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月不知他心中所想,说道:“你是本宫的人,虽也不指望你凭着科举平步青云,但有人欺负了你,本宫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话说得季青珣眉目生光,他唇角含笑,显见是心满意足。
吴直也不赞同让朱业明等人再出来。
李牧澜敢在这儿不依不饶,不过是深知一个白身的考生罢了,就是告到皇帝面前,也不会把这件事当回事。
他除了明面上不能杀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看着天已经暗了下来,明天一早就要敲锣收卷,李牧澜犹嫌不足。
“孤只是不信有人真的文采出众到了只需别人一半的时辰就能完满地写完,若是不考他,如何能取信于人呢,何况这考题本就是公主定的,说不得他就见过题了,才能写得这么快。”
他就是咬定了季青珣吹牛,吹牛的底气就是早就得知了题目。
李持月被扣了一口泄题的锅,怎么能忍,脸当即沉了下来:“太子自己的人手脚不干净被发现了,就疑心本宫的人,耳目闭塞不肯见那摆在面前的证据,还攀诬本宫泄题,这件事,本宫一定要到阿兄面前分说个清楚。”
“侄儿并未说姑姑泄题,只是担心这门客心机深沉,借机暗中探知了题目,这才有所准备,毕竟,听闻他在府中是为姑姑侍奉枕席的呢。”
在李持月发怒之前,季青珣先开了口:“在下并未提前知道题目,更不需知道。”
他不想阿萝再动气,李牧澜想做什么,他清清楚楚:“殿下既然想出题考我,那就请吧。”
被季青珣这一打岔,李持月来不及细究侍奉枕席的事了。
就算事情是真的,李牧澜无凭无据直接说出来,她还得再告他一个污蔑长辈之名。
李牧澜也不给李持月说话的机会,一扫衣袍站起了起来,“好,孤就考你一道策问,今铨衡涂壅,卫所员溢,奚以疏通之?”
气得她拳头都硬了。
吴直斟酌了一下,对季青珣道:“你只需作半篇来,就算你过了。”
李牧澜觉得就是半篇也够季青珣耽误的了,便没有反驳。
纸笔很快就抬了上来,季青珣执起了笔,尚未沉吟多久,就已落笔,字如天河水泻,滚滚无穷,看来已是成竹在胸,不须担心。
那笔走得越快,李牧澜眉头皱得越深。
这个人到底是在装,还是真的文思如泉涌,
李持月见时间还早,就起身去吃了个晚饭,李牧澜强撑着不愿走,一定要盯到底。
贡院的饭菜和府中相去甚远,李持月其实不大有胃口,但眼看着李牧澜要失手,她觉得自己该消解一下季青珣对自己的疑心。
等她用完了晚饭回来,季青珣已经写完了,正好搁下笔。
看一眼漏刻,戌时过半。
吴直上前拿过那篇文章细看,才发现季青珣写的不是半篇,而是一篇结构完整,行文流畅,一字不改的佳作。
李持月丝毫不怀疑季青珣的本事,他早将宫中两殿藏书看了个遍,博览群书更兼胸有山河,李牧澜的考验难不住他。
吴直看得直瞪眼,又不住点头,旁边的李牧澜看不到文章,不知道他这神神叨叨的是什么意思。
这人写得这么快,怕是连篇狂草,教人辨认不出吧。
“如何?”问话中带了不耐烦。
吴直道:“上乘的佳作,就是臣来,这么短的时间也是写不出来的。”他隐隐觉得,京畿道乡试的魁首,怕是也要落入此人囊中了。
李牧澜没想到吴直会给出这么高的赞誉,他将文章拿了过来,从头囫囵读到了尾。
他嘴里吐出来的话能气死人:“吴主考一直为这季青珣说话,评价只怕失之偏颇吧。”
吴直被他质疑自己的公正,气得脸都涨红了,“臣是就事论事!”
李持月则冷静许多:“不如侄儿也写一篇,咱们隐去名姓贴到国子监去,请天下人评判,对了,侄儿不拘时间,写一晚上本宫也等得。”
一句话让李牧澜差点端不住破功。
他还不屑于跟一个白身斗气,但见季青珣本事之大,心中更为忌惮。
“好了,他吃的冤枉也够多了,陪你闹到现在,侄儿也该知足,让人回去吧。”
李牧澜没奈何,道:“既查清楚了,自然就可以放人。”
第65章
见季青珣离去之时, 还将那盏油灯带走了,李牧澜讥讽道:“你不是入夜就不写字了吗?”
季青珣坦荡得很:“耽误了这大半日工夫,再不点灯熬油, 怕是就写不完了。”
李牧澜只觉这还真是一对儿奸夫□□,同样的牙尖嘴利。
他也懒得再理会季青珣, 转而同李持月闲叙了起来:“听闻姑姑与节度使罗时伝将有喜事了?”
李持月离开京城,这于他而言其实是好事。
听到“罗时伝”三个字, 季青珣脚步停顿了一下, 继而迈出门外,这被李牧澜看在眼里。
他不禁想,自己或许不该急着杀了季青珣,未尝不能收拢此人为己所用。
不过令狐楚说过,这人甚至已有了操纵公主的本事, 所图定然极大, 怕是李持月自己都不知道。
李牧澜想挑拨她和季青珣的关系,李持月只当没听见, 眼神都不给就走了出去。
夜风习习,门廊上挂着一路防风的灯笼。
李持月追上了那个身影, 唤了一声:“十一郎。”
好像许久没有听到她这么喊了, 季青珣恍惚了一阵,李持月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来。
她将一包热乎乎的东西塞到季青珣手里, 说道:“带进来的干粮到如今只怕又冷又硬,你吃这个吧。”
季青珣将东西提在手里,心脏像泡在热热的温泉里一样。
李持月不能逗留太久,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蹙眉说道:“快回去吧,可别耽误了考试。”
他嗯了一声, 牵起李持月的手握了几下,又松开,“阿萝也别太劳累,好好休息。”说罢就跟着小吏离开了。
目送着季青珣跟着小吏消失在成排的号舍之中,李持月幽幽叹了一口气。
可惜进来的时候忘了带一包毒药。
—
翌日锣响,收卷,贡院大门重新打开。
如潮的考生从号舍中涌出,如放出笼的鸟儿一般走了出去,熬了这许多日,个个都精神委顿,也有终于熬过一程的如释重负。
外头是许多家眷伸长了脖子在等,见到自家的,先是心酸一句“吃苦了”,紧接着又问考得如何。
贡院里,秋试还远远没完,成箱的卷子被送到了外皇城的礼部衙门之中,阅卷官们也要赶紧过去,守卫的换成了内宫的骁卫。
吴直和两个阅卷官进了改卷的地方之后,就不许再踏出来,不能再见任何人,直到卷子改完,定出名次呈交皇帝之后,他们才被允许放出来。
李持月也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回府好好休息一下,再去礼部盯着。
半路车停了一会儿,车帘被掀开,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出现在眼前。
“阿萝。”他喊了一声。
李持月见到季青珣,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慢慢笑了起来:“考得如何?”
季青珣将那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坐进了车内,眼眸平静如湖,“若是无人从中作梗,想来是无碍的。”
“有我在,谁能动了你的成绩去。”
“我听闻,贡院里出了人命案子,死的人正好也叫季青珣。”
“是有这么一件事。”李持月半阖着眼睑,不去看他。
“阿萝在听到死的是我时,可有担心?”
李持月就知道这件事果然是他设计的,她只能假装早就知道,“我早看过名册了,知道死的并不是你,担心又从何来?可是十一郎,你不该如此戕害无辜。”
“确实,本来要杀就是我的,我该去受着才是,到时候阿萝掀开白布看见的是我,就不会责怪了吧。”
季青珣语气极为平静,却听得李持月骨头缝里生寒,隐隐觉得不对。
“这么多年,我手里的人命不知凡几,换来了公主府在朝中一呼百应,阿萝现在问罪,太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持月看向他,“我只是生气你之前做的事,又清楚你有法子脱身,才没有去管的,我只是了解你。”
她既然这么说了,季青珣唯有认错:“如此看来,怪我让人去搅扰公主休息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持月总觉得季青珣变得怪怪的,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不会辩驳,平静接受了。
那双眼睛不起半点波澜,似乎就算里头山川倾倒,也寂静无声。
李持月试探性地拉起他的手,宽慰道:“总之乡试已经过去了,凭你的本事绝对是没有问题的,旁的就不要多想了,来年春闱,我会好好护着你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许多了。”
他笑了一下,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温柔地亲了一下。
“阿萝,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李持月凛起精神。
“明润楼那日的剑舞,你上哪儿去学的?”他早就想问出口,直到现在才有机会。
剑舞……剑、舞!李持月立时瞪大了眼。
完蛋,她喝得太醉了,忘了前世这个时候,她还不会剑舞,而且这舞还是季青珣教她的。
不会、不会暴露她重生之事吧?
不!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李持月稳住神,说道:“什么舞?我那天喝得五迷三道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是吗,我觉得很好看,来日再舞一次可好?”他说话时,眼神教人看不明白。
“我哪儿会啊,就胡乱挥一挥,早就忘了。”
“这样啊,可惜了。”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说话了。
李持月偷瞧了他一眼,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先前闹翻了,可因为贡院还有剑舞的事,李持月有些心虚,好像这冷战不明不白就结束了。
可现在也称不上好,季青珣这转变让她有些捉摸不透,心里陡然升起不安来。
在李持月还怔愣走神的时候,季青珣将她圈进怀里,靠在他胸口上人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算了,暂且先这样,但有一句话她得强调:“但是说好了,韦家你还是弄干净,我要等不了了。”
“好,如今我要从罗时伝手里抢人,但很快了。”
季青珣说起“罗时伝”这三个字,李持月心脏像被一条蛇爬过,留下点毛骨悚然的湿痕。
—
回到公主府,秋祝和春信就带着呼啦啦一大片的人迎了上来。
公主在贡院那种地方熬了这么多天,定然是吃不好睡不好,得赶紧好好调养一样才是正经。
李持月还未说什么,就被簇拥着走了。
等李持月从水雾弥漫的汤池中被扶了起来,晾着头发的时候又被侍女们好好地揉了揉,浑身的疲惫才算是散去了些。
春信挑起帘子走进来,说道:“公主,上官先生求见。”
自己一去九日,上官峤记挂在心,散考第一天就过来也不奇怪。
“帮本宫梳妆吧,顺道将他请到芙蓉厅去用饭。”李持月懒散得不想想任何事情。
发丝还未干,秋祝用粼粼若水光的冰丝绸带帮公主低低束了发,又换上了一身烟胧夜昙广袖襦裙,整个人慵懒又清冷,宛如刚从水中捞起的月亮,步步漾着清光。
这不是见客的打扮,李持月贪图舒服,就这么去了,反正见的是上官峤。
步履轻盈地走进了芙蓉厅,却发现等着的不止上官峤一人,还多了一个季青珣,且二人之间的气氛极其怪异。
李持月没想到季青珣也过来了,后知后觉这人好像是跟自己一块儿回府的,刚刚应该是回自己旧住的院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