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没说同意,但也没说不同意,只是盯着张越之:这老狐狸……
她抬起头来,正准备开口,却听的殿门处传来脚步声。
乌色重靴踩在靛青石地板上,不急不缓。可就是这脚步声,竟就叫殿内众侍从们全部敛衣躬身,竟又恭谨了三分。
来人身量颇高,头戴玉冠、宽肩窄腰,鸦青色素面织锦长袍、一半掌宽的玉带勒出劲瘦的腰肢,简简单单就完美的将他的身形展现了出来,更别提信步走来那股子气势了,举手投足之间全是从容不迫。
竟然就是苏萤与张越之交谈中提及的那位!
祁嘉一眼就落在苏萤手中的冰酪上,那双漆黑的瞳仁闪了闪,又收回了视线。他步下不停,竟直接行至龙椅旁边,眼中笑意点点:“冰酪乃是御膳房最拿手的解暑圣品,不知臣今日有没有这口福,能得陛下一份赏赐?”
苏萤原本一直愣愣的看着祁嘉这番举动。直至听了这话才反应了过来,干巴巴的开口吩咐:“去……为祁,祁大人取一碗来。”
“谢陛下”,说完这话,祁嘉便回身自找了位置坐下,熟稔的如同在自己家中。
苏萤倒还在偷偷摸摸打量齐嘉。
仙君这一世的模样倒和百年之前相差无几,只不过……听她哥哥的意思,仙君应当是在这一世无限轮回,怎的……
她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祁嘉好几眼,眼神怪异。
谁知祁嘉忽然间扬眉,轻轻道:“陛下与张大人方才在说什么趣事,也让臣听听可好?”
张越之:……
苏萤:……
第11章
苏萤立刻埋下头了,好像瞬间对手中的空碗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祁嘉睨了苏萤一眼,又收回视线看着张越之:“不如……张大人同我讲讲?”
这句话倒是说得极温和,可张越之看着祁嘉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就发怵,简直就是坐立难安。他本想推脱说不过琐事罢了,又碍于正当着苏萤的面不敢胡言乱语,只能模糊道:“正聊着陛下的些许……紧要,对!紧要之事。”
苏萤瞧着张越之这般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她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乱的,立刻拱火道:“正是,我大婚当然是顶顶紧要之事。”
这声音是十足的幸灾乐祸,可这点子调皮又被小心的藏了起来,若非仔细分辨,是绝对不会被看出来半点端倪的。然而不知为何,原本端坐在紫光檀圈椅中的男人却忽然朝上首投去一眼,瞳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快得让人抓不住。
苏萤正好兴致勃勃的去瞧张越之的反应,于是便错过了。
“原是此事”,长睫掩去眸中盛着的光芒,等再敛起眼皮之后,祁嘉的眼中又重新回归了平静,他面上带了几分难色道:“陛下正值适龄,张大人所言甚是有理,这一番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只不过——”
他忽而示意侍女将冰酪搁在一旁的几案上,自己则站起来身:“臣今日收到密报,回连山边境近日里有些不太平,只是尚未能确认是否为蛮族侵扰。边境不稳,陛下却现在大婚,怕是寒了我大梁百姓的心,不如……”
男人独自站在那处,长身玉立、风姿怡然,这一番道理说下来更是字字在理,温润矜贵之气扑面而来。尽管是谈论政事,却也无旁人那般咄咄逼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狼狈之态,直叫人叹一句玉树天骄。
可苏萤看着祁嘉这一通反应,面色却愈发的古怪,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极其不合理之事。
她瞅瞅张越之,又瞄瞄祁嘉。
“我听闻张大人的小儿子年方二十,相貌出众、文采斐然。黄沙城的守将秦玉骁勇善战、勇冠三军,两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这一番话被祁嘉如行云流水一般说了出来,根本容不得张越之插嘴一字:“若是两人能喜结连理,秦将军心安,而我梁朝,亦能心安。”
张越之一只老狐狸了,才听了一个开头就心道不好,热汗瞬间就布满了额头,他也顾不得擦,囫囵辩驳道:“小儿顽劣、小儿顽劣,那些不过都是虚名罢了。秦将军一代名将,我儿又如何能配得上?”
回连山乃是大梁边境之处,黄沙遍地,朔风如刀,能活生生的将人风干至死。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可这里还有蛮族世代驻扎,残忍至极,劫掠此处百姓不说,甚至以人肉为食。
先国主费了大力气,才在此处建起一城,名为黄沙城。自此之后梁国以此为据点,才守住回连山以南,使蛮族不敢再踏入边境半步。
守将秦玉,年近三十,骁勇善战,据说曾一人一刀,取十名蛮族人首级而毫发无伤。
——女。
这话一听就是推脱之词……
苏萤捻了一缕黑发绕在指尖,如墨的发丝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雪白的手指上,既顺又滑。这是她惯有的小习惯了,她一边下意识的做着心中一边还在感慨这下子张越之可惨了,还不知道要被祁嘉怼到如何怀疑人生。
可祁嘉接下来的反应却全然在她的意料之外。
只见祁嘉面上的笑竟是愈发的真心实意,仿佛丝毫未听出张越之的话外之音:“张大人何必谦虚,张小公子的美名,不仅响彻京师重地,就连在边境重镇那也是如雷贯耳。说来也是缘分,从前秦将军还与本官提过一嘴。”
张越之腮帮子磨得“嘎吱嘎吱”响,双手摆个不停,面色涨的通红,还强撑着:“使不得、使不得,当真使不得啊!”
“如何使不得?张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觉得秦将军行伍出身,配不上张小公子?”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张越之原本正在抚着自己的胡须思量对策,这下子手一抖,竟然硬生生的扯断了好几根,他那是心也疼、肺也疼,兔子被逼急了也会跳墙,更何况他一两朝老臣呢!
只恨得高声叫道:“祁大人!你休要仗着皇城禁军听你号令,就……”
——却听“噗嗤”一声轻笑忽然间自上首传来,让原本正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间一泄。
张越之发火祁嘉根本不意外,他原本就等着张越之发火。一切都如他所料,所有的反应都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如此的顺利、如此的简单。
简单到……让人只觉无趣乏味。
正无聊之际,祁嘉却听见了这声轻笑。他也说不清那时心头正在想着什么,分明应当对女帝这拆台的行为置之不理,可他不仅没有,甚至还克制不住的寻着声音抬头望了过去。视线远远的划过女帝裙摆上那繁复金线勾勒出来的水浪山石,又继续往上,最终落在了女帝正捻着耳垂软肉的手指上。
这熟悉至极却又陌生的动作,瞬间如同一颗石子,“咚”的一声狠狠砸入了平静的心湖荡起数不清的涟漪。
苏萤将热闹看了个够,见两人齐齐望来,这轻咳了一声,开口打个圆场:“此事嘛……我看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还是容后再议罢。”
皇帝陛下亲手递来的台阶张越之又怎会不用?
他忙忙的应了,又口称还有要事在身先行退下,匆匆行过礼便消失在殿门外,急的好似有火在烧屁股一般。
嗒嗒嗒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殿中就只剩下了苏萤与祁嘉两人。
迎着男人突然沉默下来的眼神,苏萤丝毫不以为杵,反倒是笑盈盈的举起手中冰酪示意:“祈大人,你这也管的太宽了,就连我吃冰酪也要管?”
玉白石精雕细刻成的小巧碟盏被细如葱根的纤指扣着,挑衅似的在空中翻了个身,只见空空荡荡的碗底一丁点儿残渣也掉不出来。
碟盏被素手托着,粉白的指尖搭在碟缘,一时间倒也不知是玉更白、还是纤指更白。
那名叮嘱苏萤不可贪凉的侍女面色一愣,正要开口,却在触到祁嘉的眼神事,骤然垂头敛口。
祁嘉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淡淡道:“陛下身子弱,不宜贪凉。”
苏萤撇撇嘴,就跟要挑战家长权威的叛逆少年一般,抬手指了指小侍女、眼神却落在祁嘉身上:“你,再去为我取一碗来。”
——她倒要看看就算吃了,又能如何?
小侍女根本不敢抬头看祁嘉的脸色,战战兢兢的应了身“是”,小心出去了。
而众人原本以为会大怒的祁大人竟然丝毫反应也无,只是站在原地,长眉微微蹙起,眸中的光明暗不定。
侍从们一时之间也懵了,一点也闹不明白今日这位大人到底是怎么了,往日里分明就同陛下话不投机,寻着一星半点的借口就告退,今日明明有这般好的由头,却竟然没发怒也没转身离开。
别说侍从们想不明白,就连祁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今日那堪称古怪的行为。
祁嘉回身落座,直到饮下了半盏冰酪,才压下心头不明所以的躁郁,徐徐开口,“去岁臣奏请陛下加固淮河堤坝一事,今年已有了成效。夏季多暴雨,淮河之水涨了五尺,可堤坝安然无恙,两岸百姓无受洪灾者,这都是仰赖陛下。”
是了,他一定是因为有民生大事需同女帝商量,这才决定留下来的。
苏萤摆了摆手,她明白自己的斤两,很是谦虚的道:“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我不过点个头而已。”
现下已过午时,那股子让人透不过去的闷热按理说应当渐渐散去才是,可苏萤却依旧颇难忍受,她扯了扯衣襟,语气中就带出了三分火气:“你与那老头子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不成,做什么装成这样冠冕堂皇的样子?”
此起彼伏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瞬间从殿内殿外响起,众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这番动静苏萤又怎会察觉不出,她整理衣襟的动作僵了僵——暗道自己刚才难道说错话了?
可她凝神细想几番,也没想出有哪儿不对劲。
虽说今日距她从前入幻境已过去百年,可她好歹也在这幻境中呆过十年,与祁嘉从小一块长大,还不了解他那傲睨苍松的混不吝性子?
若他放开来,按照他那毒舌的功力,早该将张越之怼到跳脚了。
想至此处,她脑中一闪而过了某种猜想,一时间兴奋的就连声音也高了两分,好像终于侦破了什么秘密一般:“你说!你是不是终于顿悟了,知道自己这一张嘴万人嫌,想要学学好的……”
可什么是好的?
是永远平静淡漠的琉璃色眼眸吗?
是千种万般情绪都收敛的性子吗?
苏萤骤然一哑,面上眉飞色舞的神情也瞬间僵住,好似被抽走了勃勃生气、耷拉在枝头的花蕾,就这般愣了好半晌。
“算了算了,还是你原来的样子好,别学那些个什么惜字如金,不爱说话的破习惯,怪没意思的。”
语气三分自嘲,四分无趣。
祁嘉恍若未闻,可藏在袖中的双掌却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遍布。
他定定的看了苏萤好一会,忽然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道:“臣方才并非戏言。蛮族近日滋扰边境属实、张小公子即赴黄沙城属实——”
而你,即将立后大婚,亦是事实。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又恢复了初时那般平静,就好似一张面具,死死的戴在脸上,不能取下、亦或者不想取下。
“臣——告退。”
不等苏萤回答,祁嘉径自踏出殿外。
只见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丛丛浓黑的乌云遮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压抑的潮湿气息,园中的草木却愈发的葱郁舒展。
夏日暴雨,说来便来了。
祁嘉抬头望去一眼,心头的烦躁愈发的压制不住,翻滚着、冲撞着,竟有几分露在了脸上。他步履未停,急匆匆的就要走,可脖子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般,朝身后扭了去。
可才不过扭了一半,就被他自己强行止住。
——不会的,都是他的错觉罢了。
这么些年,早该死心了。
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朝着皇城外一路行去。
苏萤坐在殿内,没忍住又扯了扯衣襟,按理说已过正午时分,不应该那般热了才对,可她却觉浑身上下似乎都被看不见的布紧紧包裹着,就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她撩起衣裙就要翻身而下,正想着要不去沐浴一番,眼角却瞥见殿外忽的蓝光乍然一闪。
苏萤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倏的僵住。
——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沉闷的雷声仿佛从天地之间的每一处响起,重重的敲击在脑中!
谁曾想就在同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切至极的脚步声。
来人一身鸦青色素面织锦长袍,头戴玉冠、身量极高,面容俊美的不像话,可却再无方才那般从容不迫。
凤眸狭长幽黑,此刻满满均是焦灼,薄薄的热汗沾湿了鬓角,竟然显出少有的一丝狼狈来,可祁嘉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紧紧看向大殿龙座上的苏萤。
等看清少女的模样时,祁嘉就觉心下紧的厉害。只见方才还有闲情逸致调侃他的人,现如今已是脸色发白,杏眼惊慌无措,正正好也望向他。
他大步迈去,几步就冲至龙座跟前,胸膛仍旧因方才的疾奔微微起伏着,可双手却熟练的捂住了苏萤的双耳。
雷声远去,世界重新安静了下来。
苏萤探手就死死抓住来人的胳膊,只觉周身的血液这才重新开始流动了起来,可心头的慌乱却还是止不住,只得抬头去寻祁嘉。
男人下颌线条锋利,正低头瞧她,薄唇开开阖阖,可她却听不清,只能依稀辨别两个字来。
“——别怕。”
第12章
征和三十六年,秋分时节,正正好是祭月日。
那时的祁嘉虽然才不过十二岁,却已经开始褪去稚气,颇有个小大人的模样了。可这般沉稳可靠、平日里淡定自如的少年,此时此刻却蹙着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烦。
他弯下腰来凑近至小女孩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小团子。他却意识不到现下这个角度让压迫力瞬间增大不少,甚至有了些许凶恶的错觉。
周围的人见他这模样,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脑中直呼完了完了,此事看来是绝成不了了。
可穿着一身红色棉袄的雪团子却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异样,她双手背在身后、大大方方的任少年打量着,面上一丝怕生的模样也没有,甚至还扬起来甜甜的笑意。
她今年不过八岁,双手虽然还肉呼着,可动作已经很灵敏了,吭哧吭哧的从怀中摸出来了一包饴糖,献宝似的捧到少年眼前:“小哥哥,给你吃糖哦。”
——这是拿他当小孩哄?祁嘉的眉头一时间蹙得更紧了。
周围的人紧张兮兮的注视着他的反应,下意识就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他一个不耐烦直接转身就走。要知道这位可是身负吉兆降生的少年天才,各方势力多年来都在不动声色的拉拢……
谁能想到自家国主竟然将照顾小奶娃的任务交给了他!
一高一矮的两人对视了半晌,祁嘉才终于开了口:“小姐身份尊贵,嘉本当不得这声兄长。只是现下战乱,为小姐安危着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小姐恕罪。”