走,这时解意走了进来。
“公主,圣人刚派人送来的,是节度使罗时伝的信。”说着将信呈给了李持月。
她将信打开,看到其中消息,忍不住笑了出来,才想起罗时伝确实毗邻关陵,没想到他竟然查出了韦家的行迹。
可前世韦家分明一直隐藏得很好,如今到底是谁将消息透露给罗时伝的呢?
一抬眼,良太妃又扶着人起身了,大概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她担心公主更加为难韦玉宁,就又起来了。
见韦家二女都看着她,李持月寻思一下,抿唇似不经意道:“准驸马要去关陵捉拿余孽,这倒是份好功劳,阿兄该开心了。”
闵徊如今已是中郎将,守卫内宫才是主职,确实不能远去关陵,就是不知道罗时伝和季青珣,谁才能砍掉韦家人的头颅呢。
良太妃听到这一句却无动于衷,韦玉宁并未告知良太妃她们一家具体逃往哪儿去了,是以她没明白李持月话中的关陵是什么意思。
韦玉宁却心神大悸,关陵!朝廷要派兵去关陵?
难道是知道了韦家有人在哪里?
韦玉宁想问,可是一句都问不出口,要是暴露了,她怕是也得落个死,眼下能救她家的只有一个人了。
她一定要设法传消息出去给十一郎,让他通知阿爹赶紧离开关陵!
李持月看出了韦玉宁那份急切,这个消息来得还真是时候,狗急跳墙,且看他们要如何应对。
“好了,起身吧。”她道。
良太妃吩咐扶着她的侍女快去把韦玉宁扶起来,她跪得太久又受着伤,要自己站起来有些艰难。
瞧着太妃这份紧张劲儿,李持月忍不住再问一句,给她们拉拉仇恨:“不过良太妃能看上你,倒是让本宫惊讶,毕竟这宫中实在不缺你这样的,冯娘子,你说说看,你比她们好在哪儿呢?”
韦玉宁脚跟刚安上的一样,手扶着两旁的宫人勉强站稳,她低眉说道:“奴婢觉得,这世间有时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左不过是一个眼缘。”
她说给李持月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须去怀疑十一郎的真心,公主再美再尊贵又如何,感情是假的就是假的,可怜她还在这儿高高在上,以为自己占尽了世间宠爱,根本不知道十一郎对她不过敷衍。
公主听罢,含笑点头,起身走出了暖阁。
“对了,良太妃,往后你只怕要好自为之了。”李持月忽道。
“牵萝,你说什么?”良太妃不大明白。
公主这趟过来,人罚也罚了,往后该依旧一团和气才对。
可李持月偏头看来,眼中尽是凉薄:“往后这悦春宫出点什么事,不必再往公主府报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泠低头上前,问了一个尽本分的问题:“公主,若是太妃病势有变,可要……”
“也不必,太妃是宫里的老人了,谁见了不得给几分薄面,医正自会尽心尽力。”
李持月这话听着好听,可是谁不知道,悦春宫住的不过一个太妃,要不是有公主帮衬,早就和别的先帝妃子一样,驱到庙庵里去了,哪里有今日受人伺候的光景。
良太妃渐渐明白过来,李持月是不打算管她了,登时滚下泪来。
她不大能理解,只是因为救下一个不相干的小女子,何况韦玉宁也解释过,与李持月的冒充清清白白,凭她们这些年的交情,李持月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这件小事呢?
“公主,我因何沦落到此地,你难道不知道?”
要是没有她,援军不会这么快进入宫门,如今称帝的只怕就是韦氏。
她为李氏做了这么多,李持月怎么能这么对她?
“自然是知道,你才能在这悦春宫住下,不过登上皇位的是本宫的阿兄,照看太妃的事终究是本宫越俎代庖了,往后,你有事自然该往阿兄的紫宸殿去求,他怎么会不应你呢,本宫如今管着武备库了,实在是鞭长莫及。”
这话不只是说给良太妃听的,还有整座悦春宫的宫人听的。
持月公主的话向来有着仅次于皇帝的效力,现在她发话了,不需多久,悦春宫就几同冷宫差不多了。
“牵萝,你先别走!”
良太妃拉住了她的手,面色急得青白,“但凡你有脾气,撒出来就是,我都听着就好,难道你真要弃我们十几年的姐妹情不顾吗?”
见李持月理都不理,她仍要说:“就算你讨厌玉宁,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
若只是寻常拈酸吃醋的事,李持月当然会看在和良太妃的情分上放过,可惜这个女人……真放过,她的四个亲信死不瞑目。
李持月半丝感情也无:“本宫好恶,别人揣测还来不及,还没见人敢明目张胆来冒犯的,太妃,你往后就好自为之吧。”
得罪了她,该着急上火的是良太妃,从来都不是大权在握的公主。
才是秋天,良太妃就如同被抛进了雪洞里,脸色一层层苍白了下来。
李持月说完话,慢慢挣开了良太妃的手,携着秋祝解意离开了悦春宫。
公主的裙摆扫过,消失在了宫门外许久,跪地的宫婢们慢慢抬起头。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间交流的都是同一件事:现在公主当众给悦春宫没脸,良太妃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们还要留在这儿耽误前程吗?
第53章
马车在陈汲家宅院停驻的时候, 陈汲正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剃刀。
他请寂淳大师算的日子,今日正好剃度,他趁着年轻多攒功德, 让知柔来世能托生一个好人家。
门上铜环被轻轻叩响,磨剃刀的动作一顿, 是谁此时登门?
他担心家人阻挠,就把他们都支出去了, 如今就算回来也会直接推门, 所有不是他们。
将剃刀握在手里,陈汲迈过菜园子,打开了院门。
见到屋外的人,他不由得一愣。
陈汲以为豫王死了,李静岸也死了, 自己俗事牵念已经了结, 不会再见到和这些旧事有关的人物了,但眼前红袍束发的小公子, 似乎是——
“草民见过公主。”陈汲作揖行礼。
知情看到他手中的刀,横臂挡在了李持月身前护卫。
李持月见陈汲一人在家, 手上还拿着剃刀, 皱眉问:“你……是不活了?”
不想活了早说啊,不如当初直接唆使他在豫王府门前一头撞死, 事情不是闹得更大。
陈汲看向手里的剃刀,忙收起来,“不是,草民正准备剃度出家。”
“起来吧, 出家干什么?”
李持月背着手走进了院中,陈汲关上了门, 跟在后头。
“草民对俗世已心无挂碍,便想不如出家,青灯古佛,在佛前为积攒些功德,求一个来世……”
陈汲正说着,低头扫了一眼公主走过的路,道:“小院鄙陋,不如草民请公主去外头的酒楼畅谈?”
李持月嫌弃外头人多眼杂:“不必,本宫懒得走动了。”
知情在她耳边小声提醒:“公主,你踩着人家的菜了。”
“啊——”李持月低头一看,确实踩了几脚一地绿绿的芽儿。
她只见过种花,哪见过种菜啊,更不认得脚下绿油油的东西是菜,毕竟菜生的跟熟的相差甚远。
她撤回了自己的六合乌皮靴,朝陈汲点头:“失礼。”
陈汲摆摆手:“无碍,公主小心些脚下。”
李持月假作无事,提起衣袍坐在菜园边的石凳上,陈汲道:“草民去给公主沏茶。”
“不用了,今日寻你来,是有一些事情想同你聊一聊,你过来坐。”
陈汲将剃刀丢到磨刀石上,依言过去坐下,问起了李持月的来意:“公主有何事吩咐草民?”
她问:“来年春闱你不参加了?”
李持月知道陈汲已经过了乡试了,取的名次还不低,所以闵徊一直很看好这个妹夫,既有文才又待闵柔真心得好,将来他一定能让自己妹妹过上好日子。
原本成了亲之后,陈汲就该专心课业准备来年春闱了。
谁料亲事付诸东流水,难道他连会试也不考了?
陈汲果然摇头:“草民已无心功名,会试也不打算去了。”
“就铁了心出家?”
“这俗世没什么好留恋的,就算考上了功名,朝堂之上多的是腌臜不能见人之事,徒惹烦扰,不去也罢。”
说到此处,李持月也不是非找此人不可,但料想他未大彻大悟,出家之事未必想清楚了,劝一劝又何妨。
“你是想出家给自己攒些功德,来世能再遇闵家娘子结成连理,还是想让她来世能投生一个好人家,美满地过一辈子?”
来之前李持月和闵徊打听了陈汲此人的性情,也算能拿捏几分。
他现在要当和尚,无非是和闵知柔有关,想要把人劝回来,就什么事都往闵知柔上面扯就对了。
“总归功名利禄非我望,做个和尚,到处教书,闲时念经,如此方得安宁,上苍若垂怜草民,就让闵柔来世完满吧。”陈汲道。
李持月驳他:“闵知柔敬慕你的才华,你却舍了一身学识,去当个和尚?她若在天有灵,看着你这样,怕是不会开心。”
菜园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外头游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不时传进来一两声。
“陈某就是全力拼出一个功名来,也不知是为谁了。”
他整个人都陷进了对闵知柔的愧疚中。
越是处在热闹之中,陈汲就越心系那个在孤立无援中死去的未婚妻子,就算得了功名,回头四顾,再也没有一个知柔等着他回家,为他高兴了。
怪他一开始,就不是有能力护好她的人。
为情所困的人总是看不开的……
李持月心下摇头,不行,她今日是来劝人的,不能被人劝了去,别人的感情之事她懒得管这么多,李持月只为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你要是真想为闵家娘子的来世祈福,要本宫说,在佛前念几句经算什么功德,除了念经敲木鱼惹佛祖生烦,再烧香烧纸地折腾这些虚无缥缈之事,百年之后,但凡有一个百姓给你立碑修庙,都算是你功德无量。
本宫从未见过哪个和尚,关在佛堂里就能泽被苍生,修成正果的,近的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惠行大师死守居虎关,以肉身堵关抵御外敌,远的释迦牟尼尚且舍身饲鹰,哪一位有德高僧,都不是佛堂里念经出来的,你夹杂私欲出家,佛门可看不起。”
李持月的一段话如江海滔滔,陈汲却没有落下一句。
他天生才思敏捷,自然知道李持月想说的是什么,此刻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了,只留给公主一个低垂的发顶。
李持月有些后悔没要一杯茶喝,她说得口干。
知情适时递上水壶,公主眼前一亮,冲他笑了笑。
男装打扮下的面容清如莲萼,冰肌莹彻,一笑起来就多了几分可爱的稚气。
她拧开水壶喝了几口,嗓子总算是舒服了,唇也润润的,将水壶还给了知情。
抬眼看陈汲已经长叹了一口气,似在逡巡不定。
李持月才不管他心情,她现在要人要门路,陈汲就没有推脱的机会。
“你分明身负才能,却辜负家人师长多年栽培,转投虚妄求一丝安慰,也不怕闵家娘子瞧不起你,
要本宫说,若是真想为她求得福祉,为何不入仕为官,为何不改变你口中的腌臜之地,拼一个海晏河清,为这大靖朝的万民谋福,既然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就拿命去挣这一份千秋功德,渡她来世完满,好过在香灰堆里自欺欺人。”
“公主,草民……”陈汲长出了一口气,声息有些哽咽,“只怕没有这个本事。”
“如今的世家也不过是百年前草莽,王侯将相宁有种,你不去做就推说没本事,谁又能看得起呢?”
李持月见他动容了,语调也轻柔下来:“陈汲,你可知道闵家娘子最在意的是什么?”
陈汲抬头,公主突然转了话头,他眼中带着些不明白。
知柔最在意的……她打小懂事识礼,虽然父母早逝,和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
知柔最在意的应该是她唯一的亲人。
李持月也适时给他解了惑:“她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连遗书也是留给自己的哥哥的,豫王那事你也算看到了,闵徊也是能为妹妹去死的人,
你若真心觉得亏欠了闵家娘子,为何不在朝堂上与闵徊相互扶持,替闵家娘子照顾好她的哥哥呢?”
“佛家讲究不入世何以出世,你不敢迎难而上,真如了闵家娘子的所愿,反而躲进佛堂之中,求一时宁静,骗自己这就是为她做的,当真与懦夫无异。”
“但入仕就不同了,一则做个为民的好官,上天自记得你的一份功业,二则不让知柔为哥哥担心,为你空抛才能而遗憾,三则,你也可以不使家人伤心,如此一举三得的事,你当真不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