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少主有令,亲卫自当听从。
徐吉一路押解着李寻,往西北方向去了,所有人均是将全身灵力运到了极致,紧紧耗费三个时辰,就抵达万里之外。
然而……当抵达之后,才是真正的难关。
徐吉作了一个停下的动作,身后一行黑胄兵士即刻止步,他自怀中摸出一粒传音珠,开口禀告:“少主,焚谷秘境已到。”
传音珠闪了闪,萧郁的声音自传音珠中响起:“李寻如何了?”
徐吉低头瞥了眼依旧昏死的人,“还未醒。”
“弄醒,让他带路。”
语罢,传音珠闪了闪,便暗了下去。
徐吉朝身后的一名黑胄兵士使了一个眼色,只见一桶冰水从天而降,毫不留情的泼到李寻身上。
“——醒了没?好生带路,少主许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这厢话才说完,就见萧郁手指一松,传音珠就从指尖滑落,跌进草丛中,咕噜噜一路不知滚去了哪里。
萧郁独自坐在湖边石桌旁,抬首望着天上圆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日晚风轻轻拂过草丛,一波又一波的湖水冲击着湖岸,波光粼粼,月色被波涛洗的愈发温柔,竟将石桌上那柄寒气逼人的匕首也抹去了锋芒。
过了一会,只见萧郁手指翻动,抬手解开玄黑大氅,任由其落入载满露水的翠绿草地,又依次将肩头的外衣、中衣扯下,露出底下的胸膛。
男人胸腹处壁垒分明,结实坚硬的肌肉顺着腹部的线条一直往下,没入堆叠在腰间的衣物中。但这样漂亮的身体上,却有数不清的狰狞伤口,横亘在胸膛之上,倒让这具躯体的美感大打折扣。
萧郁探手将匕首握在掌中,垂眸看了一会之后,忽然就朝着胸口心脏处狠狠扎下,刀锋沿着心脉一划,心头金血便沿着刃身滚滚落下。
他闷哼一声,用提前备好的瓶子接住。
——无妄山虽掌世间机缘仙机,却不可阻挠星辰运行、世事因果,除非……
无妄山的主人愿意用心头金血来换取溯洄时间的机会。
萧郁利落的拔出匕首,将瓶子封住,又将衣物一一穿回,动作熟练利落,面上一丝多余的波动也无。
可是不知是故意还是忘了,他竟然没有给伤口抹药,任由那处缓缓淌着鲜血。
萧郁又坐了半晌,忽然间整个人都晃了晃,紧接着便重重的栽倒在草地上。霜雪忽然间凝结在他浓黑纤长的睫和眉上,刺骨的寒意自他周身升腾而起,那寒意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如同白色烟雾一般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萧郁长眉紧蹙,低低呢喃了一句什么,可声音太低,低的听不清。
下一刻,只见他长指忽然一僵,整个人都紧紧的蜷缩起来,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
***
连绵起伏的山脉最深处,深到连仲夏的暑气也无法抵挡的角,一尾浑身覆满了洁白鳞甲的小龙正紧紧盘绕成一团,腹部一起一伏,睡的正香。
一只浑身漆黑的小虫却趁着这时候不知不觉的靠近,翻越过起起伏伏的岩石,小心翼翼的爬上了白龙的尾巴,触须动了动、口器一张,就要重重咬下,却没料到龙尾陡然之间高高抬起,而后重重的扫出。
“吧唧”一声,黑虫被狠狠拍向地面,蓦的一撞,瞬间化作了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白龙懒洋洋的甩了甩尾巴,连眼也没睁开,只道:“我看你是闲着没事做了,找我讨打来了?”
语气虽不客气,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亲昵。
一个黑色人影逐渐显现在了白龙身侧,只是从头到脚都罩在斗篷中,叫人看不清面容:“我的好妹妹,百年已过,你还要在这儿躲到什么时候?”
小白龙睨他一眼,又闭上了眼。
“别垂头丧气了,重塑龙筋的事,我寻着法子了。”
小白龙的尾巴动了动,终于睁开了双眼。
“说来听听。”
***
梁国,皇城。
苏萤双臂一抱,与自家兄长站在云端,瞄着正躺在云水焱石雕刻而成的榻上的女帝,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这就是你想的法子?”
苏泽满脸都是贱兮兮的笑:“我的好妹妹,怎么样,哥哥待你够好了吧?”
苏萤也不多说废话,抬臂掀袖,直接将虎口处那抹绯色的伤痕杵至苏泽眼前。
百年前,她便是信了自家兄长的胡言乱语,去妙高幻境中帮他的好友渡劫,谁曾想一个不留神,竟然在手上留下了这印记,百年之后竟然仍未消散。
事到如今罪证都还在呢,苏泽竟然还想哄她,想的到挺美。
苏泽双拳一抱,好脾气的朝自家妹妹鞠了一个大躬,“这回真不是哄你,此人的身份我虽不能透露,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此次你助他历劫成功……哎哎哎,你别走啊!”
苏萤听到这里,转身就要走,摆明了绝对不会再被苏泽忽悠一次。
苏泽连忙疾走几步,扭身挡在苏萤跟前,面色焦灼,“我是认真的,你助他便是助你,只要你……”
谁知道苏萤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我是没了龙筋,不是没了脑子。”
此话一出,就见苏泽面色微变,兄妹二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百年前,苏萤忽然失踪了好几日,再回到雷泽时,没了龙筋、还拖着一身的伤,可任谁问,她也不肯开口。
苏泽望着自家妹妹沉静至极的面容,脑中尤记得从前那不过到他膝盖高、还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没想到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竟然已经长大了。
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下一刻便轻抚了抚苏萤的头顶,苏泽敦敦道:“有些事你不想说,兄长也不会逼你……只是没了龙筋与你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我那好友此次到底渡的什么劫,过去百年竟然还未参破,只能困在这一世无限轮回。此事拖到今日,已成了莫大的机缘。如果你当真能成功助他度过此劫,你便可向他提一个要求,他肯定无法拒绝。”
苏萤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更是将方才出现在脑海中的那抹身影远远扔至脑后,“难道我重塑龙筋所需之物,只有哥哥那位挚友才能给?”
苏泽弯眸一笑,他生的硬朗疏阔,比之苏萤更像龙主许多。这一笑之下却如冬日暖阳,叫人心安:“你放心,只要你能得他一诺,你重塑龙筋,便指日可待。”
苏萤微微叹了一口气,这百年来她虽一直沉睡,但也知晓自家爹爹和兄长从未停止为自己的事奔波劳累,现如今终于有了些许期望,她又如何忍心让他们失望呢?
苏萤头也不回的跃下云端,“最后一次。”
第10章
盛夏时节,又恰恰是正午时分,那是热上加热。一浪接着一浪的暑气炙得枝头上的蝉鸣都叫出了几分凄切。树枝掩映下的寝殿中,四周角落都堆满了装着碎冰的冰鉴,却也阻挡不住炎炎暑气入侵。
只见女帝身着鹅黄色抹胸,外罩一件薄的几乎透明的白纱外衣,原本在半躺着榻上假寐,一阵微风拂过之后忽而长睫微微一动,便睁开了双眼,原本剔透的瞳仁闪过一丝银光。
这位梁国的新国主向来怕热的紧,殿内便撤了绒毯,只余下沁凉的靛石板,闷热的夏天光脚踩上去简直舒适的让人忍不住叹息。
苏萤倒也没急着起来,她还在努力适应这具新身体,整个人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可眼前却突然一花。她抬眼看去,只见一名侍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跟前,正躬身行礼:“陛下,礼部侍郎求见。”
——这可真是赶鸭子上架了。
苏萤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但也只能妥协的半撑起身子,打量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百年前她就是附身在梁朝女帝身上,去助那仙友渡劫。
雷泽山上一日,这幻境中就是十年。
可她在这里呆了整整十年,不仅未能成功助那位仙友渡劫,还在自己手上留下了那块伤痕,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位女帝的生父、梁国的前国主乃一代英豪。士族出身,却英勇无畏,擅骑射兵法。那时候大梁正深受蛮族肆虐,前国主不满朝廷畏缩不前,便举兵起事,一举推翻了旧朝不说,更是逼得蛮族一直退回到了连山以北。
只可惜……
一代霸主英年早逝,年仅四十岁便撒手人寰,除开一名女儿外,再无血脉。现如今的女帝十六岁登基成为一国之主,手握天下至尊权柄,至今不过两年而已。
宛如一只连利齿都未长出的幼虎,却坐拥数不尽的宝藏,叫人眼馋心热。
苏萤抬手揉了揉额角,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很多事她都需要再仔细回忆一遍才行,她一面飞速的在心头整理着各类冗杂的信息,一面趿上软底绣鞋下榻来。
三名侍女立刻围了上来,服侍苏萤换衣梳头,另有一名侍女缓步而出,去殿外传话去了。就在换衣的间隙,苏萤无意低头一瞧,只见自己虎口处的皮肤竟然光洁无瑕,什么都能没有了!
那枚整整一百年都没有消失的殷红伤痕,竟然不见了踪迹!
她眨了眨眼,抬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少女肌理白皙无暇,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的一双杏眼,微微一笑,便可见姝色无双。可鼻梁挺却直,添了三分英气后,整个人霎时间贵不可言起来。
这幻境倒是一入既往的爱省事,连费力幻化出一个新模样来都嫌费力,竟就用苏萤原本的面貌拿来充数!
苏萤一边暗自吐槽,一边迈入了议事殿。
礼部侍郎年愉四十,留着一把半寸长的美须,正垂首等在殿内,忽然间眼角瞄到一袭绣金线的绛红色衮衣自右侧滑过,连忙屏息行礼。
“臣张越之,叩问陛下圣安。”
苏萤缓缓落座,单手撑住下颌,随意摆了摆手。看似端庄严肃,实际上注意力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那仙君的心魔到底是有多厉害,竟然能让他在凡间历劫百年都未曾堪破,实在是可怕。
当年自己就没能成功,也不知哥哥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让自己又试一次。
粉白柔嫩的指尖轻轻敲在额角,苏萤努力的回忆,现如今……到底又是什么时候?既然她虎口的伤痕消失了,那也就是说现在应当在那事发生之前?
张越之直起上身,却依旧不敢直视圣颜,视线只落在自己身前一臂远处,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
这人年纪大了,一肚子的心思不愿直说,只打着弯儿的绕来绕去,废话一箩筐,就是不肯说正事,听得苏萤头大不已,就在张越之还要继续滔滔不绝之时,苏萤终于不耐烦了,打断道:“爱卿有事直说便是,你我君臣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听闻此话,只见张越之堂堂一位中年男子,眼中竟然略略湿润了。
苏萤敲在额角的手指僵在了半空,开始拼命回忆自己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张越之抬袖拭了拭眼角,愈发的声情并茂,就连声音也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唾沫星子都好似在努力的传达出主人的激昂的情绪,飞的快有一尺远:“臣蒙陛下如此厚爱,愿万死以报陛下圣恩!世有天地,又分阴阳,自古以来……”
苏萤:……
侍女伶俐,见这个情况就直到一时半会都完不了,机灵的捧了两盏茶来,一杯捧给女帝,一杯献给张大人。
苏萤接过,本想解解渴顺顺气,低头一瞧却见热气滚滚——仲夏时节,竟然还给她端了一盏滚烫的热茶!
她心头一哽,正要开口让侍女换一杯凉的来,就见那侍女弯着腰凑近她耳边,还用一只手小心笼在苏萤耳边,道:“大人说了,陛下不可贪凉。”
苏萤气的想摔杯子。
哪个大人,手都伸进宫里来了?!她从前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
张越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陛下正当盛年,却后位空虚,长此以往,朝纲不稳。臣斗胆恳请陛下,早日大婚,以稳江山社稷,以安民心。”
说来说去不就是五个字:您该成亲了!
可此次来,苏萤那是想得清清楚楚,这次她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破解了仙君的心魔。其余的人啊事啊,她都不在乎,更别说搭理这破事了。
苏萤扫了那侍女一眼,热茶一口也没有动,随手就搁了回去,更是不开口说话。
另一位站得靠后些的侍女不知何时上前来,恭敬道,“御膳房的冰酪时常备着呢,奴婢这就去为陛下取一碗来。”
从苏萤的角度,只能看见侍女鼻梁上一颗黑色小痣。这小姑娘倒是机灵,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正打算开口,就见小侍女忽然间抬起了头,偷偷的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又立刻飞快的深深弯下腰。
“去取来”,苏萤笑了笑,又扫一眼张越之,“为张大人也取一碗。”
殿中原本只有张越之在滔滔不绝,现下这股子如溪流冰泉一般的女声在殿中响起,好比那断水的刀、泼进水的滚油,这一下子,不仅是那名侍女,便是张越之也是一哽,话竟然接不下去。
议事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碗冒着寒气的冰酪便送至了苏萤的手上,她惬意的饮下一口,这才对张越之道:“张大人既然这般说了,想必心中定然有了合适的人选吧?”
张越之双手捧着冰酪,头垂的更低,声音诚恳无比:“臣不敢,臣万事只为陛下计……只是臣心中确有一合适人选,祁嘉祁大人龙章凤仪、俊秀无双,又辅佐先帝多年,忠心耿耿,实乃不二之选。”
祁嘉,便是那位仙君在妙高幻境中的名字。
苏萤:……漂亮。
她那兄长说话简直是站着不腰疼——助仙君成功历劫便可,可若要成功历劫,就需要解开心中最放不下的结。可仙君们的因果事关自身心魔、攸关永生轮回,又怎会轻易让外人猜到半分?要苏萤助他解开心结,那说是大海捞针一般也不为过。
“张大人为国操劳,此事我会仔细思量的”,苏萤咽下一口冰酪、头也不抬,那敷衍的态度任谁都能看的明白。
说起来这冰酪着实美味,回头去找厨子拿了方子带回雷泽山,只是不知这幻境中的方子能不能行得通。
她又含了一口,却忽觉哪里不对——殿中好半晌无人说话。
苏萤朝张越之投去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明晃晃的:你怎么不说了?
“呃……哦,谢陛下”,却不知苏萤这话仿佛哪里不对,竟让张越之出了一会神,现在被苏萤望着才如梦初醒了过来,欣慰道:“陛下能想通这事,实在是我梁国的幸事啊!更何况祁大人不仅出身世家大族,当年西北一役后……”他话拐了个弯,忽然道:“更是让全军上下心悦诚服,民间更是有祁家军之称……”
啧……听这张老儿的意思,原身竟然一直都没有对婚事松口。还有这是在暗示什么?不娶了祁嘉自己这龙椅就坐不稳是吧?
苏萤恨恨的又吃下一口冰!
张越之见她这模样,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将话题又绕了回来,“臣的意思,此等文武双全之人,堪配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